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Chapter 24 【《鄉愁》– 賀西格】


  舞台的左側擺著兩架三角鋼琴。


  觀眾席坐滿了記者和其他媒體人、音樂人。劇院二層的右方——溫月安說那是整間劇院最好的位置,音樂飄到那裏時最為平衡,既不粘滯也不幹澀——有兩間包廂,每間包廂不過四個座位。


  季文台和溫月安坐在第一間包廂裏,第二間包廂空著。


  鍾關白上舞台前還在後台的單間休息室裏看琴譜,他靠在一張沙發上,琴譜遮住了他的臉,隻能看見垂在身側的一隻手不太自然地蜷曲著。


  陸早秋把琴譜從鍾關白臉前拿開:“別背了。”


  鍾關白一隻手扯住陸早秋的襯衣,將人扯到自己身上,他把頭埋在陸早秋頸邊,沒有說話,隻是拚命地嗅陸早秋身上的味道。


  陸早秋等了一會,才把鍾關白拉起來,為他整理燕尾服和領結:“你記不記得我有次講課的時候,你去我課上搗亂?”


  鍾關白想起來,一本正經道:“什麽搗亂,我是去教那幫小子做人。”


  那時候鍾關白去音樂學院接人下班,正巧陸早秋在跟教室裏十幾個學生講門德爾鬆《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揉弦技巧。


  鍾關白靠在教室後門偷偷摸摸欣賞了一會陸早秋,然後看見一個學生站起來回答問題。


  “隨著旋律線條的上升,揉弦的力度應該增強。”學生分析道,“主要是增加手指在按弦時的垂直力度,以及水平移動的頻率——”


  “回答錯誤。”鍾關白說。


  學生冷不丁被被打斷,愣了兩秒才發現身影是從後門傳來的。他回過頭,一瞬間以為鍾關白是在校園裏巡視的哪位老師,第二眼又覺得氣質不太對,好像在電視上見過,“沒,沒錯吧……那個,呃,老師……”他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鍾關白,但是學院裏多的是年輕音樂家,喊老師總是沒錯,“這首曲子,就是應該在旋律線條上升時增加揉弦力度,下降時減少,以及手指的移動頻率確實也是——”


  “錯了。”鍾關白板著臉道。


  那學生漲紅著臉,不知道自己哪兒錯了,一會兒看陸早秋,一會兒回頭看鍾關白,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對。


  陸早秋幾步走到鍾關白麵前,低聲說:“想做什麽,嗯?”


  鍾關白討好一笑,壓低聲音說:“想引起陸大教授的注意。”


  陸早秋:“那你說說,答案是什麽?”


  鍾關白:“咳。”


  他感覺到了來自陸早秋俯視目光的壓力:“一位溫柔而高貴的愛人。”


  回答問題的學生等了半天等到這個不知所謂的答案,傻眼了:“……什,什麽?”


  陸早秋卻聽懂了,有點想笑。


  上個世紀,作曲家戈爾在梅西安那裏學習,分析莫紮特作品時說:“在這個小節轉入下屬小調和弦。”梅西安兩次都毫不客氣地說:“錯。”最後戈爾去請教正確答案,梅西安說:“那個小節,是莫紮特在音樂中灑下了一道陰影。”


  陸早秋的表情看得鍾關白心裏癢,他借著被陸早秋身軀擋住的位置,抬起手在後者胸口輕輕畫了個圈,然後闊步走上講台。


  “門德爾鬆寫這首協奏曲的時候,想的是在這裏增加揉弦的手指力度嗎?”鍾關白指著琴譜的一行,一臉可惜地搖頭,“這一句,他想的當然是一位溫柔而高貴的愛人,就像……”他的目光慢慢落到陸早秋臉上。


  “你看,”陸早秋整理完領結,再把鍾關白過長的頭發撥到耳後,“所有的技巧與形式,都是為音樂服務的,它們本身並沒有意義。如果擔心忘譜,你就帶著琴譜上去,你不一定需要它們,但是你會安心演奏。背譜表演,自李斯特時代才開始盛行,可沒有人說莫紮特不是一位偉大的鋼琴家。”


