Chapter 36
Chapter 36 【《黃河鋼琴協奏曲:黃河憤》- 孔祥東】
站在圍欄前的賀玉樓俯視著坐在輪椅上的溫月安,緩緩脫掉了一隻手套。
溫月安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他伸出一隻手,顫抖著,想去摸一下賀玉樓的手指。
夠不到。
全場仍舊一片寂靜。
鍾關白遠遠地看見了那一幕,他看見了賀玉樓的手,指骨變形,手指上遍布可怖的陳年舊疤,小指末端缺了一截。
下一刻,鍾關白看向了陸早秋。
陸早秋的手指上是聽力缺失後重新纏上的白色細繃帶,後來大部分聽力恢複了他仍保持著這個習慣。他也在看鍾關白,眼神溫柔。
鍾關白突然很想摸一摸那雙手上的疤。
但是還不行,《秋風頌》停在了乙巳年的中秋,但是溫月安的回憶錄沒有。
鍾關白再次抬起手,他要把這首《秋風頌》未曾寫出來的光陰,重新彈給所有人聽。
這個世上被塵封的過往有那麽多,不管用什麽方式,總得有人掀開一角,直麵繁華下幹涸的血跡。
丙午年,夏。
賀玉閣想盡辦法弄直了自己原本微卷的頭發,剪到齊耳。她說,她要跟資本主義發型一刀兩斷,跟其他***一起去造反。
那段時間顧嘉珮叫她學習,她就說:“高考都沒了,還學什麽學?革命第一。”
顧嘉珮臉色不好看,細眉擰在一處,原本彎月似的眼睛裏滿是憂色:“革命……玉閣,你知不知道到底是去幹什麽?”
賀玉閣也不知道到底要幹什麽,她隻好說:“就是鬧革命唄。女中的同學都參加了,跟著大家一起,總不會錯吧。”
顧嘉珮要是不允,她就說:“媽,你不能脫離群眾,不能反革命。”
賀玉閣喜歡這句話。
她其實不完全懂這句話,但她知道這句話好用,百戰百勝。
她到了學校才知道其他人在幹什麽。
女中的幾個校領導被捆在升旗台上,幾個穿著學生裝戴著紅袖章的女高中生揮舞著銅頭皮帶。
幾個校領導已經滿臉的血印子,尤其是校長,被打得幾乎昏死過去。
“喂,別裝死。”一個梳兩把刷辮子的女生抓起校長的頭發,把腦袋往旗杆上磕,“快說,為什麽你以前說遇到火災大家不要管教室裏的任何東西,趕快逃離?”
校長已經被問了太多遍這個問題,她嘴角滿是血沫,意識都不清醒了,嘴上還機械地回答著:“我錯了,我錯了,應該先搶救教室裏掛的主席像,不能逃離,不能逃離……我沒有反革命……”
“兩把刷”抬手又是一鞭,正好打在校長眼睛上:“還敢為自己辯解,就算不是現行反革命,也是曆史反革命!”
她打了一會兒,打累了,便叫一個梳麻花辮的女生替班。
“欸,玉閣,你來了。”另一個在打人的女生轉過來,是賀玉閣的同班同學,她抹了把臉上的汗,把皮帶遞給賀玉閣,“你上。”
賀玉閣接過了皮帶,心裏卻有些害怕,她怕眼前那些破碎的皮肉。這些被捆著跪在地上的人已經被打得麵目全非,慘不忍睹,如果不是聽到其他人的罵聲,她光看著那一張張腫脹流血的臉,幾乎分辨不出到底誰是誰。
“賀玉閣,你還愣著幹什麽?”女生催促道。
其他人也轉過頭來看賀玉閣。
“賀玉閣,你不會和這些反革命頭子是一派的吧?”
“才不是!”賀玉閣挽起袖子,揚起了皮帶。
那一鞭下去,她麵前那個女老師的頭皮就被刮掉了一塊,痛得倒在地上哀嚎。
其他人拍手叫好,說對待革命的敵人,就要這樣。
“姓李的又裝死了!”“麻花辮”喊道。
幾個人衝上去,再次把校長的頭往旗杆上磕,但是這次,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升旗台下的幾個女生說,她們去提水,把人潑醒。
等水來了,“麻花辮”拿起桶,一股腦澆在校長頭上。
紅色的水流從校長身上流下來,汩汩淌了一地。皮開肉綻的腫脹的軀體仍舊歪倒在地上,沒有任何反應。
“不會真死了吧?”一個女生猶疑道。
“兩把刷”拿過皮帶,又抽了幾下,校長的軀體仍沒有動靜。
“真死了?”
“現在怎麽辦?”
旁邊跪著的一個老師有氣無力地說:“送醫院,送醫院……”
“兩把刷”一皮帶砸在那老師的頭上:“誰讓你說話了?”她連續抽了好多下,才罷手,對其他幾個學生骨幹道,“先把姓李的抬去醫院吧。你們繼續批鬥,我跟他們一起去。”
到了快傍晚,這些學生才回來,空著手,沒把校長一起帶回來。
“麻花辮”問:“怎麽樣?真死了?”
