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一線天 3
阿惟聞聲一驚,轉身一看果然就是景淵,一襲淡清長衫,黑發用同色布帶綁在腦後,幾絲碎發略略遮住了帶著怒意的桃花目,依舊黑發朱唇妖嬈,然而被這一身樸素的打扮衝淡了幾分,看似平易但不缺驚心動魄之處,湛湛的桃花眼就那麽冷冽地瞥你一眼,浮光瀲灩,幽深如海。
見顧桓不語,而阿惟驚訝地看著他,景淵冷冷道:
“你說我和你是經曆過生死勝過兄弟的朋友,把我帶到品山書院,可從來不說我是誰家在哪裏;如今好了,有個瘋女人說她是我的妻子苦苦糾纏,你說,這究竟是不是真的?”
“什麽瘋女人?”
“那個自稱阿一的女人!”
阿一見到景淵了?阿惟再也按捺不住開口道:
“景淵,你-——”阿惟本想問你究竟怎麽了,卻被顧桓打斷道:
“我和你本就約定好,三月為期,若那時你還記不起我便帶你家人來見你;現在她來了,你想知道什麽過往,問她就好,她的確是你的妻。”
景淵嘴角抿了抿,神色不悅之極,“你說是她便是了麽?”
顧桓笑了,回道:“你說不是便不是了麽?遲些等你叔公來,你想否認逃避都沒有借口了。”
景淵臉色變了變,“我不記得她了。”
“再不記得,她也曾是你放在心底的枕畔人,你無法改變過去。”
“那我就幹脆給她一紙休書!”景淵冷哼一聲就要離開,顧桓叫住他,從懷裏取出一信封遞給他,說道:
“何必麻煩?要休書這裏就有一封。本就是出自你的手筆,你不妨重溫一下,若是你能狠得下心來給她以斷絕關係,那就悉隨尊便。”
景淵接過信封,遲疑了一瞬,便把信封攏入袖中轉身離去。
見阿惟一臉的焦急疑問,顧桓便把事情的大概說了一番。
德宗沒有賜景淵一死,但是讓他喝下了皇家用來處理重臣的秘藥“三月渡”,“三月渡”會讓人忘記前塵舊事,藥性不算濃烈,若服用得少,三月後便會記得大部分的事情,但反之三月後仍是記不起的話,那麽這遺忘便是一生。景淵替徳宗奪遺詔放火燒長公主府這些事本是皇家秘辛,景淵與司馬氏沒有血親關係,徳宗多番賜婚也是為了要把景淵變成皇族中人,沒想到他就連蘭陵侯的世襲爵位也不要,所以德宗也隻能這般處置他。
那封休書,本是放在昏過去的阿一身上的,顧桓在把阿一送去廣陵前便拿起了這信封。
本就非景淵所願,他亦不想阿一傷心。想著三月後或許景淵能記起一切,再到廣陵見阿一,於是捏造了個出使的事由來讓阿一安心,卻不成想被阿惟認出字跡來了。
“若他三月後根本什麽都記不起呢?”阿惟問。
“景老神醫已經帶著鬱離去尋可配製解藥的藥材,會在下個月月末前趕回來。若是找不到藥,也隻能順其自然聽天由命,畢竟,能留景淵一命德宗也算是開恩了。”
“那阿一她怎麽辦?”阿惟心下感慨,本以為自己最為悲苦,不料阿一也這般地磨難連連。
“你猜景淵會把休書給她麽?”顧桓若有所思地一笑,“或許我們都擔心得太多了。”
一個人的記憶和一個人的感情,也許根本就是兩回事。記憶存在於腦海中,而感情活在自己的心上,往往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種習慣,進門口先邁左腳的人不管記憶在不在,這種習慣都不是輕易能改變的。
景淵果然沒有把休書給阿一。
那信封既輕而薄,不知怎的攏在袖裏卻沉甸甸地,拿在手裏卻像燒灼般心裏難受。他回到書院裏提供給夫子住的廂房,關上門才把信拿出打開。
字跡清勁挺拔帶幾分魏晉風骨,果然是自己寫的,然而筆力極深,每一轉折處都仿佛頓過筆,矛盾過、猶豫過,無時不想凝滯下來一般,分明是休書,可每個字的一筆一劃都在不忍和遲疑。
“景門蘭氏阿一,入門後常對夫君惡言相向……不事翁姑,多年來一無所出,無子……”再往後看,他的呼吸漸漸緊迫起來,屋裏的空氣突然地稀薄,窒悶得難受,尤其當視線落再那濺開的墨點上時,心驀地被揪住一樣。
雲洲珍貴的貢品獨山宣紙上,那點墨,早被化開,渲染了淺淡一片。
是什麽衝淡了那點墨?