  “你真好。”鍾關白抓著陸早秋的手背親吻了一會兒,“我上去了。”


  陸早秋點一下頭:“我去溫先生那裏。”


  兩人推門而出,剛好不遠處另一間休息室的門同時開了。


  鍾關白下意識朝那邊一瞥。


  一個同樣穿著黑色燕尾服,比鍾關白稍矮一些的少年走了出來。少年黑色的長發披在腦後,一直垂到了腰際。他嘴裏叼著一根黑色的發帶,兩隻手正要去攏頭發,把它們束起來。


  少年也注意到了旁邊的人,於是還保持著紮頭發的姿勢微微偏過頭看了一眼。


  那一眼跟視頻裏他彈琴時抬頭看人的一眼一模一樣,真正的少年意氣,眼裏都是純粹,和鍾關白彈琴時的目光像極了。


  連陸早秋這樣從不對人外表多言的人都低聲對鍾關白說了一句:“關白,他像你。”


  鍾關白:“賀音徐哪裏像我?”


  陸早秋:“不是眉眼,是意氣。”


  賀音徐見是鍾關白他們,立即放下了頭發,把發帶拿下來,走上前去鞠躬:“關白老師好,陸老師好。”


  鍾關白麵無表情道:“我姓鍾。”


  賀音徐趕緊又鞠了一躬:“我知道,隻是非常仰慕鍾老師,所以忍不住那樣稱呼,冒犯了,請您見諒。”


  小孩禮貌的樣子確實不像記恨人或耍大牌的主,鍾關白問:“你的事都是你經紀人說了算?”


  賀音徐一愣:“我沒有經紀人……噢,您說的是我父親吧。我還沒有成年,演出這類的事都是我父親在打理。”


  鍾關白心裏一突:“你父親今天來了嗎?”


  賀音徐點點頭:“他訂下了劇院第二層右邊第二間包廂,他說那是樂聲最好的位置。”


  鍾關白神色變了幾變,眼睛裏全是複雜情緒。陸早秋握住鍾關白的手,發現他一手的冷汗,於是一隻手捧著他的後腦勺,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安撫的吻:“我等你。”


  賀音徐站在旁邊,像不諳世事似的,睜著一雙明淨的眼睛地看兩人接吻,等陸早秋走了,才說:“鍾老師,我們上去吧。”


  鍾關白點一下頭:“走。”


  兩人走上舞台的瞬間,台下響起一片快門聲,在現場直播的主播已經介紹起了情況。


  鍾關白沒有化妝,但是眉眼比往日更奪目,這些出走的日子洗掉了他那一件又一件華美卻爬滿蚤子的衣服,最後隻剩下他本身,這種本身像是自然賦予人類的美,與壯麗山河、碧空皓月並無分別。


  賀音徐有禮貌地跟各路媒體與前輩打招呼,而鍾關白卻什麽也沒說,隻緩緩抬眼看向了劇院的二層。


  陸早秋、溫月安和季文台都坐在第一間包廂裏,第二間包廂仍然空著。


  陸早秋與鍾關白的目光相逢,輕輕點了一下頭。季文台正在對溫月安說著什麽,溫月安卻出神一般凝視著舞台。


  鍾關白順著溫月安的目光看去,賀音徐正坐在鋼琴凳上束頭發。


  忽然,溫月安轉過身,向包廂門口望去。其實包廂門關著,而且劇院地麵鋪了厚地毯,即便有人經過走廊,包廂裏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是溫月安一直久久地盯著門,好像知道門外有人走過。


  沒過多久,鍾關白看見一個男人出現在第二間包廂裏,坐在最靠近包廂圍欄的座位上,那男人像出席一場正式的古典音樂會那樣穿著黑色西裝,係著夜空色的領帶,手上戴著一雙白手套。


  “鍾老師,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賀音徐問。


  鍾關白比了一個手勢,讓賀音徐先開始。


  賀音徐朝台下鞠了一躬,又朝鍾關白鞠了一躬,才利落地抬起手腕。


  他沒有帶琴譜,演奏技巧比第一次獨奏會又精湛不少。


  觀眾席上有人竊竊私語:“他彈的什麽曲子?怎麽沒聽過?”


