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篇焚林者永墜地獄
月寒如水。
杜康獨坐在竹舍的小院中，慢悠悠地斟著一壺酒。
“既然來了，就一起喝一杯吧。”他並沒有抬頭，連神色都不曾有半絲動容，卻仿佛早就已經知道了有人會在此時此刻到訪此地一樣。
聞聲蘇生從竹影中步了出來，淡淡地邊笑邊道：“杜先生好聽力。”
其實她也不過才剛至而已。
這個杜康，從前在江湖上，定是那種所謂的絕世高手吧。有著這般的身手卻依然能夠做到說退隱便退隱，說實話還真是有夠瀟灑的。
“蘇姑娘大駕光臨寒舍，是有什麽事情嗎？”杜康抬起頭來看向蘇生，並且回以同樣的淡淡笑容，道。
“沒有什麽事，就不能來杜先生這裏了嗎？蘇生早就說過了，雖然沒辦法陪先生喝酒，但卻能做一個陪先生說話的朋友哦。”款款地走到竹桌前，蘇生在杜康的對麵不請自坐。
“哈哈，來杜某這裏卻不是為了討酒喝的，姑娘還是第一個。”然而打量著蘇生一身飄逸的白色衣裙，杜康卻是忍不住眉宇微動。他端起酒杯，淺啄了小口，複又放下了酒杯，狀似漫不經心地提道：“蘇姑娘今日這身打扮好生驚豔，常言道女衛悅己者容，不知姑娘是為誰而容呢？”
聽說長安城裏有位催命的死神，每次要取人性命的時候，都最喜在夜色下著一身長到拖地的白衣呐。
微微蹙了眉尖，蘇生不愉快地回道：“女衛悅己者容，我蘇生卻隻為悅己而容。何況這一身妝容，其實並不怎麽能夠讓人心生愉快的。”
怎麽能心生愉快呢，她這身白色工作服，每次一穿上可就代表又有人要下地獄了啊。
“蘇姑娘果然不是尋常女子，隻是不知此話卻作何講？”
“也沒什麽特別的意思，隻是覺得白色不怎麽吉利罷了。”蘇生隨意地回答道。
但是很明顯，這並不是真正的答案。杜康輕易便看了出來，隻見他眉宇間的哀色越來越重，如同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沉默了些許時刻他終於再次開了口：“既是不吉利的顏色，姑娘卻還是執意穿了，莫非，是有什麽原因不成？”
“自然是遇到了不吉利的事情。”蘇生點了點頭，看不出表情地繼續說道：“比如，跟死亡有關的事情。”
少女清脆新雅的聲音，不知為什麽此刻在杜康聽來卻是分外寒涼。
“蘇姑娘見多識廣，敢問蘇姑娘，可曾在長安城裏遇見我那失散數日的大徒兒阿餅？”杜康的聲調聽上去有些莫名的顫抖之意。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在杜康的話音落下之後，蘇生卻是意外地微微歎息了一口氣。
“杜先生，你又何必明知故問呢。這些事情，不是你早已預料好的嗎？”她的麵容難得帶了憐憫，也因此不自禁地放柔了聲線。
如果可以，蘇生是真的希望這一場相識不曾帶有絲毫心機。隻是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沒有半分利用之心的往來實在是太過難得。
想到這裏，蘇生的心底竟然忽然浮現出來了一個人的身影。千麵啊，她怎麽會突然想到了他？
是了，千麵跟她之間，還真就是不存在任何利用與被利用的關係呢，至少認識這麽久以來，她是從未發現過。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太過習慣了千麵一直在身邊，反而就總是輕而易舉地忽視掉了。
她跟千麵之間的關係，原來一直都算得上是珍貴嗎？她以前，是不是有點太不放在心上了。
明知故問嗎？聞言杜康卻是神色驟然舒展，原來他的心願，已經達成了嗎？可是蘇生接下來的話，卻是猛地將他徹底擊潰了。
“先生心裏記掛著的，果然還是隻有大徒兒阿餅嗎？如果我說，先生所期盼著的事情，其實並未如先生所願，不知先生會不會失望呢？——阿餅姑娘她啊，就在今夜不久之前，已經被我送去該去的地方了哦。先生先莫喜，聽蘇生說完——被我送走的那位，可是真正的阿餅姑娘哈……”
什麽，是真正的阿餅？！
隻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就激得杜康一口鮮血便從心頭逆湧而出。他像受到了多麽沉重的打擊似的，整個人悲痛得完全振作不起來。
“唉，先生你，節哀順變吧。至少你的另一個徒弟阿美，還在好好活著呢不是嗎？我聽說，她還尋到了一個不錯的如意郎君呢，所以估計也暫時不能回來探視你了。你這個當師父的，就此好自為之吧。蘇生，告辭了。”
掩去了眸光裏的憫色，語氣也恢複了慣常的冷淡。蘇生站了起來，象征性地整理了下衣擺，對著已經癱在座位上動彈不得的杜康施了一禮，便轉身朝竹林出口的方向離去了。
“原來阿美還活著，還好阿美她還活著……”微風順耳拂過，這樣的囁嚅聲傳到了她的耳海裏。
杜康他，果然還是良心未泯吧。
所以她也到底沒有忍心告訴他真正的實情，告訴他那位尚且還活著的徒弟，也已經是時日不多。害人終害己，傷人性命者，不管出於什麽原因，都沒有資格繼續享受人世間的生活。
那個叫阿美的姑娘，終究也是背負著罪孽之人啊。她並不打算對她出手，不是因為她放過了她，而是那姑娘，已經用不著她來出手。
但是她卻實實在在放過了杜康。對於這位真心欣賞的釀酒師朋友，她動了私心。
逝者已逝，請不要辜負她蘇生的好意。杜先生，願你務必珍惜所剩無幾的時日，用盡全力來贖罪吧。那樣的話，興許還能逃脫永墜地獄的命運。
無法輪回超生的恐怖，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得起的。
但是顯然她的好意是要被辜負了。也許是對方並不像是自己所以為的那樣擁有著承擔自身所犯罪孽的勇氣，又或者其實對方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追尋自己所想要的道路。
鼻息間有濃重的焚燒味襲來。
蘇生走在風裏，雖然沒有回頭，卻清楚地知道背後已然燃起了彌天的大火。
杜康他，放火燒掉了自己居住多年的竹林啊，連同他自己。
劈拍作響的燃燒聲，像是將死的竹靈們在詛咒焚林者永墜地獄。
汝將永墮地獄深處不得超生。
可是，你卻馬上就能見到你不惜一切代價想要見到的人了，杜康。
如果阿餅她，還願意見到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