他的臉色變了變,不敢再想下去。把休書折好放在枕下,他坐在床沿,沉思半晌後歎了一口氣,起身推門出去。
一夜無事,詭異得過於安靜。
第二天一早,景淵洗漱後送早膳的小學童就來了,他一邊把食盒裏的糕點拿出來一邊說:
“夫子,昨日那瘋女子冒認師母的事情被院士大人知道了。”
“哦。”景淵淡淡地應了一聲。
小學童以為他還在為昨日的事情不痛快,於是繼續道:
“聽說現在說要把她趕走呢,還罵了熊總管一番,雖然那女子怎麽看怎麽可憐,不過這樣一來也就省得夫子煩惱呢!”
“趕走了?”
“聽說不肯走,苦苦哀求來著,說自己不能丟下夫君一人什麽的,唉,真是的,難道她是看夫子你人品好可欺負所以繼續招搖撞騙?院士大人向來以鐵麵冷血著稱,怕是不過三刻鍾她便被掃地出門了.……”
麵前的早點一下子變得滋味全無,景淵拿起書便出門往玄林院方向走去,急得那小學童在身後大喊著讓他回去用膳。一路上不少白衣學子都極有禮貌地向他打招呼,玄林院很快進入視線之中,正要抬腳跨入門檻卻又縮了回來,從剛才起他的心裏就一直有個聲音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麽,尤其在此時,他覺得簡直就是煩透了!
於是索性轉身大步流星向頤福堂走去,遠遠就看見書院大門開著,十多人推搡著正要走出大門,而落在最後的不情不願地被推了一把險些踉蹌倒地的人身影纖弱,一想便知就是阿一。
心下無端一緊,追上去一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回帶,回複了女裝,穿著一身青衣襦裙月白半臂小衫的阿一愕然抬頭驚訝地看著他,他冷哼一聲道:
“不是說自己是我的妻?怎麽敢說走就走,心虛麽?”
那些人停下腳步回頭一看,驚得下巴掉了一地,不是吧,敢情玄林院這位新貴是來跟這可憐女人算賬的?
“不是的,”阿一連忙搖頭,昨夜阿惟已經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訴她了,她傷心難過之餘也漸漸接受了景淵忘了她這樣的事實,“是我錯了,我.……”
景淵根本不給機會她說下去,不由分說地扯著她就往自己住的院子而去,頤福堂的人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對被挾持而去的阿一表示同情,也有氣憤的罵道:
“這可怎麽辦?說好了跟大家下山買菜,現在該她拿的那些誰來幫她拿?”
“你沒看見景夫子的臉色?真是可憐啊,憶夫成狂偏碰上個不肯善與的主兒,你就少跟人計較了!”忠厚老實的掌勺陳老三歎道。
他們不知道,可憐的該是景淵才對,他以為阿一是要被趕走了才不顧場合地發飆把人帶走。阿一被他帶到他的院子前,心疼而不知所措地望著他,道:
“你別生氣了,昨天的事你說不是就不是好了,不要把我趕走,我實在沒有地方可去。你不喜歡,我便不去打擾你.……”
那目光看得景淵心下驀地惻然。
“院子髒了,把它打掃得一塵不染;還有,這些木樨花要修剪好,水缸裏的水必須是滿的;還有,青石凳子桌子都要擦幹淨了,午膳前要全部做好,聽見了沒?”
