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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黃雀 2

  “葉城,備好車馬,本太子要回王府一趟。”時近日中,他才處理完手頭上的折子,太子臨時移駕到金粟宮旁的重緯殿處理政務。


  “殿下可要用膳後再回府?”張興恭謹地問道。


  “不了。”他簡短答道,起身離開了重緯殿,上了馬車離開皇宮回到了孝親王府。


  一進府,他便問管家:”上官姑娘呢?可曾用了午膳。”


  “殿下,上官姑娘自昨日回水石山房後一直沒出來過,讓丫鬟去看她也隻是說不許別人打擾她休息,所以老奴不敢再去幹擾,王爺見諒。”


  “下去吧。”楊昭徑自往水石山房走去,心裏暗道一定是為著昨夜的事情生氣了,念及她的孩子氣,不由得嘴角微勾,走入內室,見到屏風後的床帷紗帳低垂,有女子坐在床上雙手擁被胸前,黑發如瀑,姿態曼妙,朦朧而美好。


  “還在生氣?”他輕笑,聲音輕柔舍不得放重一點點的語氣,走到床前道:

  “你想去玉泉山,我們可以現在就去,以後無論你想去哪裏,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牽著你的手站在陽光下,可以把你保護得嚴嚴密密不受半點傷害,這天下,是我的;而我,又隻是你一個人的,好不好?”


  紗帳內的人兒還是不吭聲。


  楊昭在床沿坐下,耐心地哄道:”阿惟,不要生昭哥哥的氣了好不好?今天沒有下雪,天晴得正好,我與你出去走走,嗯?寶寶,聽話.……”


  紗帳內的人渾身一顫,猛地掀開帳子盯著楊昭道:

  “你口中的寶寶,竟然是上官惟?!不是的,不可能的……”


  楊昭霍地起身,眼前的女子哪裏是阿惟?不過是穿著中衣披散著頭發的燕羅,隻見她像受了重大打擊一般死死的看著楊昭,道:

  “殿下,你怎麽能喊別的女人作'寶寶'?那明明是我和你閨房之樂時.……”


  “閉嘴!”楊昭暴喝一聲,臉色鐵青地看著她:”你怎麽會在這裏?阿惟呢?誰讓你爬上本太子這張床的?!”


  “我怎麽會在這裏?”燕羅淒然地笑出聲來,”你一個多月沒來看過燕羅,因為過於想念了所以爬上了自己夫君的床,這樣也有罪?一夜之間王爺成了太子殿下,一夜之間自己的夫君成了專注深情於他人的有情郎,而自己卻成了棄婦,真是可笑之極!”


  楊昭一手揪住她的衣領,顧不得她搖晃不穩的身體,厲聲道:

  “阿惟呢?!我問你阿惟她在哪裏?!”


  “她走了。”燕羅笑出了眼淚,”你果然就像顧桓說的那樣,翻臉無情。”


  “顧桓?顧桓他說什麽了?這件事早有預謀的是不是?!”楊昭一手鬆開她,她跌坐在地上,楊昭陰鷙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

  “你今天不給本太子說清楚,你別想能活著見到明日的太陽!”


  “主上,”葉城急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葉城有要事稟報。”


  “進來說!”楊昭道。


  “主上,阿逵他……刺殺景淵不果,反而.……受了重傷,右臂折了,應該是顧桓的家奴顧南一直在暗處保護,所以.……。丹陽巷的宅子已經一把火燒掉,可是適才才發現原來地下有暗道通向幾條巷子外的一處普通民宅,屋裏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一陣哐鐺的響聲,楊昭怒氣無處可發揚手就把桌子上的杯盞還有一旁花架上的花瓶全數打翻在地,他目眥盡裂地吼道:

  “還等什麽?!馬上派人去給我追!一旦追到,格殺勿論!”


  他上前一腳把葉城踢翻,”沒用的東西!讓你看個人都看不好!你倒是說說上官惟究竟是如何逃脫的?一天過去了居然還將本太子蒙在鼓裏,我還留你何用?!”


  葉城意外地連連搖頭,驚惶地道:”主上,阿惟姑娘逃了?不可能,屬下真的把人送回府了!”


