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Chapter 15 【《L'emprisonnée》- Dark Sanctuary】


  第二天晚上演出前,整個樂團包了酒店的自助餐廳提前吃晚餐。


  鍾關白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手上拿著一顆蘋果,有一口沒一口地啃。


  他正出神,結果聽見頭頂傳來更大的啃蘋果聲。


  抬起頭,是季文台。


  季大院長帶著睥睨渺小生物的姿態看著鍾關白,“喲,昨晚幹嘛去啦?精神恍惚的。一會化妝把黑眼圈遮遮,眼袋比我的都大。”


  “……那是臥蠶。”鍾關白反駁。


  “搞區分概念,治標不治本。”季文台把蘋果核丟在鍾關白桌上,拿起桌上的餐巾優雅地擦了擦手,“晚上還有《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我知道你能彈下來,我就一句話,別太自我。”


  鍾關白看著那個蘋果核一呆,溫月安君子如玉,自己跟著沒學半點好,反而把季文台這種隨手亂丟東西的毛病學了個十足。


  鍾關白有點不是滋味,那張被塞進男人口袋的糖紙,現在不知道在哪裏。


  “我晚上不會出亂子的。”他說。


  “光不出亂子就行了?你得學學陸早秋,精益求精……不過他也有毛病,太標準,不像人。算了,你就這樣吧,一個團裏總得有一個他那樣的,一個你這樣的。” 季文台把沾了蘋果汁的餐巾丟在鍾關白桌子上,走了。


  鍾關白啃完蘋果,拿著杯子去倒咖啡。


  陶宣正好也過來倒咖啡:“欸,季大老板跟你講什麽啊?”


  “說我縱欲過度,眼袋比他還大。”鍾關白心不在焉地滿嘴跑火車。


  陶宣故意笑得很猥瑣:“那個法國小哥看起來就很……嘿嘿,是吧?”


  鍾關白無語:“那就是個零號,估計還不如我。”


  陶宣一個直男,不知道為什麽聽這種八卦也跟著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失望,“沒成啊?我發現你可能有點水土不服,你上次約的那個好像也沒成,就那個特別帥的中國小哥……”


  “可能是。”鍾關白突然正經起來,“我難道很沒有吸引力嗎?”


  陶宣誠懇地說:“對我來說,是的。”


  鍾關白:“滾。”


  陶宣端正態度,問:“到底怎麽回事兒啊?”


  鍾關白有點說不出口。


  一個人如果從小就好看,那麽他很難不自知。


  在這方麵,鍾關白到底是個凡人。


  難得碰上個人他特別有感覺,偏偏對方毫無反應,他裏子沒得到,麵子過不去,說出來不高興,想閉口不言又憋屈:“就是……唉,後來我在酒吧又遇到一個人。”


  陶宣興致勃勃地看鍾關白,就差擺一個doge臉。


  “我喝多了,有些細節想不起來,應該是個法國籍的亞裔吧。”鍾關白的表情變得更正經了,“我覺得他很特別。就像……嗯,比如,你有沒有某次彈琴的時候,突然感覺‘我練琴這麽多年,就是為了彈給麵前這個人聽’?”


  陶宣一個激靈,感同身受道:“我有。”


  鍾關白感覺自己遇到了知己,“說,什麽時候。”


  陶宣嚴肅道:“第一次考級的時候。”


  鍾關白:“……”


  陶宣:“還有第一次參加比賽。”


  鍾關白:“你知道你為什麽是候補嗎。”


  陶宣:“……”


  鍾關白:“這就是原因。”


  陶宣:“嗬嗬。”


  他“嗬嗬”完鍾關白之後還覺得不夠有殺傷力,於是明知故問:“哦,那你把人搞定沒?”


  “……沒有。”鍾關白想著那張銀麵具,越想越難受,倒也沒有難過得受不了,那更多的像是一種遺憾,比如錯失了一件價值連城的非必需品,“我覺得,他可能是直男吧……對我沒感覺。其實我後來想,不上床也沒什麽,能上床的那麽多,何必呢,做朋友也好。”


  陶宣嘖嘖稱奇,“這不像你啊。”


  鍾關白端著咖啡往回走,“有些事,真的是,遇上方知有。”


  陶宣調侃:“那你以後就從良了,等那麽個彩虹出現?”


