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7章 左軍酒樓遇良人
清晨,一股寒風隨著帳簾掀開襲入,讓朱鶴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小心看向伏案批文的幽冥,見其依舊奮筆疾書,絲毫沒受到一絲影響,仿佛置身於溫暖的氈房,與屋外天凝地閉的嚴冬完全兩個世界。
來將乃朱鶴麾下十裏斡長平,正要向幽冥行禮,卻聽朱鶴道:“你直接說吧,不必麻煩。”
十裏斡長平點點頭,上稟道:“稟戰神大人、將軍,今早敵軍放出消息,準備試陣。”
“試陣?”幽冥抬頭,目視十裏斡長平問道,“多少人?”
“就一位。”
幽冥放下筆,兀自沉思。朱鶴在旁道:“大哥,看來老毒妖還沒想到破陣之法,之前表現不過是拖延時間。”
“嗯。所以那天本帥才沒去,知道沒什麽熱鬧可看,無非是互相打打嘴炮。”幽冥說罷,又與十裏斡長平道:“知不知試陣何人?”
“屬下不知,但屬下聽西遼部的人說,好像是中軍營周符。”
“周符,凡人試陣?”朱鶴有些奇怪。幽冥嗤笑道:“老毒妖不僅拖延時間,還狗急跳牆,無趣,無趣。長平,再去打探。”
“是,屬下告退。”長平轉身正要離開,身後朱鶴攔道:“等一下,營內其他兄弟都去觀戰了?”
“是,將軍。”長平回身答應,見朱鶴擺手即出門去。
朱鶴看幽冥未再伏案,問道:“大哥,要不咱也去觀戰?”
幽冥搖頭,“不過試陣而已,湊什麽熱鬧,等大陣進入幽州橫掃敵軍時再觀戰不遲。”
“也是,有先師們出手,我軍必能再入大宋,馬踏開封。大哥這一步棋下的令兄弟我敬佩!”
“嗬……”幽冥咧嘴笑道,“這沒什麽可敬佩的,不過是借東風之便行周郎之事,若能破宋,真正的大功臣是各位先師,我們都隻是一旁觀戰,叫聲好而已。”
“話是如此說,可我們畢竟有二十位兄弟參陣,到時論功行賞……”
“先別說這些。”幽冥抬手打斷朱鶴話頭,“我們為宣武,為征服,又不是為功名,何況此時論功名也為時尚早,此等言論再不可說。”
“知道了大哥,我也就是私下說說。”
“嗯,等吧。”幽冥說罷,躺椅背閉目養神。等日上三竿,長平隨冷風而至,吹醒了打盹的幽冥。
“稟大人,將軍,那周符試陣失敗,當場灰飛煙滅了!”
長平臉色通紅,很是興奮。幽冥、朱鶴卻依舊如常,朱鶴道:“詳細如何,慢慢說來。”
“是將軍。”長平稍稍平複氣息,一字一句道:“剛開始敵軍還有爭吵,好像是互相推脫不願與周符一同上陣,後來周符就一個人闖陣了。他進的是天涯先師的天極陣,一入陣就大叫著要與各位將軍單挑,白狐將軍便與他玩了一會,不出十招斷他一臂,沒想到他還是條硬漢,脫去衣袍綁肩止血,兀自死戰,之後……”
“之後如何?”
“之後拓跋將軍看他可憐,便催動合陽陣法直接讓他灰飛煙滅了。”長平麵帶惋惜之色,不知是為周符的死還是為不能再看好戲而失落。
幽冥聽罷,沉默片刻。俄而擺手道:“去吧,再探。”
長平得令出營。幽冥看朱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略有些不高興地說道:“有什麽話就直說,就你我兩個還怕丟了誰的人?”
“是是大哥。”朱鶴忙點頭說道,“我是覺得老毒妖肯定不會再派人試陣,今天……哦不,從今天開始到大陣入城這段時間,我們都沒好戲看了。”
“這怎麽說,他不試陣如何破陣?”幽冥從心底裏肯定嚴雲星的試陣辦法,隻不過他覺得試陣之人應是仙人,而非凡人。
朱鶴稍作思考,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屬下以為,老毒妖做為一軍之主,極其護下,若非被逼無奈,絕不可能讓部下去試陣。今時既已知大陣威力,再做無謂的犧牲不是他風格,或許他就剩一條路……”
“哪條路?”
“棄城而逃!”