  “不關葉城的事。”燕羅臉色發白,勉力站起來替葉城辯解道:”是我幹的。我在德麟殿一直看著上官惟,等她喝醉了快要上馬車前更衣嘔吐時拿了她的披風穿上,扮成她上了馬車,然後一直是裝作醉醺醺的樣子蒙住半張臉,騙了葉城……”


  “那她人呢?!”楊昭的聲音冷靜下來,卻透著一股殺機。


  “被顧桓的人帶走了。”


  “啪”一聲,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燕羅臉上,當即出現了五道指印,燕羅的嘴角頓時腫了起來。


  “不知滿足的女人是醜陋的,作為一個替代品,你的行為連你自己最後的價值都抹殺掉了!”丟下這兩句話,楊昭轉身便要走,她臉色灰敗,像溺水之人般死死揪住他的袖子,眼角滴出淚水,道:

  “殿下,不要走,燕羅錯了,你不要走.……”身子晃了晃,忽然感到下身有熱暖濡濕的感覺,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


  “側妃娘娘,側妃娘娘——”葉城驚恐地喊道:”主上,她,她.……”


  楊昭心下一沉,冷聲道:”馬上去傳太醫。”


  半個時辰後,水石山房內外都沉靜得有如一潭死水。


  鶴嘴爐白煙嫋嫋,氤氳出一室靜謐。楊昭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地上早被仆婦收拾過了,此時地上跪著幾位太醫,都戰戰兢兢地不敢起來,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呼吸一聲。


  “都退下吧。”楊昭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過了片刻,室內再無旁人,他的嘴角才扯出一絲苦澀而痛苦的弧度。


  他多年來孜孜以求的位置他得到了,一直痛恨的對手被自己擊敗了,刹那間而至的榮光讓他滿心歡喜,無比滿足。


  然而他那麽用心去愛著的女人走了,他人生中第一個留著他的血脈的子嗣也走了。


  他站起來走到門外,吩咐在那裏候著的老管家說:

  “好好照顧側妃,有什麽事你先拿主意,本太子有事要離開兩日。”


  葉城給他牽來了馬,他飛身上馬,道:”往驍騎營去,本太子要帶兵去追!”


  葉城嘴巴動了動,可終究沒說什麽,隻揚鞭策馬靜靜地跟在他後麵,眼看就要到驍騎營,身後忽然駛來三騎快馬,為首一人正是高進,高進策馬到楊昭馬前勒馬攔住,下馬單膝下跪道:

  “太子殿下,天牢那邊傳來異動,有人要劫獄,守衛士兵死傷過半,還請殿下立即回宮處理此事;另外百官中也漸漸有流言擴散,清流派禦史大夫沈闋要求清查昨夜宮內發生的事,說是誠親王哪怕是有罪也要罪證確鑿才能予以定罪,事情有緩急,還請殿下三思!”


  楊昭勒住馬踟躕不前,抓著馬韁的雙手筋骨突起,他抬眼看著遠處高天流雲之下的城門,眼中本有的激動和堅決一點一點地流失,最後黯然成灰。


  “走吧,回宮。”良久,他終於說道。


  回宮,那連綿不斷的宮牆飛簷畫梁玉棟才是他的去處,不想放手,然而不得不放手。他楊昭,終究是屬於那裏的。


  隻能是那裏。


  三輛馬車從不同的城門出了安陽城,終於在天剛亮的時候在孟家溪前的有間客棧停下,碰頭。然後三輛馬車變成兩輛,剩一輛空車。阿惟抱著琴下車時正見到顧桓扶著一位中年女人下車,他也見到了她,她扭頭看向阿一,避開他的視線。顧桓溫和的眼神中有那麽一瞬風雲色變,可身旁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正在下車的明瀾,他又恢複了清明,伸手去扶明瀾下車。


  阿一把這一切看在眼裏,生氣地盯著顧桓,氣不過正想邁開步子上前”贈”他兩句,不料景淵一手拉住她,低聲道:

  “別衝動,會壞事!”


  這時顧桓對文安叮囑了幾句,又跟景淵交代了一番,便讓顧東趕著空車,自己騎著馬不作任何停歇地繼續趕路。


  蘇宛背著一個包袱,帶著孟三兒早在客棧門口等候,阿惟把她拉到一邊小聲說話,後來連琴都交給她了。她點點頭,拿著琴進了村子,片刻後又馬上回來了。景淵問她:

  “確實要跟我們回建業了?”


  蘇宛笑著點頭,吐吐舌頭道:”偷偷回去看爹娘一眼就走,帶孟三兒到外麵見見世麵。”


  於是蘇宛孟三兒還有景勉環兒同一輛車,景淵夫婦和阿惟還有明瀾和她的嬤嬤同一輛車,駕車的分別是顧南和顧北,他們兩個都易容成中年的大叔,麵容陌生至極。


  明瀾上另一輛馬車時一見景淵,臉色便極不自然,又見景淵麵容迥異,那塊猙獰的疤痕無影無蹤,變成一翩然俊朗的書生模樣,不由得驚疑不定。景淵笑笑,道:

  “公主勿要介懷,宮中之事在下實在情非得已,顧兄日後定會對公主解釋清楚。在下既然是顧兄的朋友,公主亦大可放心,絕不會提不該提起的事情。”


  這時景淵的袖子忽然被人拉住,一看,原來是阿一,噘著小嘴不滿地說道:

  “不見了這許多天,原來跑到宮裏去了。也不知道人家擔心,說,你到宮裏幹什麽壞事去了?”


