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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篇合歡樹下的初遇

  越是繁華富饒的城市,想必越無法做到夜不閉戶吧。


  赤花碧衣的年輕女子搖搖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心想這才幾更天,這長安城裏便連一個人影也見不到了。


  她跌跌撞撞的,似乎無心擇路。


  往仔細裏看去的話,女子一身碧衣上布滿的赤花卻是有些詭異了起來。啊,那哪裏是什麽一朵朵的赤色花,而是被血水浸染出來的血汙啊。


  不知是還沒痊愈,還是新受的傷,總之女子的身體是越來越支撐不住了起來,從那明顯愈發緩慢的步伐便可以看得出來。


  女子越走越慢,每走一步貌似都會牽動全身的傷口更加掙裂,碧衣上的血花便像是活著一樣越蔓延越大。仿佛無塵而生的血曇,吸食著年輕女子的生命而綻,等到碧衣上完全被血曇肆虐的那一刻,女子的生命也就被消耗盡了。


  不,不,她還不能死。


  為什麽一個人都沒有呢,為什麽找不到郎中呢?這條街是怎麽回事,她硬是拖著傷身找遍了整體街,怎麽卻連一家醫館都沒找到!長安城,不是什麽都有嗎?怎麽現在,卻連一家醫館都沒有。沒有醫館的話,有藥鋪也可以啊,哪怕是個江湖郎中也可以啊!

  隻要,能救救她。誰來,救救她……


  她,想要活下去啊……


  想要活下去,找師父問個清楚……


  她叫罪美人。姓罪,名美人。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罪這個姓氏,但是師父叫她姓罪,她便姓了。


  人生最初的記憶是如何開始的,她已經記不很清晰了。如果非要回憶的話,那麽至今仍殘留在腦海中的,是一幅模糊的畫麵。


  那是一場漫天的大火,很快便侵襲了整個庭院。


  據師父後來說,那是她家的庭院。她是大官家最小的小姐,父親在官場上不知得罪了什麽人,所以被報複了。當然也有可能純粹是父親做了太多壞事,所以老天才懲罰她家,從天而降這麽一場彌天大火,把她家燒了個一幹二淨。師父又這麽對她補充道。


  她想,父親應該是做了極其傷天害理之事吧,所以才會遭到這樣的報應,甚至連累她們這些無辜的家人。


  可是,真的無辜嗎。師父這麽問她。她點了點頭,說無辜。但是看著師父沒有表情的表情,她又開始不確定了。所以她又輕輕搖了搖頭,試探著說:也許,也並不那麽無辜吧?


  畢竟,她能住在那麽漂亮的庭院裏,可能就是因為父親搜刮民脂民膏的關係呢。


  看著師父有點舒緩的表情,她想自己是猜對了。她又問師父,師父讓她姓罪,是不是跟她那十惡不赦的父親又關係呢?在她的心裏,不知不覺便把自己那並無什麽印象的父親認定成十惡不赦之徒了。


  你是罪臣之女,所以便叫你姓罪,好讓你時刻提醒著自己生父所犯下的罪孽,即便日後不能為父恕多少罪的話,也至少不要再犯下同樣的罪孽了。


  怎麽可能犯下同樣的罪孽呢?她心裏覺得壓根不可能。她是女子,又做不了官,又怎麽去害人呢?那時候的她,想當然地這麽以為著。


  雖然師父給了她這麽一個沉重的姓氏,但是她還是有點開心的,因為師父,給她起了個美麗的名字。師父給她取名美人,美人美人,這麽說是不是在師父心裏,她算得上是個小小的美人呢?她有點開心,真的有點開心。


  她喜歡師父,也喜歡師父喜歡她。


  聽說這世上有的雛鳥,會把破殼而出後遇見的第一隻鳥認作自己的生身父母。她想,她應該也是差不多吧。


  那場大火蔓延開的時候,她正站在庭院水池畔的合歡樹下發呆。


  她用發呆來形容自己當時正在做的事,是因為她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為什麽會在那裏了。她隱約記得貌似有什麽人要她去那棵樹下等待著,但也許隻是她記錯了,因為她怎麽都想不起來當時到底是誰要她去那裏等著。其實也並不是什麽非要想起來不可的事,也許她當時隻是在那裏一個人玩,因為師父不是說了嗎,那個庭院,是她家的。


  但是她記得那株開滿了絨球似小花的合歡樹,那株秀美別致的合歡樹,有著如傘的綠茵還有著成簇的紅花。散發著襲人清香的花葉,讓她在大火中莫名地心神安寧。


  又或許,她的安寧並不是因為那株合歡樹的味道,而是因為看見了那個自大火中向她走來的人。


  那個人便是師父。在眾多需要救的人中,師父唯獨選擇了自己。師父一把抱起了她,然後毫不猶豫地跳進了旁邊的小水池。


  她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水池裏待了多久,她隻知道在她就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師父不知從哪摸出來兩根小小的細竹管,分別插到了自己和她的口中。