幽冥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朱鶴所言沒有道理。身為一城之主怎能棄城而逃呢?山河萬裏,寸土不讓,方為一將之堅守!想不出辦法破陣還供著那幾個廢物仙人作甚?
幽冥不置可否,再伏案桌前,審閱起各路送來的軍情急報。眼下這一封據說是十萬火急,嗬,有元宋大戰急麽?
他大概瀏覽一遍即遞予朱鶴,笑道:“這麽荒涼的地界出現幾支馬匪強盜也稱得上十萬火急?”
朱鶴看罷,皺眉道:“大哥,這件事我覺得還是稍稍重視一下,目擊者稱是一支帶甲部隊……”
“帶甲部隊怎麽了,撐死了是一場內鬥。這些年我大元內鬥還少麽?沒有內鬥,我大元軍隊如何強盛?”
“話是這麽說,可目下正與宋軍交戰,萬不能後院起火,所以我認為……”
“行了行了,派兩個人過去說和說和。”幽冥不耐煩地擺擺手,又道:“再告誡他們,本帥征戰期間若再發生內亂,全部斬首!”
“明白。”朱鶴微一抱拳,躬身退出營帳。
幽冥看向案頭堆積如山的章文,不禁小聲罵了一句,隨即伸了個懶腰繼續伏案審閱。
……
轉眼臘月過半,幽州城卻沒有一絲即將過年的氣氛。城內除了呼嘯而過的朔風、匆匆離城的百姓,再無半點能製造出一絲聲響的事物,到了夜晚更是一片死寂,若非寒梅點點落紅,真真一座地獄鬼城。
城內西北,唯一一家還亮著燭光的是五仙將士經常光顧的酒樓,隻是這段時間鮮有人來,生意差了許多,這會隻一樓還坐著幾個客人。
酒樓老板就在一樓櫃台,旁邊是賬房先生在結算當月流水,算珠在他指尖啪啦響動,讓空曠的酒樓多了那麽一絲絲生氣。
“老板,怎地還沒過年就算賬呢?”一桌客人喝的有點多,逮著老板攀談起來。
“唉,眼下時局還等得到過年麽。早早結清,打發夥計們回老家避難吧。”老板麵帶愁容,沒什麽興致搭話。那桌客人卻自顧自說道:“是啊,咱幽州人上輩子肯定得罪了老天爺,所以這輩子才天天提心吊膽,活得猶如喪家之犬。”
“放屁!”駁斥客人的不是老板,是另一桌一位單獨落座的客人。此人端坐如鍾,頗為英武,桌上是半盤牛肉和幾十個空酒瓶子,左手一側放著一把沾著牛肉沫的菜刀,飲酒切肉,著實豪放。
“你們提心吊膽什麽?幽州屢曆戰火和你們又有什麽關係?哪一次犧牲的不是我大宋將士?”
旁桌醉客本來還想還嘴,一聽獨客是位護城軍人,立馬蔫了三分,和同伴小聲咕噥幾句,不敢再多言。
老板這時送上牛肉,賠笑道:“原來是五仙軍爺,打擾了您雅興還請見諒。”
軍士接過牛肉,掏出一枚銀幣要給老板,老板忙擺手拒絕,一邊往櫃台走一邊說道:“軍爺您守城不易,這盤牛肉權當小人一番心意,千萬莫要推辭。”
軍士沒有勉強,將銀幣置於碗底,又自飲自酌起來。
能在這個時間點出營飲酒的軍爺絕非普通兵士,他正是五仙左軍營領將馮雲。之前在外救災,沙魯耶葬禮時隨嚴雲星回軍,之後一直留營,經曆了四仙被戮、周符命隕到今夜,他越覺憤懣,因此出營獨飲,借酒消愁。
他又連飲數碗,酒勁上湧,拿起菜刀切牛肉下酒,切到一半忽想起離營賑災當夜沙魯耶贈他此刀時的場景,不由得心生酸楚,差點落下淚來。
或許他也該上場試陣,與周符一同灰飛煙滅,可如果不是周符極力阻止,爭吵甚至翻臉,他現在不可能坐在這兒喝酒。所以這杯酒應該敬周符……
“希望周將軍已平安抵達墓園,早和兄弟們團聚。”
馮雲灑酒敬壯士,酒水淅淅瀝瀝,聽得其他客人不禁心生悲憫,感歎世道艱難。可獨獨有一位客人甚是惹人厭,吧唧著大嘴連呼“可惜”,即使招來眾人的怒視,還是厚著臉皮坐到馮雲一桌,伸手就要搶碗。
“你不喝就給俺唄,倒了多可惜。”
“哼!”馮雲翻手護碗,剛要叱罵兩句,忽覺手中空空,酒碗竟不知何時到了那客人手裏,咕嘟咕嘟正下了肚!