“哦。”阿一反應不過來,愣愣地應了一聲,看著他姿態瀟灑高傲地負手大步離開。
授課完畢時已是快到午時,景淵被一眾同僚拉去共用午膳,回到自己的院子時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震,石凳子桌子的確幹淨了,濕淋淋的大片水漬,水缸也果然滿了,水都滿溢了出來,地上的確一塵不染,都是水,像夜半遭了雷雨溝渠淤塞,把地麵弄得泥濘不堪。最為慘不忍睹的是那木樨花,有如遇上百年大災般片葉不留,景淵滿頭黑線,憤怒的目光像鋒刃般銳利,搜尋著那始作俑者。
她正背對著他低著頭彎著腰在水井旁去弄那被她不知如何就撞散了的木桶,他黑著臉走過去拎起她的衣領把她整個兒提起來扔到廂房前唯一幹燥的走廊上,盯著她怒道:
“你不是說你已為人妻嗎?怎的連這種最簡單的家事都做不好?”
阿一看著麵前怒火中燒的陌生的景淵,心裏滿滿的都是委屈難過,吸著鼻子哽咽道:
“我不是故意的,倒水進水缸時水缸太高了我舉起的木桶一下子掉在地上,如是幾次才搞得滿地是水,也不知道怎麽修剪,不是把葉子去掉就好了麽?我家夫君,從來都不會種什麽木樨花,更不會舍得讓我幹這種活兒。”
“你家夫君,說的不就是我?”景淵俯身看她,眉毛一揚道:“我不種木樨花,那種什麽?”
“臘梅。以前家裏有一片梅林,你喜歡在林子裏煮茶賞梅。”
“跟你?”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
“不是,跟別的姬妾。”
“我還有姬妾?那你說說看,我到底是誰?”
阿一的肚子這時很不應景地咕嚕一聲,她苦巴巴地看著他:“我餓了。沒力氣,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冷笑,“活該。”
她伸出手可憐兮兮地遞給他讓他把自己拉起來,他皺皺眉,伸出兩根手指夾住她的衣袖佯勢扶她,阿一隻得自己勉力站起來,跟著他進了屋。屋裏陳設簡單,一張八仙桌,兩張方凳,一扇山水屏風,後麵便是臥室。
景淵把帶回來的一個裝了四五個包子的油紙包放在桌上,拿過一本書坐在窗前,餘光瞟著風卷殘雲的阿一,不時哼兩句風涼話:
“沒點斯文,活像餓鬼投胎。”
“悠著點,小心噎著了。”
“別讓人看見你這模樣,仿佛我虐待你似的。”
話沒說完,阿一果然嗆到了,咳得難受到眼淚都幾乎要出來了。景淵一臉不耐煩地拿過杯子給她倒了杯水,阿一喝下了才慢慢順了氣。
“你本是建業一大戶人家的獨子,父母早逝,妻妾成群,後來生意失敗傾盡家財,那些姬妾作鳥獸散,你一時想不開投水自盡,被人救起卻忘了前塵往事,我為了尋你走遍建業臨近的州縣,終於在此地尋回你,你卻已經不記得我了。”阿一一邊喝水一邊說:
“你現在可曾相信我是你的妻了?”
景淵聞言,就連眼睫毛都沒動一下,隻問道:“夫妻朝夕相對同床共寢,那我身上可有什麽明顯的印記?”
阿一愣住,印記?她記得他身上本有幾處傷痕,都被老頭子研發的生肌白玉膏治好了,就連欺騙傅明遠那一刀都不複有痕跡,至於什麽痣啊胎記啊什麽的,能看的部位基本都看過了,沒有,不能看的看不到的就不知道。哪裏說的出呢?
景淵冷冷瞥了啞口無言的阿一,又問:“說不出?那姑且說說你自己是哪家閨秀有何能耐?”
這次阿一更加啞口無言了,她囁嚅著說:“我不是哪家閨秀,也沒有什麽能耐,我隻會敲木魚隨師傅幫人家做法事,後來賣過紅薯。不過我做的紅薯真的很好吃.……”
景淵額上青筋突突跳起,敲木魚?做法事?賣紅薯?