  溫月安盯著賀音徐,無聲道:“《秋風頌》……師哥,你也選《秋風頌》。”


  賀音徐彈的是單人版的《秋風頌》,改編過,加了大量的裝飾音,以大段華彩結尾,不知是即興而為還是演奏前寫過譜,整曲顯得比普通單人版更飽滿動人,表情與技巧都絕佳,可莫名有種孤寂之感,在中秋這天聽來,便更增一絲蕭瑟。


  等台下的掌聲落盡了,鍾關白站起來,僅僅朝劇院第二層的右側深深鞠了一躬。


  如果鍾關白這一生隻有一杯酒可以敬,他不會敬他的對手、他的觀眾或聽眾、更不會敬任何媒體,他隻會敬音樂本身。


  而他鞠躬的方向,那裏坐的人是他音樂的一部分。


  他行完禮,不顧其他,便坐到琴凳上,十指如秋風一般掃過鍵盤。


  與賀音徐所奏曲目一樣的主旋律,可宛如雙鋼琴的演奏,幾乎讓台下的人忍不住站起身去看鍾關白的雙手。


  每一個音都那樣幹淨分明,好像珠玉流淌,可匯在一起卻成磅礴之勢,好像可以見到一位少年正立於月下,在秋風中潑墨揮毫。


  坐在二層第二間包廂的男人緩緩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白手套緊緊地握住圍欄邊緣。他的視線像暴雨一樣壓下來,從上空俯視著鍾關白。


  鍾關白翻了一頁琴譜,抬起頭,與男人視線恰好撞上的一瞬間,猛地一怔,手中即興流瀉出改編的旋律,曲調大開大合,壯闊而悲涼。


  鍾關白突然明白為什麽陸早秋說賀音徐像他了。其實賀音徐那一眼不是像他,賀音徐是像此刻站在包廂裏的男人。而他自己,也像包廂裏的這個男人。


  溫月安看著他長大,教他十餘年琴,旁人都說奇怪,鍾關白竟然不像溫月安,處世不像,就連彈琴的模樣也不像。原來他以為他像季文台,或者像他的諸多狐朋狗友。現在他發現,都不是,那些都是形,是皮,不是骨。


  指尖在琴鍵上流動,改編與原曲嚴絲合縫,他連賀玉樓的曲都是懂的,懂那個幾十年前的少年當初的心境。


  原來他是像賀玉樓。


  鍾關白終於明白,溫月安那句“他會贏”說的不是賀音徐會贏。


  是賀玉樓會贏。


  鍾關白想起那個溫月安彈《梁祝》的夜晚,他聽見溫月安說:“人活一輩子,隻能做一件事,哪怕負盡天下,不瘋魔不成活。”


  可是這場持續了幾十年的戰爭,溫月安還是舍不得讓那個與他隔了一道牆,也隔了大半生的男人輸。


  《秋風頌》還在繼續,一聲一聲將所有人帶回當年月下。


  鍾關白也跟著想起了溫月安給他的本子,那是一本回憶錄,看起來像是日記,其實是後來溫月安成年後補寫的,多少真,多少假,是否有遺忘疏漏,無人知曉。


  在溫月安的筆下,那個南方城市裏,有那麽一座小樓,樓前有個院子。


  中秋那天,月光照在院中的溪水上,溪邊有一個竹木小幾,幾上一張棋盤,一盞小燈。


  坐在幾邊的少年穿一件青衫,剛被他對麵年齡大些、穿黑衣的少年屠了大龍,抿著唇,眉眼冷冷淡淡地從棋罐裏執了一粒黑子。


  黑衣少年將青衫少年的手一擋:“不下了。”


  青衫少年問:“為什麽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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