  雖然在跳下水池的那一瞬間,師父有叮囑了她一聲要她記得屏住呼吸。但是連泅水也不會的她,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所以她急切地咬住了那根救命的竹管,學著師父的樣子將竹管的的一頭露出水麵,呼吸著微薄的空氣。


  很久很久之後,師父終於抱著她又從水池裏爬了出來。她看到整個庭院都已經化為了灰燼,包括那株合歡樹。那株原本美麗的合歡樹,此時被焚燒得隻剩下了半截黑黢黢的樹幹。


  她問師父,那株樹死了嗎?

  死了。師父說。你聽,那木靈們哭泣的聲音。這些,都是你的父親害的,你要記住了。


  嗯,她記住了。


  從那時候開始她便記住了,她的父親是有罪的,她的父親害死了很多人和生靈,所以她也是有罪的,她是罪人的女兒,所以她的名字裏終生都要背負著“罪”這個沉重的字。


  但是她不怕,因為她還有師父,師父明顯待她好,師父他自從給自己起了這個名字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罪”這個字。師父叫她的時候,都是美人美人這樣叫的。


  她是師父的小小美人,她確信師父是很喜歡她這個小徒弟的。


  不然的話,也不會引起阿餅師姐的嫉妒。


  阿餅師姐是師父的大徒弟,因為比自己生活在師父身邊要更早,所以便自以為是地以為師父跟她這個大徒弟的感情要比跟她這個初來乍到的小丫頭片子更好。


  其實阿餅師姐,不也隻是一個小丫頭片子嗎?她對阿餅師姐很不以為然,雖然因為嫉妒,阿餅師姐對她的態度真的很惡劣。


  肯定是嫉妒她吧,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來了。阿餅師姐肯定是嫉妒師父偏向自己,連名字都起得比她好聽。美人比起阿餅來,才更像女孩子的名字吧。阿餅阿餅,聽起來就像小叫花子似的。所以阿餅師姐她,才從來不像師父那樣叫自己美人,而是故意一口一個“罪兒”“罪兒”叫著。


  她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因為她知道,要做一個乖小孩師父才會更喜歡。阿餅師姐那麽做,隻會慢慢讓師父討厭她的。


  關於這點她很確信,不然的話,師父他是不會偷偷給自己吃好吃的東西的。


  也許是見阿餅師姐總是搶走自己的那份食物,所以漸漸的師父便開始經常把自己單獨叫到小竹林裏,避著師姐給自己煮一些吃的喝的。


  他們居住的地方是在一片竹林裏,竹林不大卻很複雜,如果沒有師父帶路的話就連常住在這裏的阿餅師姐跟她都會迷路,所以平時師父都隻讓她們在竹舍裏活動,不許她們亂跑出竹舍的小院。也正因為如此,師父給自己偷偷吃好東西這件事,一直都沒有被阿餅師姐發現過。


  師父給她吃的真的是好東西。


  她知道師父是一位釀酒的師父,除了還會一點武藝,餘者就沒有什麽可以賴以為生的技能了。為了養活她跟阿餅師姐,師父總是在不斷地釀酒,然後把酒運到山下去賣點小錢,以便換回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都是缺不得的。還有她跟阿餅師姐的衣物,以及一些女孩子必須要用的東西。


  但是賣酒換來的那點錢顯然不足以支撐三個人的開銷用度,所以慢慢的師父的偏心眼就越發表現出來了。除了隻能買一份的東西總是要自己用完了再給阿餅師姐用以外,連飲食上也是對自己更加照顧。


  其實他們很少能夠吃到葷菜,但是師父私下裏給自己另外煮的好料中,卻是從來沒斷過肉。


  沒有一頓不是香噴噴的水煮肉。這導致她的口味漸漸被養刁了起來,每天明麵上的清茶淡飯已經滿足不了她了,跟師父去竹林裏吃水煮肉便成了她最期待的事。


  剛開始的時候,師父都是趁晚上阿餅師姐睡熟了之後才悄悄叫她出去的。後來怕日久天長阿餅師姐難免會發現什麽端倪,就幹脆改在了白天。師父以教她釀酒的公開名義,每天定時帶她去竹林,並且讓阿餅師姐不許跟過來。


  阿餅師姐自然是十分嫉恨的,但是阿餅師姐卻也隻能是無可奈何。師父有兩項本事,一是釀酒二便是武藝。一開始的時候師父便已經聲明過了,他釀酒的本事傳授給她,而武藝則傳授給阿餅師姐。記得當時阿餅師姐覺得學了武藝之後欺負起來肯定會更方便,還答應得很開心呢。不知道阿餅師姐現在,心裏會不會很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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