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Chapter 29 【《割草(鋼琴獨奏)》- 夏良】


  “我怎麽知道是瓷器廠的人偷的?”廠領導活靈活現地學著農戶的口氣,手裏像拎著一隻雞似的拎著一個大瓷杯,“你瞧瞧這黑雞毛上沾的白泥巴水,不是瓷器廠還能是哪兒?”


  他學完,瞬間變成一副正經幹部樣子:“誰偷了蛋,自己站出來。不拿人民一針一線,沒有學過嗎?”


  “沒人承認是吧?等我查?以為我還不知道?”廠領導在工人隊伍四周繞來繞去,一個一個連著的問句嗖嗖地從工人後脖子裏往衣領裏鑽,像一股股冷氣似的,背上的汗還在流,心已經給吹涼了,“平時誰總往廠外邊跑?誰喜歡自己加個餐?你們心裏都有數吧……我們這裏,絕大多數同誌都是很好的,但是對於那些不好的,我們當然是要揭發的,難道要放任極少數不好的,帶壞了全廠的風氣嗎?”


  拖長的語調,下沉的口氣,挨個警告的眼神。


  “有沒有人做第一個揭發的?”


  空氣一點點凝滯起來。


  “好,也沒有。”


  過了飯點,沒水喝,帶著一身臭汗,幹站著,同樣的聲音繞著一顆顆腦袋嗡嗡地響。質問,說教,循循善誘,如此往複,幾乎就要讓人以為這個繞著人群走來走去、沾著唾沫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大肚子男人是個充滿耐心的教育家……當然,隻是幾乎,最後他還是失去了耐心。


  那些連他的大肚子也消化不掉的憤怒,以及從來都不能一手掌控這幫螻蟻的無能,最終變成了一個毫無新意的指令:連坐。這個指令如此古老,逾千年未變。


  “要麽自己承認,要麽大家就一起把他揪出來……在找到這個偷蛋賊之前,一天減一半的口糧。”


  廠領導等待了許久,隻等到了因為烈日而加重的呼吸聲、掀起棉布衣擺擦汗的動作、無意義地用腳踩地上石子的行為,以及或麻木或躲閃的眼神。


  他想,也許這些沒有讀過兩天的書的人並不明白這個偉大指令的含義。


  “會算嗎?意思就是,不找到偷蛋賊,昨天的兩斤紅薯今天變成一斤,明天變成半斤,後天就隻剩下二兩半,再往後,可就連一兩都沒有了。”


  這句話說完,他滿意地看到大多數人的神色都發生了變化,一些人開始交頭接耳。


  食物,隻有食物是最後的底線。


  金錢、自由、甚至性,關於絕大部分欲望的威脅都是沒用的,因為生活在這裏的人並不曾被滿足過——


  除了飽腹。


  賀慎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胃,一股熱流在向上湧,不受控製,因為他突然想到了江鶴來的信。同時,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種荒誕的慶幸,幸好在這個工廠,短缺食物隻作為一種懲罰、一種迫人就範的手段,幸好這裏也隻有一群成年男人,不會有人因為饑餓而交換自己的兒孫。


  賀慎平的腳動了一下,卻立馬被王彬拉住了。


  王彬的眼神滿是哀求,賀慎平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一起去,說清楚。”


  王彬的手死死地拽著賀慎平的手臂,他年輕力壯,幾乎將人鎖在原地:“不行,不行,賀先生,賀先生……我一會兒跟你賠禮道歉,但是現在……不行,真的不行,不能去。”


  廠領導觀察了一會人群,然後帶著某種基於對人類弱點認知的篤定走了,微笑著,點燃一根煙,夾在手裏,邊走邊抽。


  而聚集在一起的工人們已經互相交換了眼神與意見。雖然他們的大部分教育來自於幾個月以來梅子林的授課,但是關於剛過去不太久的戰爭故事,所有人都耳熟能詳。可能沒幾個人知道王子安是誰,但是沒人不知道邱少雲。所以當二猴提出來,誰也不能當叛徒的時候,沒有人敢反駁。


  一個群體也許可以接受偷竊、搶劫、強奸甚至殺人,但是叛徒不行,再沒有底線的群體都不能接受叛徒。


  但他們此時已經被饑餓折磨了好幾個鍾頭,有人小聲嘀咕:那……沒飯吃咋辦。


  這確實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最後,二猴蹲在地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嚼了幾下,吊著眼睛把站著的人都看了一圈,壓低聲音用極不屑的口氣道:“那***胖子還真敢把全廠人都給餓死不成?”


