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篇蓮藕蜜棗
落下的帳子裏,銀海棠正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逃亡在外,行事必須低調,一切都得從簡,不敢帶太多的隨從,更不敢住太好的房間引人注目。
說不上後悔還是不後悔。隻是事已至此,不得不走一步算一步罷了。還好大體上的發展並沒有跳脫出她的計劃,這讓銀海棠稍感欣慰。
“銀小姐睡不著嗎?”一道清淩淩的聲音淡淡地響起。
帳外有人!銀海棠嚇得幾乎是跳了起來,她按住枕下藏著的匕首,猛地掀開紗帳——
“是你!”是那個把她救出牢房的少年訟師。上次表姐送她出城,在馬車上介紹過他的身份。難道是表姐不放心,故派他來保護自己的?銀海棠想要舒一口氣,可是卻不知為什麽怎麽也放鬆不下來。
見銀海棠認出了自己,蘇生輕輕笑了笑:“銀小姐還記得在下,真是讓在下不勝榮幸呐。”
許是被蘇生輕鬆的語調所感染,銀海棠的神情終於也舒緩了一點。她強顏歡笑道:“公子是海棠的救命恩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海棠縱是想忘也難啊。”
這倒是銀海棠的真心話。在銀海棠眼裏,蘇生給她的印象的確是個相貌優秀的小少年,不過就是出身卑微了點,不然要是在沒認識江郎之前遇見他,她也許會為他動心的。
“銀小姐過獎了。”沒有人不喜歡被誇獎,但蘇生隻是客氣地敷衍著,似乎對讚美什麽的並不放在心上。
有些尷尬於眼前的氣氛,銀海棠隻好轉移話題:“對了,請問公子,可是我牡丹姐姐叫公子來的?”
微微一笑,蘇生搖了搖頭。銀海棠見狀,似乎是恍然大悟一般又問:“原來是我爹娘嗎?真難為他們為我這個不孝女操心了。”
她就知道爹娘不會放棄她的,果然在這個世界上最在乎自己的還是爹娘啊。說著,銀海棠禁不住就要落淚。
然而讓銀海棠不解的是,蘇生聽了她的話仍然隻是微笑著搖了搖頭,於是她隻好疑惑地再次發問:“那到底是誰叫公子來的?難道是我大哥?”
但大哥一向不與自己親近,兩人雖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可是向來品性不和,更何況大哥那個世外仙人,也並不是個會管這種事的主兒。
這次蘇生終於開了口,她嗬嗬一笑,答道:“並無人要我來,是我自己來見小姐的。”
聽聞此言,銀海棠心下驟然起疑,按著匕首的手不禁更用力了一點。她暗罵自己的不謹慎,她怎麽能忘了,對方既然能將自己從那等戒備森嚴的大牢裏劫出來,又怎會隻是一位訟師那麽簡單?
“恕小女子愚鈍,實在猜不出公子來此是為何事了。”按捺著心中的不安,銀海棠強裝鎮定地說道。
“也沒什麽事,來送你上路而已。”蘇生雲淡風輕地解釋著,似乎真的隻是來送別即將遠行的好友一樣。
“上什麽路?”銀海棠條件反射地問了出來,下一刻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當然是,黃泉路呐。”
隻見蘇生詭媚地一笑,那笑顏在黯淡的夜色裏如午夜驟綻的花兒一樣煞是好看,可銀海棠卻並無半分欣賞的閑情。
不過到底是銀家的女兒,也隻是略頓了一下,銀海棠便冷笑了一聲,問道:“是誰指使你來?”
如果是為了銀子來殺她,那她便還有一線生機!
見銀海棠還算冷靜,蘇生不禁暗讚其不愧是長安第二巨商家養出來的小姐,無論什麽時候都首先想到通過談判來解決問題,要是換做平常女子此刻恐怕早已跪地求饒了吧。
“並無人指使哦。”
不知什麽時候手裏多出了一柄折扇,蘇生習慣性地用扇尖輕點朱唇,似是已經不耐煩。隻有隱身於暗處的荷生知道,姐姐的身體恐怕已經撐到極限了。她雙拳緊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隻準備著一旦時機到了便立即上天去取蓮餞。
“我不信!”銀海棠冷聲道。怎麽可能沒人指使呢?那他殺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如果真的沒人指使又該怎麽辦才好?
