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Chapter 13 【《Albumblatt in Walzerform, S.166》- Franz Liszt;《Moon River》-Ernesto Cortazar】
醫生定下了明早進一步檢查的時間就準備離開了。
陸早秋的顱腦損傷不嚴重,不應該直接導致聽覺神經損傷,醫生判斷突聾的可能誘因是前庭導水管擴大,如果是前庭導水管擴大,那麽治愈的可能性就極低,具體還要等做完HRCT後醫生才能判斷。
鍾關白根本接受不了這個結果,“不會的,他是一名小提琴手,如果您聽過他拉小提琴的話,您就會知道,他不能……”鍾關白盯著醫生的眼睛說,“他不能失去聽力。”
“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結果,不是嗎?”醫生認真道,“您應該保持穩定的情緒,否則會給病人帶來更大的壓力。”
鍾關白低下頭:“您說的沒錯。”
醫生又朝一邊麵容冷淡而矜持的女人點點頭,走了。
“真是軟弱。”女人看著鍾關白說。她的聲音很輕,那像是一種在醫院走廊上刻意保持安靜的良好教養,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極為刻薄。
“……應如姐,我進去陪早秋。”鍾關白低聲說。
“我當不起你一聲姐。”陸應如的手握上門把手,“他不會想見到你。”
“他需要我。”鍾關白說。
“鍾關白,你從沒有了解過早秋。”陸應如說。
她是陸早秋的姐姐,當她麵無表情的時候,便和陸早秋有五分像,光是麵容就有幾分懾人,自帶某種不可侵犯的威嚴。
鍾關白極力維持著對陸應如的尊重:“應如姐,請你讓開。”
“你對早秋的驕傲和自卑,一無所覺。”陸應如審視了鍾關白片刻,“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後來又願意跟早秋在一起了,如果是因為小提琴的話——現在他可能要失去拉琴的能力了。”
鍾關白眉心動了一下,蹙起來:“你在說什麽?什麽叫……又願意?”
陸應如沉默了一陣:“七年前,我是不同意早秋做手指手術的,風險太大,而且其效甚微。我當時罵他:‘你喜歡他,就去和他交朋友,去追他,一個人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做個毫無用處的手術,算什麽?不過懦弱。’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麽嗎?”
“……說什麽。”鍾關白不知所措。
“他跟我說——”
“他‘已經追過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很難看。你現在告訴我,你什麽都不知道?”
“應如姐……你到底在說什麽。”鍾關白額頭上的血管跳了一下。
陸應如看著鍾關白的眼睛,像在分辨他話語的真假:“你們第一次巡演的時候,早秋就已經跟你……你不知道?”
鍾關白怔在原地,有什麽東西從他腦海裏猛然劃過,他卻抓不住。
“早秋是不跟我說這些的,他隻告訴了他的醫生。我是去和他的醫生交流手術問題才知道這些……”陸應如是體麵人,說話不好太直白,“在和你……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ED。因為這一點,被你拒絕,他的自卑可想而知。後來你又因為聽到他拉小提琴跟他在一起,那就是他全部的底氣與驕傲。”
陸應如語氣平靜,但是說出來的內容卻字字如刀,將鍾關白淩遲。
“鍾關白,對於這些事,你是不是跟獨奏會的琴譜一起,全忘了。”
突然依稀的琴聲出現在他的耳邊,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乎是一支圓舞曲。
“你——”鍾關白感覺像被釘子釘在了空氣中,“這不可能……”
那是……假的吧?
他在第一次巡演,其實隻和一個人有過……
他死死地盯著地麵,眼前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一張銀色的麵具。
一切都漸漸清晰起來。
七年前。
巴黎,塞納河。
鍾關白坐在藝術橋的長椅上,喝掉了一瓶開胃酒。
他看著對麵的盧浮宮,突然想到《縱橫四海》裏張國榮站在藝術橋上抽煙的那一幕。一個街頭畫家給張國榮畫了一幅肖像,張國榮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街頭畫家笑了笑,不知道。
張國榮轉身離去,走了兩步回過頭,說:“我是個通天大盜,明天看報紙吧。”
鍾關白站起來,舉著空酒瓶子靠在橋的欄杆上:“巴黎這個地方,到處都是無處發泄的春情啊。”
已經是夜晚了,塞納河畔有許多年輕人,都在聊天喝酒。
一個花臂的帥氣法國青年看了鍾關白一眼,鍾關白不經意地撩起下衣擺,露出低腰牛仔褲上麵一截完美的人魚線。
法國青年很感興趣地朝他走過來,用英語問:“一個人?”