  鍾關白搖頭失笑,“你當我是王寶釧啊。真遇上再說吧。我好歹是個正常男人。”


  他講完這句話,看到幾步外的陸早秋,於是禮貌地點了一下頭。


  陸早秋眼神漠然,與他擦肩而過。


  鍾關白再回想起陸早秋那個漠然的眼神,心就像那塊透明立方體一樣,碎成了無數片。


  他突然想起來,那個眼神他還見過一次。


  歐洲巡演結束以後,他們在北京演出。


  表演結束的時候,羅書北給他送玫瑰,陸早秋也是這樣看了他一眼,眼睛裏空得好像什麽都沒有。


  那之後,就聽說樂團的小提琴首席因傷休學。


  陸大首席一直是風雲人物,這樣的新聞,鍾關白一向直接當作江湖傳說來聽,並不關心。


  一年後,陸早秋再次歸來,十指纏滿了白色的細繃帶。


  當時他看著陸早秋拆下繃帶,幾近完美無瑕的一雙手上,手術縫合的疤橫貫在十指指縫間,幾乎可怖。


  他原本以為陸早秋做手術將十指指縫剪開,再縫合,隻是為了追求更大的手指跨度,去彈更難的曲子,陸早秋卻告訴他:“我不是想學鋼琴。我隻是,想感覺一下,你的世界。”


  對於這句話,那個時候的鍾關白是當表白來聽的。


  於是他認定他一定可以追到陸早秋,勝券在握。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那句話,與其說是表白,不如說是絕望。


  他不敢想象,陸早秋絕望地做完手術返校,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接受他的追求,又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平靜地告訴他:“我是ED。”


  鍾關白,你簡直該死。


  陸應如看著鍾關白的表情變化,“想起來了麽。”


  鍾關白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


  他對陸應如說:“抱歉。”


  陸應如冷然:“你對我道什麽歉。”


  鍾關白:“應如姐,我為接下來的事道歉。”他說完,搶先進了病房,把陸應如鎖在門外。


  他輕輕朝陸早秋走過去。


  走了幾步他才突然意識到,其實他是吵不到陸早秋的。


  陸早秋什麽都聽不到。


  鍾關白在陸早秋背後站著,陸早秋睜著眼睛看著窗外,沒有發現身後有人。良久,陸早秋似乎有所感應,突然轉過頭,鍾關白發怔的樣子猝不及防撞進他眼裏。


  鍾關白看起來很落魄,渾身髒兮兮的,手臂上都是擦傷,剛才臉還沒事,出去再進來的時候,卻腫了一邊。


  陸早秋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鍾關白腫起來的臉。


  鍾關白怕他擔心,“我自己弄的。”說完他又後悔地閉上了嘴,拿手指了指自己,再用手在自己臉上輕拍兩下。


  陸早秋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叫你出去,你就把自己弄成這樣?”


  這種溫柔的責備讓鍾關白心酸得不得了,他去桌上拿了紙筆,寫道:“那我不出去行不行?陸首席,我不想出去。”寫完又畫了一個可憐的表情,才把紙舉給陸早秋看。


  陸早秋看了鍾關白很久,微微點了一下頭。


  鍾關白蹲下來,趴在陸早秋病床前。他有太多話想一次說清楚,但是偏偏陸早秋什麽都聽不到,於是想寫給陸早秋看。


  陸早秋歎了口氣,“不要動。聽我說。”


  鍾關白像聽課的小學生一樣撐著腦袋,眼巴巴地看著陸早秋。


  “至少現在,我還沒有接受這件事。”陸早秋垂下眼簾,沒有去看鍾關白的眼睛,“所以,給我一點時間。”


  鍾關白拚命點頭,忍不住一直又快又急地重複:“會好的,會好的,醫生沒說不會好啊,肯定會好的,肯定會好的……”


  但是陸早秋聽不見,他依舊垂著眼眸,視線落在地上。他臉上沒有顯出情緒,睫毛卻不受控製地輕輕扇動,隱隱透露著不安,過了很久,才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

  “在那之前……先留在我身邊。”


  一片死寂。


  絕對的,連自己心跳都聽不到的寂靜足以使任何一個普通人崩潰,足以摧垮任何一個自命堅韌的人的意誌。


  何況,陸早秋曾經擁有那樣超出常人的敏銳聽力。


  他曾經說:“我隻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麽細微的差別,連Lance這樣的製琴師都沒有察覺。


  那是天賦,更是無數個日夜的訓練後的結果。幾乎可以說,是那些日夜構成了現在陸早秋。


  喪失了善的善人,不可以稱作善人。


  那麽,喪失了聽力的陸早秋,好像也不可以稱作陸早秋了。


  陸早秋感覺到床在抖,他微微抬起眼,去看鍾關白。


  鍾關白跪倒在地上,滿臉淚痕。


  陸早秋慢慢抬手,擦掉鍾關白的眼淚:“不許哭了。”


  鍾關白的眼淚一直無聲地掉。


  陸早秋嘴角勉強扯出一個溫柔的笑,一邊給鍾關白擦眼淚一邊說:“叫你出去,你就真的出去了。叫你不許哭,怎麽不聽?”


  這幾乎像是在撒嬌了,柔軟得過分,陸早秋平時哪裏會這樣說話,鍾關白聽了,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心尖上最軟的地方,眼淚止不住地全打在陸早秋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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