“兩把刷”說:“死了。家屬領回去了。”
賀玉閣手一鬆,銅頭皮帶掉在地上:“……死了?”
“兩把刷”看向賀玉閣,哼了一聲:“怕了?”
賀玉閣趕忙撿起皮帶:“……沒有。”
“兩把刷”說:“我們革命小將,誰也不用怕。我告訴你們,家屬老老實實把人領回去,連屁都沒敢放一個。”
有個女生遲疑道:“家屬……不問嗎?”
“兩把刷”自豪道:“醫生開了死亡證明。我們跟醫生說了,死因那一行,他得寫:不明,要是他不寫,就是妨礙我們進行革命,他要是敢反革命,我們下一個批鬥的就是他。”
“可是,都打成那樣了,眼睛都給打瞎了,家屬看不出來嗎?”
另一個同去的學生不耐煩道:“別問了!婆婆媽媽的,還怎麽革命?”
“兩把刷”說:“就是。再說了,要是家屬敢反革命,我們一樣批鬥!”她揚起拳頭,喊,“革命就是要文鬥也要武鬥,革命就是會流血!”
她的聲音激動人心,其他人跟著舉起拳頭,喊:“革命就是要文鬥也要武鬥,革命就是會流血!”
賀玉閣也跟著舉起她酸痛的手臂,高喊起口號來。
升旗台下,這群年輕有力的鮮活生命被夕陽照得熠熠生輝。
那一刻,在金色的陽光下,在嘹亮的口號聲中,原本有些不適應的賀玉閣突然也像其他人一樣,覺得他們做的一切都正確無比,他們把控著曆史的方向,他們消滅敵人,世界終歸是他們的,他們就是希望本身。
天都快黑了,賀玉閣才回到家。
顧嘉珮做好了飯,正往外端:“玉閣回來了。就差慎平了,都幾點了,還不回來。”
賀玉閣累壞了,恨不得趕快找個地方躺下來。
還沒找到,家裏的門就被捶得“啪啪”作響。
顧嘉珮手裏有盤子,便喊:“玉閣,去開門。”
賀玉閣抱怨:“我爸自己怎麽不帶鑰匙啊。”
賀玉樓嘲笑道:“爸敲門會像擂鼓似的嗎?”
賀玉閣瞪他一眼:“準是你的同學,你去開。”
賀玉樓:“不去。”
賀玉閣:“那我也不去。”
門外響起一個年輕男聲:“有人在家嗎?”
賀玉閣衝賀玉樓得意地使眼色:“我們女中可沒男的,你去開。”
門外的人繼續喊:“是賀慎平家吧?有家屬在嗎?”
賀玉樓一聽,想是正經事,便跑過去開門。賀玉閣也跟了過去。
門一開,外頭站著兩個大學生模樣的男生,和賀玉閣穿一樣的學生裝,戴一樣的紅袖章。
兩個男生先打量了一下賀家的客廳,一個便說:“果然是走資派,遲早得抄了他的家。”
賀玉閣說:“喂,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那男生打量她的裝扮一眼:“我看你也是一顆紅心,就是家庭成分不好,你劃清界限沒有?”
賀玉閣哪裏容得別人這樣說她:“你說誰成分不好了?”
賀玉樓把賀玉閣擋在身後,麵無表情道:“請問有什麽事?”
男生先看著賀玉閣,說:“賀慎平是老右派,早就下放過了,現在還妄想鎮壓學生革命,他這種學院領導,就是文藝黑線專政,第一個批鬥的就是他。你也是革命小將,應該清楚。”他說完,又打量了一下賀玉樓,“我們是來通知賀慎平家屬的,他在醫院,你們去接人吧。”
顧嘉珮在廚房遠遠聽見聲音,衝了出來:“醫院?怎麽會在醫院?慎平他怎麽了?”
門外的男生不答,就報了個醫院地址:“你們去接吧。不過我警告你們,薪薪之火,可以燎原,革命的火種才剛剛燃起,你們要是企圖熄滅革命的火種,那就是反革命,就是曆史的罪人。”
兩個男生說完就走了。
顧嘉珮連圍裙都沒解就往外麵走:“我去醫院。”
賀玉樓說:“我也去。”
賀玉閣從剛才那個男生說出“醫院”二字,就一直怔在原地,她白著臉,一身冷汗。
顧嘉珮說:“玉樓在家裏照顧月安。玉閣跟我一起去。”
賀玉閣站在原地,像是什麽都聽不見似的。
顧嘉珮回頭,朝賀玉閣喊:“玉閣快點。”
賀玉閣突然瘋了一般地哭起來,邊哭邊喊:“我不去,我不去醫院,我不去……”
溫月安說:“師哥陪顧老師去醫院,不用看著我。”
顧嘉珮點點頭,顧不上賀玉閣的反常,和賀玉樓一起急匆匆地去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