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太平誰識靖康年(中)
黃二愣子、關老蔫兒和劉樹山的棺槨是北滿鐵路哈爾濱鐵道工廠的木匠工友,用三寸厚的黃花鬆木製成的,為三位工友遮風擋雨是沒有問題的。黃二愣子的靈柩旁,用秸稈鋪成的“爬巢窩子”中,黃二愣子八九歲的侄子跪於其中守靈。如果是家中老人去世,是“喜喪”,孝眷跪在“爬巢窩子”中,表現的是“烏鴉反哺”之義。
在黃二愣子棺槨的上方,放著一個瓦盆,裏麵燃著火,黃二愣子的侄子不斷往裏添著燒紙。“三十六棚”的工友們來吊唁的,都會買上一大捆黃紙送過來,燒紙產生的煙霧嗆得人喘氣都費勁。人亡即燒紙錢,送亡靈上路,這是必須的。火光照亮了黃二愣子侄子稚嫩的臉龐,人們看到的那是一張非常憔悴,卻又與年齡極為不符,充滿仇恨的臉。黃二愣子侄子的表情非常凝重,一聲不吭,不斷地翻動著瓦盆裏的黃紙。
解耀先昨兒個來黃二愣子家落忙的時候,黃二愣子還沒有入殮,屍體頭西腳東,直身仰臥在堂屋中,臉上蓋著白布。黃二愣子的“靈床”用板鋪搭成,搭的不高。據說,“靈床”的高度要看死者的年齡大小而定。年齡大的要高一些,年齡小的要矮一些,但最高不能超過炕沿。東北民間謂之“死人再大也不能壓過活人!”因為農村的土炕是要睡活人的,不能讓死人高過活人,那樣會犯忌諱的,也不吉利。
同時,還要注意停屍的地方不能讓貓狗之類的動物進入,防止死人借氣還魂。過去也聽說過死人停屍挺長時間後複生的,老百姓稱之為“炸屍”。說實在的,那不是什麽“炸屍”,是人沒有死透,又緩過氣來了,和跟前有貓狗沒有任何關係。可是,在民間這種事兒經過人們神秘兮兮的傳來傳去,就言之鑿鑿,確有其事了。難免就有傳說,說臨死的人是不能見貓了狗了之類這些東西的。別說貓狗,耗子都不能見。而且,這種傳說還有理論依據,也就是“畜生截氣”的說法。說是人活一口氣,氣沒了,命也就沒了。這“氣”看不見摸不著,但百八十斤的活人,全靠體內這口“氣”撐著,人要死了,“氣”也就跑了。萬一不巧正好貓狗路過,截了這口氣,那就能成精了,吃人敗家,不在話下。
黃二愣子英年早逝,是不可能預備“裝老衣服”的。家中有高壽的老人,準備了“裝老衣服”的鄰居,感佩黃二愣子、關老蔫兒和劉樹山三位工友不畏小日本鬼子淫威,慘遭殺害,自願拿出“裝老衣服”,送給三位工友。幾位有經驗的老娘們兒,特意燒了一鍋開水,為黃二愣子、關老蔫兒和劉樹山三位工友洗臉、擦身,並把手腳上的指甲全都修剪一遍,再為三位工友換好了鄰居送來的壽衣和壽鞋。“裝老衣服”的麵料不能用緞子的。因為緞子的諧音與“斷子”相同。所以,老百姓都十分忌諱。死者也不能穿皮衣,大小衣都不能用鈕扣,隻縫綴飄帶。另外,所有去世的人都不能穿褲衩子。因為褲衩子屬於“半截子”衣褲,如果穿上褲衩子,來生托生人時會過早夭折的,不能長壽。為此老百姓都忌諱“半截子”,所以褲衩子是必須得脫掉不能穿的。黃二愣子的口中含著兩枚“老叔”呂振國放入的刻有“道光”、“光緒”的銅錢,這在東北民間叫“含玉”,那是祝願黃二愣子來世能大富大貴的善禱善祝。