“又是你這個醃臢貨,快滾快滾!”老板時刻注意著馮雲,忙打發夥計拉走那客人,與馮雲致歉:“不好意思啊軍爺,這貨是外地受災的流民,我看他可憐就留他幹些雜活。也不知怎地,一直都挺乖巧,今時竟發了瘋……”
“流民?嗬嗬……如此肥胖的流民本將軍還是頭一次見。”馮雲斜眼看向那人,肥頭大耳,長鼻巨嘴,雙眼被臉部的肥肉擠成了兩道縫,整個人坐下來就好似一個大菜壇,連腳都看不見。
“原……原來是五仙將爺,他他……他說是一種肥胖病……”老板哆哆嗦嗦解釋半句,又罵夥計:“你TM還愣著幹嘛?趕出去啊!”
“慢著。”馮雲抬手阻攔,“你們不用管了,再上一壇酒,本將軍請他喝。”
“是是……小的……小二,快去把咱店裏最好的女兒紅搬上來,請將軍暢飲!”
老板既激動又緊張,客人們也指指點點小聲議論,方才還安靜的酒樓霎時間熱鬧起來。
肥胖客人得此禮遇依舊如常,這讓馮雲更確信此人身份不簡單,如果能拉入五仙軍為將,即使改變不了當前局勢,那也必將增添一大助力。這麽想著他便開口自我介紹:“我乃五仙馮……”
“俺知道你是誰。”肥胖客人直接打斷,端起盤子吭哧吭哧地啃起了牛肉,奇怪的是嘴裏一大坨食物的他竟還能流暢說話,著實不尋常。“俺也知道你這把菜刀的來曆,用它來切肉,串味兒。”
“串味兒?您不妨講講?”馮雲不自覺用了敬語。等小二搬來女兒紅,親自為客人倒了三碗,推至其身前。
肥胖客人開懷暢飲,第一碗下肚,大嘴唇上下一碰,唾沫星子橫飛,帶出一股濃濃的泔水臭味。
“說,從前有這麽一個人,年輕時有那麽點本事,因犯了錯誤而隱居在鄉,結婚生子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之前的一位朋友來看他,他很高興,那句話叫什麽來著?有朋自遠方來……自遠方來……”
“不亦說乎。”
“對對,他很高興,非常高興。”肥胖客人說著話又飲一碗,抹嘴繼續道,“於是他擺了一桌酒席,想好好招待這位朋友,可誰知這位朋友並非為敘舊而來,而是奉上級之命專門來取他性命,一桌酒菜全被下毒,而後趁他毒發舉起案板菜刀砍了下去!”
馮雲舉刀相問:“就是這把刀?”
肥胖客人點頭:“就是這把刀!”
“可我聽到的完全是另一個故事啊,這把刀曾沾了豬八戒的血,故名喚【殺豬刀】……”
“所以說你用它切牛肉串味兒了嘛。”
“啊?”馮雲腦子犯軸,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肥胖客人見馮雲不停撓頭,捧腹大笑,發出哼哼哼的豬叫聲。
“行了行了,就你這腦子就別想了。俺問你為什麽獨來飲酒啊?”
“額……”馮雲支支吾吾比劃了一會,頭腦這才清晰,與客人說明了五仙軍當下的困境。
“切……俺以為是什麽厲害大陣呢,原來是五極小兒的破爛陣,這就值得你在這兒哭哭啼啼,又是灑酒又是歎氣?”
“我沒哭!”馮雲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拿給客人看,一時竟忘了客人吹出的牛比。
客人的胖手手捏著馮雲袖袍仔細觀察片刻,笑道:“幹巴巴的確實沒哭。”
“我就說吧。”馮雲收手拾筷,正要夾塊牛肉腦中忽得想起一件事,忙扒住客人衣袖疾問道:“你……你你剛才說,五極小兒的……”
“憋扒拉俺!”肥胖客人一把甩開馮雲,咕咕囔囔端起最後一碗酒,飲罷起身,拍著大肚皮說道:“別喪眉耷眼啦,看在你請酒的份上,俺老豬就幫你這個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