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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四)

  包括白星自己在內的江湖人大多喜愛夜襲,所以她這幾日著實花了大功夫觀察夜幕下的桃花鎮。


  然後她注意到一個細節:


  民間百姓講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街口的餛飩攤子卻總要等到很晚才收攤。


  前天她回來時整座鎮子都陷入沉睡,偏那邊才伴著一點“吱呀吱呀”的扁擔聲漸行漸遠。而昨晚她又在鎮上最高的兩層酒樓房頂上趴了半宿,一雙異色瞳在黑夜中灼灼發亮,發現街口餛飩攤的油燈光亮也是一直熬到差不多時候才熄滅。


  這很不對勁。


  他在空無一人的街口等什麽?

  或者說,等誰?

  今天是白星來桃花鎮的第三天,她決定將這個疑惑解開。


  剛一轉過中大街,她又遠遠看見了街口/交匯處那點濃重夜色下微微晃動的油火。晚風已經有了點力氣,將它吹得瑟瑟發抖,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與無邊無際的黑暗相比,那點油火實在微弱得不像話,可每次被吹得東倒西歪之後,它又會以驚人的毅力掙紮著重新站起,仿佛有什麽使它不能就此熄滅的執念一般。


  這是個很簡陋的小攤子,一張四腳矮方桌,四隻馬紮,攤上半個客人都沒有。


  那賣餛飩的老漢顯然也知道肯定沒有買賣了,所以幹脆熄滅爐火,隻將自己竭力縮成一團,抄著手在寒風中瑟縮。


  一個攤子,一位老人,一點燈火,無處不透出一種苦苦掙紮的執著。


  為什麽?

  白星微微擰起眉頭,不明白他為何還不離去。


  前兩日她曾遠遠暗中觀察過,確定此人呼吸紊亂、腳步虛浮沉重,顯然不會功夫,應該不是江湖上的仇家特意來這裏埋伏自己的:畢竟她也才來到桃花鎮三日而已,應當未曾暴露行蹤。


  可為什麽?

  這對普通人而言已經十分冷酷的夜晚,老漢為何非要在無人的餛飩攤前堅守?


  而且前兩天她記得很清楚,老漢離去時身邊還有一個小孩兒,可現在卻沒有。


  那孩子去哪兒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踏踏的腳步聲,白星不必轉身就能分辨出來人是個孩子,正是前兩日她聽見過的腳步聲。


  是個約莫八歲上下的小姑娘,穿一身破舊的花棉襖,腦袋上扣著舊棉帽,不斷有白色的水汽從口鼻躥出,然後飛快地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那孩子並未發現藏在暗處裏的白星,她隻拚命向前跑,身體緊繃,仿佛身後有什麽怪物在追。


  白星幾乎是本能地往她來的方向望了眼:連個鬼都沒有,唯有一陣涼風吹過,將地上落得幾片黃葉托到半空中,半晌卻又頹然地落回去。


  就在此時,那一直未動的餛飩攤老漢忽然站起身來,開始慢吞吞地收拾攤子。


  小姑娘倒騰著兩條短腿,遠遠看見熟悉的身影後明顯鬆了口氣,緊繃的身體驟然鬆弛。


  她飛快地跑到老漢麵前,主動幫忙收拾起來,脆生生道:“張爺爺,您還沒家去呀?”


  老漢嗬嗬笑道:“方才有個客人來要了碗餛飩,剛走,剛走。”


  他騙人,這是謊話。


  暗處的白星無聲道,因為她分明清楚得很,飯點還沒過時,這餛飩攤子就已經沒了客人。


  小姑娘不諳世事,並不起疑,隻加快手腳開心道:“那正好啦張爺爺,今天咱們也一起家去。”


  姓張的老漢笑著點頭,“是呀,一道家去。”


  攤子已經被老漢提前整理過許多次,桌椅也不必帶走,所以一老一小很快就收拾完畢。


  “吱呀吱呀”的扁擔聲再次響起,像過去幾天一樣慢悠悠回蕩在空曠無人的街巷中。


  老人蹣跚的背影漸行漸遠,旁邊跟著個一蹦一跳的小姑娘,宛如嚴冬苟延殘喘的枯草旁傍生的嫩芽,看上去竟分外協調。


  白星的耳力很好,那兩人分明走出去很遠了,她還能聽見小姑娘帶著幾分雀躍的聲音:“張爺爺,掌櫃的說過幾日就要給我發工錢啦,到時候我買一碗餛飩給娘吃……”


  “行啊,爺爺給你包碗大個兒的……”


  “嘻嘻!”


  白星不太記得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隻知回過神來時,阿灰已經將她的半邊袖子都啃濕了。


  灰色的小馬駒眨巴著大眼睛看她,裏麵滿是疑惑:咋還不走?


  白星跟阿灰對望片刻,忽抬起手按了按胸口:裏麵好像有種陌生的情緒,柔柔的,軟軟的,就這麽憑空升起一股暖意。


  “走吧。”她揉了揉阿灰的大腦袋,眼神柔和。


  而來到小院的門口時,她又愣住了。


  原本空無一物的門檻前放著一隻滿滿的大海碗,她剛蹲下去,就聞到涼透了的食物仍在幽幽散發著的香氣。


  白星下意識朝隔壁看了眼。


  她知道隔壁住了個書生,因為每天自己出門時都能聽見那頭在嘰裏呱啦背什麽書。


  書生呆呆笨笨的,會因為地上一灘水打滑,會稍微活動下就氣喘籲籲,會同雞鴨說話,會為著兩隻柿子巴巴兒留字條、送雞蛋。


  她覺得這種經曆很新奇,所以收下了,又順手回了隻兔子,卻沒想到竟還會有第二回合。


  若在目睹老漢和小姑娘的事情之前,白星絕對會覺得這碗看上去鮮香可口的肉有詐,但現在?