就這樣,阿一再一次被扔出屋外,木門砰的一聲被無情關上。
第一局,自揭底牌自爆其短,完敗。
翌日,阿一再度發揮她打不死的小強的心態,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又搶了小學僮的食盒屁顛屁顛去給景淵送早膳,景淵推開門,就迎上阿一那笑得燦若春花的臉。用過早膳,景淵要在院子裏作畫,讓人搬來長桌放好,他壓好大幅宣紙,眉毛都不抬一下,道:
“研墨。”
阿一的思維凝滯了好幾秒鍾才反應過來,往墨硯裏倒了水,拿起墨錠子慢慢磨了起來。景淵凝神思慮了一會兒,然後執筆蘸墨,開始畫蘭草。
“我說這畫啊也真有奇怪的,明明這草葉子是綠的,花是有顏色,但用深淺不一的墨畫出來,隻有黑白二色,卻感覺逼真鮮活,甚至更要好看上幾分。”她一邊看他畫一邊說。
“你也懂畫?”
“不懂,”她想了想,笑嘻嘻地說:“不過畫畫要比寫字好。”
“畫不止黑白二色,亦可用朱砂藤黃逡染。”景淵取出篆章和私章在蘭草圖題字落款處印上,“畫畫從來講究神韻氣質,不求實錄。”
“這畫是畫給我的麽?”阿一眼尖,看到題字處有一“蘭”字,不由得驚喜地問。
“五兩銀子。”
“嗄?——”阿一良好的自我感覺被摧毀,訥訥道:“五錢銀子行嗎?先賒著,頤福堂發了工錢再給.……”
景淵煞有介事地看她一眼,“城裏的王員外早就訂好了,你那銀子留給自己慢慢花。”似是不忍見她的挫敗沮喪,他又拿起筆塞到她手裏,“或者,你試試畫,畫得好的話我們一物換一物。”
阿一拿起筆,在紙上畫著她最拿手的動物寫生。
把畫遞給景淵時她都不敢看他的臉,果然,某人臉黑如鍋底,帶著怒氣道:
“你這也叫畫畫?!!”
“你不覺得這隻猴子很可愛?”她幹笑兩聲,“不是說神似就成了麽?”
“你不會寫字也不會畫畫?”他冷聲問。
“我在學,一直有學的。”她連聲保證。
“你也沒讀過聖賢書?”
“很少,經書看得比較多,不過有些字勉強不懂而已。”她聲音低下去。
“好,很好。”他諷刺道:“那你會什麽?不會持家不識書畫不懂婦德容工,我究竟看上你什麽了會把你娶作妻子?莫非你什麽都不懂隻會暖床?”
“不,不是的。”她垂頭喪氣地看著他,“通常把床暖好的人都是你.……”
景淵聞言更是滿頭黑線,隻聽得她繼續說:“常把人折騰到三四更天才給睡的人也是你.……”
景淵暴怒,正想吼她一聲“滾”,她卻吸吸鼻子很可憐地說:“我聽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
“你嫌棄我。”
她的劉海垂下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見表情,聲音前所未有的虛軟無力,景淵心裏的不滿和火氣卻因此而消弭大半,說:
“我……沒有……”
“我知道我就連秋梨院的女學子都比不上,沒有學識沒有淑行,甚至連一套像樣的衣裙都沒有,到頤福堂吃飯的人都在偷偷看我然後偷偷笑你。我想這本也沒有關係,夫妻感情是你情我願的東西,旁人說什麽都沒用,但是沒成想原來你是嫌棄我的,你為什麽要承認我是你的妻子呢?要是一開始我沒有在大庭廣眾下指認你就好了……”
“我說了我不是……”見她泫然欲泣轉身要走,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拉她,卻被她輕巧避開,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背影落寞,大有煢煢孑立的蕭索感。
景淵不可思議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適才一瞬間的失落不是騙人的,如今的燒心感更不可能作假,她難過了,他心疼了——無父無母無德無才,自己偏生娶了她,若非有極為離奇的解釋,那麽答案其實隻有一個。
他伸手撫著自己的心髒,不敢再往下想。
第二局,阿一以退為進,攻心為上,小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