“小姐是不信這世上會有人白白去做沒有好處之事吧。”蘇生笑了,如若當初在麵對那個什麽江郎的時候也沒有忘了這種商人的本性,又如何會鬧成現在這般局麵呢?頓了頓,她平淡地道:“看在與你表姐是舊識的份上,我就讓銀小姐死個明白吧。你說得對,這世上的確不會有人去做無用功,我要你的命自然亦是有所圖——”
話音在此處驟然起變,每一個字吐出後似乎都帶著一迭迭的回音,在銀海棠的耳朵裏一波波地回蕩開來。而眼前的少年雖是原地未動,卻不知為什麽看上去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遙遠。那種感覺,像是唯獨自己被拋到了另一個世界一樣。銀海棠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什麽,卻隻是抓了一把虛空。
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回過神來的時候銀海棠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已經置身於一片寬廣的河流之中,周圍是一望無邊的空曠環境,而身下則是一隻灰白的石舟——
石舟?!
她猛地爬起來,瞥見了正在石舟另一頭搖著槳的蘇生。
“你到底是什麽人?這又是哪裏?”莫名的無望感壓抑著自己,銀海棠感覺自己好像永遠都無法再踏出這個奇怪的地方了一樣。
而蘇生卻又是笑了,那笑容比銀海棠見過的每一次都要嫣然。
每一個到這裏來的人都會問自己是誰,問這是哪裏。可她蘇生卻隻能不厭其煩地回答每一次,因為這便是屬於她的工作啊。
臉上的笑容不知什麽時候轉換成了職業化的客套,蘇生語氣裏不帶一絲波瀾地回答著顧客的問題:“這裏是忘川,是通往地獄深處的必經路。我是忘川引渡蘇生,渡你靈魂去地獄深處的人。”
人嗎?其實是死神吧。銀海棠無奈地笑了出來,說實話她還真有點不甘心啊。不過,這大概就是她的命了,從遇見江郎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的命。
“江郎,的確死了吧?”銀海棠忽然想起了那個該死的人,聽說他被判了斬立決,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殺人凶手,所以她不確定死神是否會真的收了他的命。
“啊,他呀,他並不歸我管,不過,應該是死了吧——你看,那橋上的人,不正是他嗎?”
順著蘇生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遠遠地瞧見一座橋,橋上似乎寫著幾個字,但被迷霧遮掩著看不甚清。不過銀海棠猜測,那大概就是奈何橋了吧。
似乎想到了什麽,銀海棠又問出了聲:“看情況我是不能渡那奈何橋,喝那孟婆湯了吧。你說要送我去地獄深處,可那個男人雖未殺人卻也是罪大惡極,為什麽還能跟平常人一樣享受生死輪回呢?”
享受?蘇生聞言輕輕地笑了:“所謂輪回有六道,可通往人類新生的輪回也不過那麽一道而已。如果你知道他要去往的是畜生之道,還會覺得他是享受嗎?”
天,人,阿修羅,畜生,惡鬼,地獄,三界眾生,生死相續,輪回六趣,如旋火輪,無有止息。命運是公平的,如果前世所犯下的罪孽不能夠在前世了結清楚,便會連累了輪回後的下一世。所以說畜生之所以為畜生,短暫的一生受盡生殺淩辱,也並非是沒有任何緣由的。
畜生?哈哈哈哈,銀海棠忽然覺得心裏痛快極了。用她的命去換那人下輩子去做畜生,也算是值了吧。她抬起頭,望著蘇生開了口:“能答應我一個祈求嗎?在到達那什麽地獄深處前,我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這些日子以來,她銀海棠還真是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啊。她想在最後補上一個美美的好覺,像是從前沒遇到江郎之前時一樣。
“我答應你。”
蘇生點點頭,甩袖一揮,銀海棠的麵前多出了一桌華美的宴席。
“斷頭飯?”銀海棠苦笑了出來,還真是一頓華麗的斷頭飯啊。
再次點點頭,蘇生難得略帶溫柔地笑了:“請用餐吧。”
今日情況緊急,實在來不及布置太多,隻好讓銀海棠在這裏將就一下。不過為了彌補自己的怠慢,她會附贈她一個夢,一個最後的美夢。
銀海棠掃了一眼擺滿美味佳肴的案幾,對其中的一碟蜜棗微訝:“你知我最近愛吃棗子?”