黃二愣子家的屋裏屋外,人多得都沒有落腳的地方。院子裏吹嗩呐的樂隊都是自發來的。限於規矩,他們不得不隻是象征性的收點錢,他們要用自己的特長,送三位工友最後一程。那種東北民間“二人轉”曲調的喪曲是不能停的,一撥兒又一撥兒,換著人吹,換著曲子吹。像什麽《哭七關》、《八條龍》等,在東北民間最流行的《大出殯》那是不能少的。
在令人悲傷欲絕的《大出殯》嗩呐聲中,一位男“二人轉”演員穿著一身白色的孝服,頭上紮著白帶子,就好像是自己的親人故去一樣,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演唱著:“情悠悠,恨悠悠,幾代悲歡幾代愁。漫漫人生路,處處有關口,你也走,他也走,彎了腰,白了頭。多少愛和恨都付水東流。……情悠悠,恨悠悠,幾代悲歡幾代愁。青春不常在,人生能多久?你忍受,他忍受,心在哭,淚在流!……”
在淒婉、激越的嗩呐聲中,《大出殯》的歌聲傳出了很遠很遠,任誰聽了也會落下淚來,聽得殺人眼睛都不眨的解耀先都感到瘮得慌。
和著嗩呐吹出的曲調,這邊的“二人轉”演員還在唱著悲傷的《大出殯》,那邊做飯的老娘們兒緊忙地忙乎著。吃飯的人很多,手中大都捧著一個大海碗,都很有秩序的排隊等候。餐具都是從左鄰右舍借來的盤子碗筷,落忙的各有分工,管飯的給一個人的空碗中盛了一大勺高粱米飯之後,這個人捧著飯碗走到還在“咕嘟”、“咕嘟”作響的大鐵鍋前,管菜的會舀一大勺土豆燉白菜放到高粱米飯上。如果運氣好的話,土豆燉白菜中會有一大片肥肉。盛完飯菜的人,直接蹲在院子的空地開造。高粱米飯和土豆燉白菜絕對管飽,吃完了再盛。
解耀先雙手抄在袖子中,剛站在領取碗筷的隊伍後麵,負責發放碗筷的那老七就發現了他,大叫道:“唉呀媽呀……先生,你來了!……各位老少爺們兒,這位就是教咱們讀書識字兒的先生!……大家夥兒說一說,咱們是不是讓教咱們讀書識字兒的先生先吃飯呀?……”
“讓先生先吃飯那是必須的!……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先生!……”一個人大聲附和道,排隊等著領取碗筷的人們也連連稱“是”。
那老七這一嚷,以及左鄰右舍的熱情,把解耀先鬧了個大紅臉,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解耀先連連推辭,可是經不住熱情的人們一再謙讓。那老七不容解耀先分說,親自拿了一副碗筷,盛了半碗高粱米飯,又走到管菜的老娘們兒身邊,叫了一聲:“二嬸子,多給教咱們讀書識字兒的先生來點兒肥的!……”
那“二嬸子”呲著大黃牙衝解耀先笑了笑,立刻心領神會的在大鐵鍋裏扒拉來扒拉去的,把四五片大肥肉蓋在高粱米飯上,再舀了一大勺子土豆燉白菜盛到碗裏。
解耀先猛然想起他叫戰智湛在哈爾濱讀大學那前兒,由於結義四哥“老高麗”宋永智的麵子賊大,他去食堂打飯時,隻要後勤處的李處長在食堂,總會看在四哥的麵子上喊一嗓子:“那誰……王師傅,給這個同學來點瘦的!……”
那食堂的王師傅見李處長發話,自然不敢怠慢,於是乎,就開始在菜裏麵東摳西淘地給戰智湛打點,直到把戰智湛的菜盆裝滿為止。看得旁邊的同學眼睛直冒綠光,不知是嫉妒還是憤怒,或是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