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章 戰——入夢:天意
邵州以東三十裏,有一巍峨挺立的三峰山,好似人之三指豎立,被當地人稱之為“誓言山”,又稱“誓山”。
誓山東麓,荒涼小道,寒風中一人一馬疾馳而過,卷起無數塵土,隨之在幹燥冷冽的空氣中漸漸消散。
然塵埃未定,北方密林深處又一人騎馬艱難而出,四隻馬蹄纏繞著濕漉漉的水草,裹著髒兮兮的泥沼。他滿頭的白發掛滿了幹枯的樹枝落葉,潔白的眉毛亦凝結了一層淡淡的寒霜,顯然穿過這片密林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不過看到小路上淺淺的馬蹄印,他還是欣喜地笑了。也便輕揚馬鞭,緊追馬蹄印而去。
不多時,他行至中指峰下,馬蹄印業已消失。他橫掃一眼,感覺四方無人跟蹤,便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引得先前一人一馬從視野盡處緩緩折回。
不難猜測,白發白眉者正是米樺,追隨的人正是嚴紫衣。
……
要說行使詭計,捉弄北軍,非嚴雲星莫屬。但當米樺趁著嚴雲星蘇醒問計“如何安全抵達邵州”時,嚴雲星卻將這個難題拋還給了他。
“小木啊,你也曾是叱吒風雲的綠林大盜,陰謀詭計也耍了不少,這種小問題還要來問師父嗎?再說你年紀也不小了,三十而立聽沒聽過?意思就是你要有自己的判斷和思考,不能總是依賴長輩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已經帶領五毒教名揚西南了,有師父幫嗎?好像那年師父是有提醒我‘血月’這件事……咳咳……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試著自己解決一些……”
聽著嚴雲星冗長瑣碎的教導,米樺一點都不覺得囉嗦,反而心裏感覺十分歡喜。師父有多久沒有這樣說過話了?米樺已經不記得了,總是鬼眼深度惡化之後,就再沒有見過他的笑臉,聽過他的玩笑話,中原一戰幾多教內元老戰死,更讓他滿懷悲憤,無處發泄。如今能如此“嘮叨”,聽著也是極其溫暖的。
米樺如此感覺,紫衣更是默默地擦拭著眼淚。艱難的日子總算是熬過去了,就算他武功盡失,每日沉睡,但隻要當初的那個他,談笑風生的他,從容豁達的他能回來,就永遠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米樺當時信誓旦旦做出保證:放心吧師父,我一定會讓我們安全抵達邵州的!
這番保證讓嚴雲星十分滿意的睡去了,卻把他愁的頭發直掉,頗為痛苦。不過他畢竟是千幻門千年一遇的天才子弟,不管是修煉一途還是任何其它,隻要認真專研總能福至心靈。
很快,他想到了一條計策,偷梁換柱,瞞天過海!
他先考慮北軍會往何處盤查?得出結論,無非是洞庭、桂陽、零陵、武陵、邵州五地。於是複製好四人假臉,帶著血臉皮、火兒假臉準備動身去往洞庭,考慮到四地距離較遠,時間上來不及,又讓紫衣帶著自己和她的假臉去往桂陽行事。
路程不提,他到達洞庭後,先易容為嚴雲星模樣,在湖上飄蕩了一圈。接下來的計劃原本是用金錢收買當地漁民,讓漁民代替他迷惑北軍,但正好洞庭水幫中有一靈機少年,姓白名飛鳥,自幼便十分崇拜五毒教嚴雲星,一見米樺如此行事,當即自告奮勇要代他假扮血臉怪,並分文不取。
米樺心中甚喜,簡單囑咐了一番便匆匆離去。白飛鳥這少年確實不負他心,荊州水軍中竟有他三個結拜弟兄,因此將謝竹言耍得團團轉,拖了許久時間。
當然米樺並不知道白飛鳥如何如何,他在離開洞庭後緊接著去了武陵,時莊蝶舞已盤查至桃源村東北二十裏的另一村莊。於是他飛馬趕至桃源村,於村內搜尋可代替火兒迷惑北軍的年輕女子,很可惜的是,並沒有像白飛鳥此等機靈人物,更沒有受金錢誘惑而幫他的人。
他正愁悶閑逛之際,卻見一戶農家一癡傻女兒正在院裏瘋鬧,急忙上去用錢財打點老農夫婦,要借瘋女一用。老農夫婦說什麽也不肯,自家的女兒雖然瘋了傻了,那也絕不能被人拐賣!