  這句話說服了所有人。


  直到所有工人全散了,王彬才把賀慎平放開,他按得死緊的手隔著衣服在賀慎平手臂上留下了幾道印子。


  他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道歉,給賀慎平揉手臂,動作、神態都與他高大壯實的個頭不相襯,內裏像住了個孩子,看起來笨拙又心酸:“賀先生,我真的不能去,我妹妹上大學還要錢,我得攢錢,我不能走。”是的,這個像江先生與賀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想要逃離的地方,已經是他觸手可及的安身立命之所。


  賀慎平也從王彬的眼神中讀出了這一點,他們都身在一窪泥水裏,而王彬不能走,這個地方是他的希望,他關於妹妹上完大學給他介紹工作、再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的美夢,所有的一切都跟這個吃上一顆雞蛋都需要犯罪的地方有關。


  賀慎平長長歎了口氣,什麽也沒有說。


  這場無聲的饑餓戰役開始了,伴隨著王彬離開時塌下的肩膀與背脊,賀慎平久久佇立,凝望火車站方向的背影。


  第一天晚上,賀慎平這種坐在椅子上給瓷器做彩繪的人還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而那些擔瓷石和燒窯的人就已經有些受不了了,不過所有人都還在勉力支撐。


  王彬從賀慎平身邊走過的時候低著頭,沒有打招呼。


  第二天晌午賀慎平去梅子林講課的時候發現來的人少了一半,王彬說很多人擔了一上午石頭,中午還沒啥吃的,餓得走不動,不來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湊到賀慎平身邊,一臉酸苦相,平時黑裏透紅的臉此時沒有一點血色,嘴也白著,幹裂的皮從他的下嘴唇上翻起來。他在賀慎平耳邊道:“賀先生,我,我……要不我去自首吧。你是對的,我應該去說清楚。要不害得大家都沒飯吃。”


  賀慎平說:“我同你一道。”


  王彬把賀慎平按在梅子樹下:“賀先生,你別去。你是個好人,要是鑒定起來,可不能跟我扯上關係。再說,這還有好些人等著你上課呢。”


  說完,他沒等賀慎平反應就跑了,朝著廠領導辦公室的方向。


  那不是一段很長的路,王彬卻覺得他好像把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曆全想了一遍,乏善可陳。他想起賀先生曾背著江先生走這段路,最後廠領導對賀先生說:把背上的東西放下來,會有人埋的,去幹活。


  王彬突然覺得自己背上也背著什麽,可能是他妹妹,他就像賀先生背江先生似的,背著他妹妹的未來走同一段路,廠領導最後可能也會隨意地瞟一眼他的背,然後對他和顏悅色地說:王彬,把你妹妹的未來放下來,你,滾吧。


  他這麽想著,麻木地走到了領導辦公室門口,機械地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


  被其他人饑餓的樣子激起的勇氣與拯救他人於水火的英雄主義隻夠他敲這一次門,再抬不起第二次手。


  “老天爺不給我機會……”王彬默默念著,轉身準備往回走。


  “嘎吱”一聲,領導辦公室的門從裏麵開了,一股煙味從裏麵傳出來,王彬渾身一僵。他以為裏麵沒人,心理建設已經全塌了,就好比以為敵軍撤退於是防禦工事全拆了,結果敵人開著幾百兩坦克頃刻碾了過來。


  “王彬啊,什麽事?”


  王彬轉過身,煙霧噴了他一臉。他在煙霧繚繞中看清了廠領導的表情,對方已經把他的來意猜得**不離十了。


  “我……”王彬低下頭,盯著地麵,還有廠領導的鞋子,那是一雙新膠鞋,新得似乎能聞到鞋膠味,“……我來……自首。”


  廠領導把煙蒂按熄在門框上,抱起胳膊轉身回屋:“進來說說吧。”


  賀慎平下午上工前遠遠路過廠領導辦公室,王彬剛好從裏麵出來,邊走還邊在說:“五個,真的就五個。我都來自首了,五個還是十五個蛋,有什麽區別?我怎麽會騙人?”