鍾關白那時候法語還很是一般,他用英語故作漫不經心地說:“當然不是。”
法國青年正大感失望,鍾關白又輕佻地接了一句:“還有你。”
法國青年笑起來:“跟我走?”
鍾關白挑眉:“你想把我帶去哪?”
法國青年說:“去有趣的地方跳舞,怎麽樣?”他說完就攬上了鍾關白的腰。
他們走了兩步,鍾關白突然看見迎麵走來幾個人,都是一起巡演的樂團成員,裏麵還有一個跟他比較熟的鋼琴手陶宣。這就有點尷尬了,鍾關白對法國青年說:“等我一會兒,那是我的同事。”他不想被人知道他是來巡演的學生。
法國青年識趣地鬆開了手。
“這不是鍾炮……”陶宣本來隨口就要開玩笑,但是他顧忌到身邊的人,又改口道,“鍾關白嘛。”
鍾關白一邊走過去一邊笑罵:“炮你妹啊,都是巴黎風氣不正你知不知道啊。”
他正要嘴上亂開車,就注意到陶宣旁邊站的是不苟言笑的樂團第一小提琴首席,陸早秋。
陸早秋嚴肅又冷淡,鍾關白跟他不熟,不敢亂說話,於是馬上說:“我就夜遊一下塞納河,你們玩得開心點,我先走了啊。”
陶宣說:“你要不跟我們一起?陸首席法語說得跟母語似的,請他當一次導遊機會難得。”
鍾關白瞥了一眼旁邊正在等他的法國青年,又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陸早秋:“不行啊,我還有朋友等我。”
陶宣跟著看了一眼那個法國人,馬上就露出一臉心照不宣的笑,“那什麽,明天晚上還有演出,你‘夜遊’注意點啊。”
“行了行了,我至於嘛。”鍾關白隨口說著就要走。
“你要去哪裏。”陸早秋淡淡道。
大概是陸早秋太少過問別人的事,他一開口,其他人都吃了一驚。
“我?”鍾關白指著自己,眼睛睜大,搞不清楚陸大首席怎麽突然對自己的行蹤感興趣了。
陸早秋:“嗯。”
鍾關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總不能告訴一看就是性冷淡的陸大首席他要去跳舞泡吧喝酒可能還會幹點別的什麽吧?
“明天有演出,我要確認演出成員的安全。”陸早秋說。
鍾關白聳聳肩,看向法國青年,卻發現自己連對方名字都沒問,於是隻好喊:“寶貝兒,咱們去哪兒呀?”
法國青年說:“今晚有一個蒙麵舞會,就在‘Amour’酒吧。”
鍾關白對陸早秋說:“就是那了。”
陸早秋:“嗯。”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陸早秋的臉色有點難看。但是陸大首席反正也從來不笑,鍾關白沒想太多,招呼一聲就走了。
Amour酒吧。
鍾關白買了兩個羽毛麵具,自己戴上一個,遞給法國青年一個。
黑色羽毛貼在他的眼周,在一片燈紅酒綠裏顯出格外妖冶迷人的味道。
他進去之後又喝了點酒,法國青年也喝了不少,兩個人在舞池裏扭了半天,下來的時候法國青年挺興奮,一屁股直接坐到了鍾關白大腿上。
鍾關白突然意識到,這人可別是個壯零吧?這種場合,通常都是他鍾關白坐別人的大腿,就算他在健身房練腿,那也是為了好看,可不是用來給別人坐的。
兩個零做不成炮友,做朋友吧,法國小青年又有點無趣。
這麽一想他立馬就冷淡下來,把法國青年丟到一邊,自己去吧台孤獨地喝起酒來。
吧台上輕輕一響。
一杯礦泉水出現在了鍾關白麵前。
鍾關白懶懶偏過頭,旁邊站著一個戴銀色麵具的男人,很高,麵具覆蓋了他的大半張臉,隻有嘴唇與下巴的輪廓露出在外麵,看起來像是亞裔。
鍾關白勾起嘴角,用不太流利的法語問:“給我的?”
