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難忘慈母手中線(中)
解耀先舉起右手,邊仔細的為周老太太擦去了深陷的眼窩中的眼淚,邊端詳著周老太太。周老太太雖然還不滿五十歲,可烏黑的頭發中多少也有了幾簇白發,黑瘦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皺巴巴的,就像一塊大樹皮,七橫八岔,滿是溝壑。周老太太消瘦的身軀,微微彎曲的脊背,似乎在訴說著她所經曆過的苦難。周老太太那雙大手雖然十分粗糙,卻充滿愛的溫暖。
解耀先滿懷深情的說道:“娘……你瞅瞅你老人家說啥話呢?……您老人家能活到九十九歲,指定五世同堂,萬壽無疆!……隻是兒子上學這幾年,沒能在您老人家身邊盡孝,您老人家受苦了!……打今兒個起,兒子一定就像古時候二十四個孝子那樣孝敬您老人家!……”
“嗬嗬……瞅你這傻孩子說的,娘要是活那麽大的歲數還不成了老妖精了。娘最大的願望就是早一天抱上大胖孫子。哎呦……你瞅瞅娘隻顧了和你說話了,你還認不認識你老叔了?……你上學這幾年,娘多虧了你老叔他們這些個窮哥們兒照顧,這才沒餓死。……就連這房子也是你老叔他們那些個窮哥們兒幫著蓋的,真難為你還能找到。哎呦呦……蓋房子那前兒呀,你瞅瞅他們和大泥、脫大坯,一個一個累的呀都上不去炕!嘖嘖嘖……”周老太太邊說著,邊拉著解耀先的手轉向她的身後。
周老太太有些誇張的話,讓解耀先冷不丁想起了他在哈爾濱上大學的時候,曾聽同寢好友鄭哉鎬說過的“四大累”。也就是包括周老太太說過的兩個“和大泥、脫大坯”,以及“養活孩子,還有那第四大累。”第四大累是什麽?嘿嘿,第四大累太過齷齪,不說也罷!
解耀先把目光轉向了周老太太身後,凝神望去,隻見那披著羊皮大氅的老人雙目蘊淚,渾身抖動,顯然也很激動。這人五短身材,十分粗壯,是典型的“車軸漢子”。解耀先見他濃眉大眼,厚嘴唇,臉上棱角分明,猜測他一定就是“白狐”毛大明所說的“北滿鐵路哈爾濱鐵道工廠”三個工人領袖之一的呂振國。在“北滿鐵路哈爾濱鐵道工廠”的工友們中,流傳著“前有張永貴,後有三兄弟”的美談。那張永貴就是一九〇三年,帶領工人兄弟們,向工廠“老茅子”的大總管展開鬥爭的工人領袖,在工友們中的威信極高。“三兄弟”是工友們所擁戴結為異性兄弟的三個工人領袖。呂振國是“三兄弟”中的“老疙瘩”;被小日本鬼子送進“石井部隊”,當做活體實驗“木頭”的戰大鵬是“三兄弟”中的老二;老大關玉亭也在兩年前失蹤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呂振國是“三兄弟”中碩果僅存的人,他曾懷疑,老大關玉亭是被小日本鬼子憲兵隊的特務給綁架了,多半是塞到了鬆花江的冰窟窿中。
解耀先心中暗想道:“乖乖隆嘚咚,豬油炒大蔥!……那戰大鵬是軍統特務,這個呂振國是不是軍統特務‘毛二賴子’沒說。如果也是軍統特務……嘿嘿……軍統特務混進了黨所領導的工會當中,還掌握了實權,盡管眼目前兒是國共合作,這……這個後果也就他娘的忒難料了!唉……走一步看一步,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吧,這事兒眼目前兒是顧不上了!……”