說完不禁又笑了,對方可是死神,又有什麽東西會是不知道的呢?
蘇生也笑:“本是不知道的,隻是見了你出嫁那日喜轎裏滾落出來的棗核才知道的。這碟蓮藕蜜棗,我想著你懷著孩子應該愛吃,所以特意為你做的。你放心,那個孩子我已求了上麵,允許她留在你身邊陪伴你了。”
銀海棠一愣,伸手撫摸向小腹。自從她登上這舟之後她便察覺到了,本該隨著她的命亡胎死腹中的嬰孩兒,不知為何卻能夠與她心意相通了。她先是詫異,後又想這世上既有鬼神,還有什麽不可能的。恐怕這孩子,也隨她一起做了鬼孩兒了吧。她不知道地府會怎樣處置這孩子,本不想聲張的,無奈蘇生竟是早已知曉了。
想必那對死於自己手中的母子,此刻也是彼此相伴著吧?銀海棠忽然釋然了,她揀起了一顆蜜棗,輕輕放入口中。
這道她從未嚐過的蜜棗,被蜜糖賦予了一層薄薄的琥珀色外衣,將甜蜜的滋味毫無保留地奉獻了出來,讓人分不清是蓮花的芳香還是蜜兒的甜美。
而她的另一隻手始終撫在小腹上,直到不知什麽時候趴在案幾上睡著了,也還是不曾放下過。
蘇生看著睡夢中的銀海棠唇角漾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似是夢見了什麽好事。
“祝汝好夢。”蘇生輕聲祝福道。
“蘇生姐姐——”
“噓——”轉眼間已經駛到了奈何橋邊,蘇生豎起一隻手指,對著要跟她打招呼的孟婆輕輕噓了一聲,見孟婆會意地點頭微笑,便揮了揮手,繼續往那無盡的遠方駛去了。
地府工作薄:
人曆神龍元年六月二十二日,大暑,忌出行。
妾身蘇生,司忘川引渡一職。長安銀家次女海棠,毒殺丈夫原配妻兒,其罪難恕。妾身謹遵神諭,於人曆神龍元年六月二十二日子時三刻,引渡罪女銀海棠生魂,特此備案。
白夜蓮館秘傳食譜:
蓮藕蜜棗,將蓮藕切去兩頭節蒂並削去外皮,用清水洗淨切成圓片。再將鍋中放入適量熱水,大火燒沸後把藕片放入汆半刻鍾,撈出後用冷水衝涼,瀝幹水分碾成粉末。取藕粉、幹小棗、白砂糖和食鹽放入鍋中,加入清水,大火煮製。待糖水即將沸騰時放入麥芽糖,再加蓋轉小火慢慢煮製藕粉呈琥珀色。因小棗吸足水分易膨脹,此過程中應不時翻動攪拌,使糖分均勻滲透。最後將蓮藕蜜棗一片片放入笊籬中,瀝去多餘的糖汁,放涼即可。
神龍元年夏,白夜蓮館老板蘇生受棗鋪熱賣蜜棗啟發,發明出這道清甜可口的蓮藕蜜棗。據傳深受孕婦喜愛,一時間門庭若市勝過專賣棗鋪,故老板蘇生不耐之下將秘方公布於眾後廣為流傳,成為大唐孕婦寥解妊娠之苦的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