男人點點頭。
鍾關白把兩根手指放在杯口,眼睛卻向上挑起來,看向男人,“那我請你跳一支舞?”他說完,朝男人伸出手。
男人卻沒有把手遞過去,而是像鍾關白一樣,也伸出了手,微微彎腰,做出邀請的姿勢。
看來是一號。
還是幾個世紀之前來的那種。
鍾關白笑起來,一口喝完男人請的礦泉水,舔了舔嘴唇,然後把手放在男人的掌心,等男人一握上他的手,他就反客為主地牽起男人走向酒吧的樂隊。
“嘿,兄弟。”鍾關白對樂隊的鍵盤手說,“華爾茲,有沒有?”
鍵盤手樂了,第一次有人來他們酒吧點華爾茲:“哪首?”
鍾關白右手牽著陌生的男人,左手抬起來,在鍵盤上隨意傾瀉出一段李斯特的《A大調圓舞曲紀念冊的一頁》。
鍾關白彈著琴,感覺自己的右手被男人握得更緊了,他抬起頭,發現男人看他的目光灼人,很有那麽點意思,他朝男人笑了笑,左手繼續在黑白鍵盤上劃出令人的驚豔的弧度。
這首曲子不難,他隻用了一隻手彈了主旋律,鍵盤手立即就明白了。鍵盤手把手放在額頭上,跟鍾關白抬手致意了一下,便開始了完整的圓舞曲。
這不是一間Gay吧,戴黑色羽毛麵具的男人和戴銀麵具的男人站在舞池中央相對而立,很是引人注目。立即有人吹起口哨來。
鍾關白微微仰起頭,對銀麵具的男人說:“誰跳女步?”
男人沒有說話,隻把手輕輕放到鍾關白的後腰上,但是沒有真的貼上去,隻是虛懸著自己的手掌,克製守禮得過分。
對於這種古板行為,鍾關白大為驚奇:“嘿,你這可不是跳舞。”
他把男人的手大大方方地放在自己的腰上,在男人的手觸上自己的腰的時候,鍾關白似乎感覺到男人的呼吸變沉了。
鍾關白想到今天出門前在鏡子裏看到的自己的腰腹,心中很是滿意,沒枉費在健身房流的汗。
在格外動聽的圓舞曲中,男人帶著鍾關白在舞池裏旋轉。
他是過分體貼而溫柔的那種舞伴,他微微低頭注視著鍾關白的臉,讓鍾關白把重量全靠在自己身上。
鍾關白和男人離得很近,他偏過頭,在男人的衣領與側耳間聞到了一種很淡的幹淨的味道,那種味道和酒吧的氛圍格格不入。
就像男人請他喝的那杯和酒吧格格不入的礦泉水一樣,幹淨而特別。
他許久不曾接觸過這樣的人了。
鍾關白用手輕撫男人的背,感覺男人的背脊僵硬了一下。
“跟我走吧。”鍾關白說。
他拉著男人,穿過跳舞的男女,穿過圍觀的人群。
穿過嘈雜的交談聲。
穿過回蕩在耳邊的圓舞曲。
所有喧囂都被拋在了身後。
巴黎的夜空,滿天繁星。
月亮映在塞納河裏,波光粼粼。
銀麵具在月色下反著光,卻遮不住男人如水的目光,他就那麽看著鍾關白,沉靜安寧。
鍾關白輕輕哼起了《Moon River》的旋律。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鍾關白一邊哼唱一邊向天空伸出修長的十指。
十指在天空中劃動,就像是在天幕中演奏一首鋼琴曲。
幾乎像一個瘋子。
男人安靜地看著鍾關白的動作,沒有說話。
“你為什麽不說話?”鍾關白轉頭,用法語問。
男人看著他,仍一言不發。
酒精帶來的醉意,月色下這樣浪漫的夜晚,讓人忍不住做一些瘋事。
鍾關白盯著男人的銀麵具,突然笑起來,“也好。”他用中文說,“那你現在一定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男人果然依舊沉默著。
鍾關白繼續用中文說:“你知道嗎,中國有一部電影,是講東方不敗的。好吧,你應該不知道他是誰……令狐衝當年和東方不敗坐在屋頂,東方不敗也沒有說話,令狐衝以為他是扶桑女子,於是便說:‘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在說什麽,那我們永遠都不會有恩怨。如果每個人都是這樣,我們也不用退出江湖了。’”
他念著電影裏的對白,緩緩抬起手,想去揭男人的銀麵具。
男人退後了一步。