米樺無法,強盜本性暴露,待要強行掠走,心中忽生一計,當時笑著離去。
“獵人”總是有耐心的,黃昏天暗時分,米樺終於行動了,他易容為瘋女模樣,手裏拿著糖糕出現在瘋女家門口。老農夫婦老眼昏花,根本沒注意家裏多了個“女兒”,米樺因此得以蒙混過關,用糖糕哄瘋女出門,即時打暈,帶往後山而去。
他在後山尋得一洞窟,故意布置了一些柴火灰燼、地麵燒焦的痕跡、散落的雜食,隨後將火兒假臉貼附於瘋女臉上,下山離去。
至於瘋女的命運會如何,他也有稍稍考慮過,莊蝶舞逮著她還真把氣撒在她頭上不成?必定會放她回家。再者,就算莊蝶舞怒而殺之,以一個瘋女的性命換己方活路,不值得嗎?
他可從來都不是什麽善男信女!
話分兩頭。卻說紫衣去往桂陽,路途中她仔細想了想,桂陽離邵州何其遠,隻要把自己在桂陽的消息傳出去不就行了?哪用得著物色人選那麽麻煩呢?
如此簡單而已。到了桂陽,她稍作打扮,故意拋頭露麵引起鄉民圍觀,自稱山間精靈下凡,特來尋人世好郎君。在拒絕了數十個愛慕者之後,她即大搖大擺地去往了零陵。
有道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何況還是美女贈金,零陵自然有人願意幹這差事。她尋得一機敏之人,待要將米樺臉皮交予他,那人卻為她提出一個更加保險的建議,說監馬司王都頭是他表親,一直以來對鎮長克扣他餉銀之事心懷不滿,如果能讓他也參與進來,此事必成!
紫衣聽從了那人建議,親自登門拜訪王都頭,利誘之下,一拍即合!於是王都頭與“盜馬賊”合演了那場戲,在看到“盜馬賊”牽著四匹馬離開監馬司後,她放心的朝著反方向匆匆離去。
……
米樺聽了紫衣的講訴,忍不住讚道:“還是紫姨技高一籌,米樺佩服的五體投地!”
紫衣道:“不管什麽辦法,能拖住北軍就成。別話路上再說,現在還是趕快趕回黑瞎子林。這許多天過去,也不知他倆是否安全。”
米樺一聽如此,心中亦有些擔憂,即與紫衣一前一後拍馬疾馳而去。
誓山,是他倆約好碰頭的地點。黑瞎子林,就在誓山以西,再向西穿過叢林便是邵州。兩人本應留守一人看護嚴雲星、嚴火兒,但洞庭、桂陽等四地相距甚遠,米樺一人確實分身乏術,隻能兩人行事。
在離開前,兩人尋得瞎子林一幽深樹洞,清理了一些蛇蟲鼠蟻,便將嚴雲星二人並兵器小心放於樹洞,洞外鋪上枯葉樹枝,撒了驅蟲散,才各自離去。但嚴雲星不同於嚴火兒,他隔斷時間會自動蘇醒,許多天不吃飯也會餓的,畢竟他功力盡失,不能再如從前一般不飲不食也全無大礙。這卻是紫衣、米樺唯一忽略了的細節。
……
話說這一日嚴雲星從樹洞中醒來,腹中空空,餓得頭暈眼花實在難受,便爬出樹洞,尋覓些吃食。
手無縛雞之力的他走了一段路便累的氣喘籲籲,坐地不起。仰頭看了看天邊冬陽,正是未時,林裏還有些悶熱,但確不是山野小果生長的季節,隻能出林尋人家討口飯吃了。
如果不是真的餓到極致,嚴雲星絕對不會冒險出林,但沒辦法,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快餓到摳樹皮吃了,再不墊吧點兒怕真是要當餓死鬼,成一個笑話了。
他掙紮著站起身,也不辨方向,隻直線行走,迷迷糊糊之際不覺走出了山林。隻見前方村落近在眼前,炊煙嫋嫋、飯香飄飄,一個身穿白衣的農戶女子著急忙慌的向他跑來,還沒看清她模樣,便已餓暈倒地。
醒來時,他正躺在地上,旁邊是一襲白衣。
“好心人……給點吃的吧……”他抬了抬手,乞求道。
白衣女子似乎十分了解他,知道他是故意裝出可憐樣兒消除別人懷疑,也便笑了笑沒說話。隻是當年一代梟雄今番竟落至吃飯都要乞討的地步,終是讓她有些心疼。