  她決定勇敢地試吃,不試毒。


  而直到這個時候,白星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距離尋常百姓之家的生活差了究竟有多遠:


  她連最起碼的鍋碗瓢盆都沒有。


  來桃花鎮的頭一天,她就去山上打了一頭野豬,這兩天一直在配著野果烤肉吃,渴了就喝井水。


  烤肉穿在架子上,用短匕首一層一層地削,隨吃隨取,自然不需要什麽碗筷。


  白星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發了會兒呆,重新起身去院子裏抽了一根細枝條,用短匕將它一點點修理整齊,然後一掰兩段:筷子。


  “敬活著的人!”


  敬活著的每一天。


  白星很鄭重的捏著筷子,朝天上的明月拱了拱手。


  她靈貓一般悄無聲息上了房頂,迎著夜風俯視隔壁安靜的小院,抱著比自己腦袋還大的碗,一口一口扒兔子肉吃。


  房屋年久失修,屋頂上的瓦片略略有些鬆散,可她踩在上麵竟沒發出半點聲響,猶如一道黑色的影子。


  肉是好東西,哪怕涼透了也不減滋味,反而還因為長時間的浸泡越顯風味。


  那小書呆蠻舍得用料,幾塊肉下去,白星就覺得有辣椒花椒的衝勁兒沿著食管劃開,一口氣衝到天靈蓋,在她光潔的腦門兒上逼出來細細密密一層薄汗。


  兔肉遠比其他肉食來的更勁道彈牙,很有嚼勁,越嚼越香。偶爾咬到一塊吸飽湯汁的凍豆腐,“啵唧”一聲輕響,口腔中便充滿了辛辣刺激的汁液,隻叫她舒服得眼睛都眯起來了。


  一碗兔子肉吃完,連邊邊角角的肉渣渣都沒放過,白星愜意地舔了舔嘴角,這才覺得有點鹹。


  唉,該配點幹糧的。


  她忽然開始懷念在關外小酒館吃過的巨大麥餅,外層烤得酥酥脆脆,掰開內部的瓤卻蓬鬆而柔軟,若把兔子肉丁夾進去吃,一定非常美味。


  她曾親眼見過人製作饅頭和大餅,覺得並不難,或許明天可以試一試。


  *****

  周遭地形已經勘察得差不多,白星次日一早便去了市場,她需要添置一點碗筷和麵粉:她已經決定要親手製作饅頭了。


  記憶中那位姓白的老獵人並沒幹過類似的營生,但他曾很不屑一顧的提到過,“那算什麽!”


  所以,應該很簡單的吧?

  白星今天起得稍微晚一點,餛飩攤已經出攤了,她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昨夜見到的那一老一小兩道背影,鬼使神差過去坐下。


  張老漢看到她後明顯愣了下,又朝小院的方向看了眼,恍然道:“啊,你就是這幾天剛搬過來的呀。”


  桃花鎮少有外人來,偶爾一兩張生麵孔就很顯眼。


  白星點了點頭,“一碗餛飩。”


  張老漢笑出滿臉褶皺,一邊麻利地燒鍋,一邊熱情道:“咱們桃花鎮可是個好地方哩,姑娘你才來,老漢就當賀你喬遷之喜,請你吃碗餛飩。”


  白星詫異地看了看他洗到褪色的舊棉襖,沒做聲。


  餛飩攤的生意不算太好,又過了會兒才來第二個人,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


  他明顯帶著點宿醉,還沒坐下就開始與張老漢寒暄,說得全是“昨兒吃多了酒”“半夜娃娃又鬧騰”之類家長裏短的話。


  “才剛我看見媛媛那丫頭了,”漢子唏哩呼嚕扒完餛飩,一抹嘴道,“唉,也是不容易,爹早死,如今娘又病了,她一個八歲的孩子竟要養家糊口起來……也是她有誌氣,前兒我想給銀子還不肯要呢。”


  張老漢跟著歎了口氣,“倒是王掌櫃仁義呢,不然一個小丫頭家家的,誰敢用呢?”


  “可不是麽,”漢子點頭道,“尋常壯勞力一個月才三百錢,他隻叫媛媛洗盤子就肯給一百……”


  兩人又嘮叨許久,漢子這才排開三個大錢去了,張老漢剛要收拾桌子,卻見最開始來的那個姑娘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桌上隻剩了一個空碗和一大把銅錢。


  *****

  當天中午,白星望著嶄新的籠屜裏熱氣騰騰的半透明狀物體陷入詭異的沉默。


  麵粉是好麵粉,井水是好井水,可為什麽會蒸出來這麽一鍋東西?

  她兩道好看的眉毛擰得死死的,猶豫片刻,伸手取了一坨出來。


  入手微墜,約莫有一斤上下,表皮皺巴巴的,全麵塌陷的餅子看上去呈現出一種可疑的半透明狀,跟街麵上賣的那些蓬鬆柔軟、潔白如雪、輕柔如棉的包子饅頭截然不同!


  白星抱著胳膊跟餅子無聲對視,良久,堅定地放到嘴巴裏咬了口。


  又過了會兒,她沉默著把餅子退出來,手腕一抖,印著牙印的餅子破空而出,砰一聲嵌入土牆,撲簌簌震落灰塵無數。


  所以,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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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星:唉,缺點麵食啊……


  孟陽:了解,馬上安排!


  PS,蒸不開的死麵饅頭啥的,那觸感真的是令人懷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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