“哪兒能忘了老叔呢!……”解耀先說完,放開周老太太的雙臂,走前一步,又跪倒在雪地中,說道:“老叔,湛兒上學這幾年,不能在娘的身前盡孝,俺娘多虧了老叔照顧!……滴水之恩亦當湧泉相報!湛兒定當銜環結草,以德報恩。……‘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解耀先一通之乎者也的說完,隨即叩下頭去。呂振國急忙走前幾步,攙起解耀先,說道:“我說湛兒,快別客氣了,咱們爺們兒誰跟誰呀?在老叔的心裏想著的還是你鼻涕落瞎那前兒,騎在老叔的脖子上把老叔當馬騎,尿了老叔一脖頸子的事兒呢!哈哈……唉呀媽呀……湛兒這是剛下火車吧?……咱們就別這麽外道,在這冰天雪地裏虛頭巴腦的嘮閑嗑凍著了,麻溜兒利索兒的屋裏頭去暖和暖和吧!……”
周老太太也大笑道:“你瞅瞅!你瞅瞅!……我都高興糊塗了,咋不讓兒子進屋呢……”
呂振國伸手去拎解耀先扔在雪地裏皮箱,不由得吃了一驚:“唉呀媽呀……這皮箱咋這麽沉?……沒有八九十斤,也有六七十斤,真難為湛兒咋從老站拎回來的呢。……”
“嗬嗬……都是書!死沉死沉的!……老叔,還是俺來吧!……”解耀先伸手去搶皮箱。
“不用!不用!……”解耀先並沒有真的去和呂振國搶皮箱,他知道那裏麵有槍和子彈。與其爭來搶去的讓人懷疑裏麵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莫不如大大方方的就讓呂振國去提。呂振國就像是有意顯擺,一隻手穩穩當當的把皮箱拎進了屋,大氣都不喘。
“兒呀,快脫了衣服和鞋,上炕暖和暖和!……這柴火呀,還是你老叔家的二小子你二子兄弟給劈的呢。……”周老太太說著,就上來解解耀先棉袍的紐扣。
“真是忒謝謝二子兄弟了!……娘!……俺都這麽大了,還是俺自己來吧!……”解耀先被周老太太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推開周老太太的手,望了一眼坐在炕沿上笑眯眯地望著他,“吧嗒”、“吧嗒”一個勁兒抽旱煙的呂振國,一邊脫棉袍,肚子裏一邊琢磨道:“乖乖隆嘚咚,豬油炒大蔥!……這個‘老叔’咋也這麽愛抽旱煙?……倒是和‘連翹’陸學良有得一比。嘿嘿……周老太太自然不會認錯,把自己當成她的親兒子。不知道這個呂振國是不是老眼昏花,把自己真的當成了周老太太的親兒子戰智湛?……”
實際上,解耀先猜的八九不離十,周老太太確實是在“演戲”。當軍統濱江組將即將有人冒充她的兒子,在她家裏住一段時間的任務布置給周老太太之後,她的心裏還一個勁兒的犯嘀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掩護好這個新來的“長官”。可是,當周老太太一眼看到解耀先竟然酷似自己的兒子,尤其是滿嘴的膠東口音之後,潛意識當中的母性立刻迸發出來。在這之後周老太太就不是表演了,她把解耀先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純係發自內心。
那呂振國並不知道剛剛回來的“湛兒”是個“冒牌兒貨”,見到周老太太如此激動,他先入為主的認為這個“冒牌兒貨”就是自己看著長大,又張羅著籌措了一筆款項,送到北平去讀書周老太太的親生兒子。盡管呂振國覺得這個“湛兒”的嗓音和原來大異,隻不過,呂振國並非解耀先想象的也是軍統特工。相反,他還是我黨的地下工作者,是曾任滿洲省委書記的胡服同誌親自發展的黨員,是“北滿鐵路哈爾濱鐵道工廠”的黨支部書記。“三兄弟”中,呂振國和戰大鵬雖身屬不同陣營,但是彼此之間並不知道對方的隱秘身份,隻有老大關玉亭不屬於任何陣營。呂振國和戰大鵬曾經相互試探,都想把對方拉進自己的陣營中,可是,都發覺對方雖然豪氣幹雲,卻並非真正的一路人,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