嚴雲星隻聽得這一聲笑,便已知曉她的身份,可笑自己躲躲藏藏這麽久,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她的掌心。
他坐起身,仰頭看著白衣女子,忽得咧嘴一笑:“小蘇蘇,你還是這麽好看。”
白衣女子正是蘇冰雲。之前對於其它四路北軍的追擊路線安排,並不是她刻意為之。可就是在這五路中的邵州一路,在她心情煩悶出營散心之時,在她不自覺向東並暗中祈禱嚴雲星已經西去之時,在她好巧不巧偏偏來到這片密林外圍之時,看到了她想見而又害怕見到的人。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孽緣”吧。
“少跟我臭貧!你殺了林沐,殺了小晴,此仇不共戴天!”蘇冰雲在努力的說服自己,不能陷落於他的甜蜜攻勢。
嚴雲星聽之,黯然一笑,“那在我殺她們之前,我出兵中原是威脅到了遠在幽州的鳳舞軍團,還是你真相信我殺了柳絮紛飛,而出兵與我為敵呢?”
嚴雲星的意思很明確,如果你不出兵,林沐、蘇小晴如何會死?仇恨因你而起,為何怪罪於我?
蘇冰雲無語凝噎。她有她逼不得已出兵的理由,但卻無法向外人傾訴。
嚴雲星見蘇冰雲沉默許久,暗歎一口氣,起身四望,但見前方野草萋萋,荒無人煙,原來之前所見皆是幻覺。
“罷了罷了,你既救我一命,那便送還與你,領我的頭顱向燕無極請賞去吧!”一言畢,他閉目挺立,如青鬆一般,任由寒風侵襲,亦挺拔不倒!
“在你眼裏,我隻是個貪圖利益的小人嗎?”蘇冰雲冷眸泛起霧氣,冰冷地聲音有些哽咽。
“那你倒是說明原因啊。”嚴雲星冷笑。
蘇冰雲終究還是不想被他誤解,哪怕他在別人眼裏隻是個不值得浪費口舌的廢人。
“我隻能告訴你,萩陽門祖師洛萩,是我母親。”
一瞬間,嚴雲星全都明白了。為什麽萩陽門上代護法尊稱她“鳳凰神女”,為什麽她要出麵保護萩陽門弟子李玉遊兄弟,以及為什麽她要幫助燕無極。或許是她母親在她夢中授意,或許是身為萩陽門門主的燕無極開口求助,她為了母親,不得不從。至於洛萩為什麽會出現在七百年前,和任千秋、蘇陽又有如何複雜的關係?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知道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明白了,動手吧。”嚴雲星釋然一笑,能死在她的懷裏,也不枉遊戲一遭了。
蘇冰雲緩緩提劍,白劍森寒,指的不是嚴雲星脖頸,卻是他額頭血紅的深瞳。
“一切的罪惡起始,都源於猩紅鬼眼,我知道你也因此受盡烈火焚睛之苦,但從寒冷源起,彌生、李玉遊、無塵,到林沐、小晴,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無辜冤魂,皆歿於此,你的鬼眼一次次傷透我心,所以我不得不,也必須為他們報仇,也為你解脫。”蘇冰雲並不願殺他,她又怎忍心、怎舍得、怎願意殺他?她隻是固執的認為造成一切罪孽的不是嚴雲星,而是他的鬼眼。
嚴雲星卻苦笑搖頭,低聲辯解道:“你錯了,失去鬼眼並不會讓我得到解脫,因為如果不是鬼眼,就不會有我嚴雲星。它數次救我於危難之中,天外天、弱水宮、秦王殿、流星穀,沒有它,我早已死了千萬遍。所以,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你要殺它,便是殺我!直接給我一劍,我或許還會感激你,但若讓我失去它,變得不倫不類,我今生都不會原諒你。”
“所以,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