  領導皺著眉毛搖頭:“王彬,區別很大,性質都不一樣,我們這裏關於偷東西的金額那是有規定的。五個,你留下,賠蛋錢;十五個,你賠完蛋錢,走人。你懂嗎?偷多了性質就變了,量變引起質變,你沒學過嗎?好了,要上工了,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幾個?人家農戶可跟我們說得清清楚楚,他丟了十五個蛋。想要改過自新,想做個好同誌,就先要誠實地麵對錯誤。”


  門嘎吱一聲,再哢地一聲,關上了。


  王彬看見遠處的賀慎平,連忙跑過去:“賀先生,你給我作證。”


  賀慎平詢問地看了一眼王彬。


  後者道:“五個蛋,我真的隻拿了五個蛋,領導說不止,是十五個。可是我真的沒有偷十五個。”他一路都掰著手指頭給賀慎平算,唯恐多算了一顆。


  賀慎平點了一下頭:“放心,等下了工我便陪你去說清楚。”


  可到下工時,廠領導再次將所有人聚在一處。


  “來,王彬,你來說說,到底是什麽回事?想了一下午,想清楚了嗎?”


  王彬突然感覺被幾十上百雙眼睛盯住了。他像一隻披著狼皮進入狼群的羊,這一刻,狼皮掉了,他露出了屬於異類的內裏,隨時可能被生吞活剝。周圍的一個個身體向旁邊挪了挪,像是某種屬於兩腳直立獸類的蓄勢待發——隻要事實如他們想象的那樣,就撲上去,解決掉這個異己。


  日頭一點點落下去。


  “王彬——”領導催促道。


  一直低著頭的王彬忽然抬起了下巴,高昂著,看著落日餘暉,像宣誓般說:“我偷了蛋。是我。”


  他一邊宣誓,一邊在餘光中看見有工友對他比了個大拇指,再旁邊的一個工友還給了他一個誇張的口型:舍己為人,舍生取義。


  這一刻,王彬從一個異己變成了英雄。


  有人趕緊接話,小心翼翼提示道:“領導,您看現在……人也找到了,跟人家農民大哥也有了交代是吧……”


  “不急。”廠領導微笑道,“王彬,你偷了幾個蛋啊?”


  王彬說:“五個。”


  “你記清楚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王彬:“記清楚了,就是五個。”


  “好,五個,就是五個。”廠領導緩緩點頭,點了半晌話鋒突然一轉,“可是人家找上門來說是十五個,那就是說,還有另外一個偷蛋賊。”又是那樣挨個警告的眼神,不過此時眼神中還帶了些一切都將在意料之中的得意,“請大家再堅持堅持,擦亮眼睛,找出另外那個偷蛋賊。”


  他將“另外”二字重重強調,像是喉嚨牙齒舌頭嘴唇都貢獻了一份力量,每說到這兩個字,他的目光都掃過王彬,似乎並不相信真的有第二個偷蛋賊。


  不光他不信,整個瓷器廠都沒人信。


  廠領導一走,王彬後腦勺就挨了一巴掌:“你耍我們哪?要認就一塊兒認了,現在這是幹啥?讓大夥兒跟著你喝西北風啊?”


  王彬捂著後腦勺罵道:“我拿了五個,憑什麽要認十五個?”


  二猴一腳踢在他屁股上:“要不就別認,他最後肯定拿咱們沒辦法,你現在倒好,認又不認全,那***胖子知道這招兒對付咱們管用了,你看他下不下狠手?你見過董存瑞炸碉堡就炸一半的嗎?”


  賀慎平把王彬往旁邊一拉:“就是五個,沒有更多。大家冷靜些,這不是王彬的錯。”


  “賀先生,你這個人我二猴是佩服的,但是你這說法,它不對。”二猴歪著腦袋,吊著眼睛看王彬,“這事兒就是王彬的錯,本來他偷了東西,兄弟們一起扛著,現在他要去當英雄,我們也不攔著,可你別英雄沒當成還把鬼子引進村了啊?你們其他人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賀慎平說:“不是這樣——”


  “賀先生你別跟他廢話。”王彬漲紅著臉攔住賀慎平,向二猴撲過去。


  “打架是吧?”二猴退後一步,躲到幾個人中間,“你別光找我啊,你也不看看,現在你是要跟誰打呢?你就是站在人民的對立麵,知道麽你?”


  果然,王彬一看,他身邊隻剩下兩個人,一個賀慎平,還有一個看管鍋爐房的老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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