鍾關白笑著搖搖頭,又用中文說:“也好。你不知道我長什麽樣子,我也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子,那我們永遠也都不會有恩怨,大概過了今晚……也不會有不必要的牽掛。”
“你知道嗎,那部電影裏,有一首我很喜歡的詩:‘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如江湖歲月摧。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鍾關白去買了兩瓶酒,遞給男人一瓶,男人接了,鍾關白又說:“雖然你聽不懂,但是——”
“為我們的不相識,幹杯。”
鍾關白直接吹了一瓶,男人也想學著他那樣豪飲,才喝第一口就險些嗆到。
鍾關白的臉上醉意更甚,他拍拍男人的背,用法語說:“噢,甜心,你不會喝酒嗎,你得這樣——”
他拿過男人的瓶子喝了一口酒,仰起頭,吻上男人的唇。
雙唇相觸的一瞬間,男人的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
一吻結束,鍾關白舔舐著男人的微微腫起嘴唇,意猶未盡。
“甜心,雖然你不會說話,不會喝酒,不會接吻,你也聽不懂我念的詩,但是,我好像有點兒喜歡你了。”鍾關白帶著醉意看著男人,低聲用結結巴巴的法語問,“你夜遊過塞納河嗎?你知道塞納河上有多少座橋嗎?我們要不要一起去數一數?”
男人深深地看著鍾關白,點了點頭。
涼風習習,月光如水。
鍾關白一隻手牽著男人,一手在空氣中彈著不知名的樂章。
每走到一座橋,他就唱一遍《Moon River》。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他看著男人的眼睛,輕輕唱道:“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day.”
唱完這句,他對男人說:“Someday is today.”
總有一天,我會優雅地遇見你。
而那一天,就是今天。
男人握緊了鍾關白的手。
在他們走過第十座橋的時候,男人的腳步停了下來。
酒的後勁漸漸湧了上來,鍾關白靠在男人身上問:“你累了嗎?”
男人忍不住伸手撫摸鍾關白的側臉,但是剛一觸上那發燙的臉頰,又極為克製地收回了手。
他看了鍾關白一會,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透明的立方體。
月光下,那塊立方體裏懸浮著的一架三角鋼琴與琴凳就像真的一樣。
鋼琴的八十八根黑白琴鍵,琴身內的琴弦,下方的踏板,都極為精致分明。
男人把那個立方體放在掌心,遞給鍾關白。
鍾關白接過來,一隻手托著,另一隻手的手指在透明立方體的上方舞動,好像在彈琴。他一邊彈一邊歪著頭,帶著醉意對男人說:“其實,我是一個鋼琴手。”
男人的嘴角浮現出一個清淺的笑。
鍾關白又說:“不,不是鋼琴手。我不是一個鋼琴手。我是一個——”
“偉大的鋼琴手。”
他對男人傻傻地笑著:“我是一個偉大的鋼琴手。”
鍾關白低著頭,假裝在透明立方體裏的鋼琴上彈完了一首自己作的最偉大的鋼琴曲,然後將立方體塞到男人手裏,“甜心,謝謝你願意讓我彈你的鋼琴。”
男人再次把立方體遞給鍾關白。
“送給我?”鍾關白指著自己的鼻子,“你要送我一架鋼琴?”
男人點點頭。
鍾關白看了男人半天,“那我該送你什麽呢?我住的酒店大堂裏有一架真的鋼琴。”他像在說秘密那樣壓低了聲音,“甜心,我們趁著晚上沒有人,偷偷溜進去,就我們兩個,怎麽樣?我彈琴給你聽。”他已經醉得忘了自己一路都在說中文了。
男人目光溫柔地看著鍾關白,再次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