  那語氣中有點擔心,又有點醋意,景淵沒由來地心花怒放,捏捏她的鼻子,道:”想我了,嗯?”


  明瀾有些尷尬地別開臉去,身旁的女人拍拍她的肩,對她報以寬慰一笑。


  阿一這才仔細看清楚那婦人模樣,嫻靜文雅的中年女子,梳著常見的髻鬟,眉目娟好如畫,身上衣衫款式尋常,但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著貴氣和韻味。她很沉默,但是會對明瀾很溫柔地笑,還不斷向她打手勢比劃著什麽,打開包袱拿出點心放到她手上。


  明瀾很乖巧很順從咬了一口點心,難得露出一絲笑容,道:

  “啞嬤嬤,你也多吃點,明瀾不餓。”她拿起一個饅頭塞到她的手裏。


  阿一這才明白原來這婦人是個啞巴。她手肘碰碰阿惟,看了對麵一眼,阿惟捉過她的手在掌心寫道:

  “別好奇,別人的事與我們無關。”


  “ 你知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阿一又寫。


  “不知道,那天在德麟殿被人灌了兩杯酒,便醉了;後來被帶上宮門外的一輛馬車,一上車就見到你了,然後就是糊裏糊塗地到了孟家溪。景淵總該知道,怎麽不問他?”


  “問他?”阿一寫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一聲不吭跑到宮裏去這麽多天,問了也是白問。我隻知道有人來放火燒宅子,我們幸好早早從暗道離開了丹陽巷。”


  景淵看了看她們兩個,笑道:”手不累?”


  這時明瀾才正式抬眼深深地看了阿惟一眼,禮貌地開口問道:

  “袁先生,是否給明瀾引見一下兩位姑娘?”


  景淵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拙荊蘭一,拙荊的閨中好友上官惟姑娘。”


  明瀾笑了笑,向她們點頭致意,阿一一反常態地沒有什麽表情,隻阿惟生硬地回以一笑。她們走的是比較偏遠的小路,一路上沒有什麽追兵,趕了一天的路,傍晚時他們在一處山林邊上停車歇息,阿惟和阿一燒火用瓦罐煮了一點熱水,阿惟倒了一碗捧去給那位嬤嬤,她接過水放在嘴邊吹了幾下然後遞給了明瀾,看也沒看阿惟一眼。阿惟回頭一看,罐子裏的水阿一都分完給其他人了,她想了想,拿起自己的那小碗又遞給了明瀾的嬤嬤,不料那嬤嬤隻是淡漠地看她一眼便扭過頭去不理她。


  阿惟愣了愣,以為她隻是礙於陌生,於是又把碗往前遞了遞,誰知她一手推開水碗,用力過猛那碗哐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怎麽了?”景淵走過來,對上一道倨傲的視線,那嬤嬤不會說話,可眼神裏的淡漠和拒絕誰都看得一清二楚。


  “嬤嬤不小心把碗摔了。”明瀾趕緊道,”她不是故意的。”


  阿惟默默地俯身撿起那碗,轉身走開了。


  一路上,車廂裏的氣氛都冷到了極點,誰也不主動開口說話,哪怕是景淵也對阿一的不滿情緒視而不見。趕了三天路後人馬疲乏不堪之際,眼看著壽城就要到了,明瀾在中午吃了一點幹糧後吐了兩回,一張臉慘白慘白的,啞嬤嬤心疼而擔憂地給她拍著背,一個時辰後還開始發燒了。景淵於是讓顧東把馬車趕到最近的三和鎮裏找大夫去醫治她,而顧南和蘇宛她們先往壽城趕去。


  好不容易找了一戶農家借他們用來堆放柴草和糧食空餘院子宿一宿,請了小鎮裏的大夫過來,那大夫本就不甚高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開了兩帖止吐降熱的方子。到了半夜明瀾燒得更厲害了,密密的一額汗,依舊上吐下瀉,再來診症的大夫慌了神,說是傷寒霍亂之證,搞不好會成了瘟疫,丟下一副藥方子匆匆地離開了。


  啞嬤嬤臉色發白,推開門就要進屋裏去看明瀾,阿惟一手拉住她,冷靜地說道:

  “你去煎藥,明瀾我來看著就好了。”


  “不行,”阿一急忙拉過她,”剛才大夫不是說了嗎?若是還不退熱說不定有性命之虞,還會傳染.……我跟你一起.……”


  “阿一,你和景淵盡快到壽城請有名的大夫過來,說不定明瀾不是什麽傷寒霍亂之症呢。”阿惟朝景淵眨眨眼睛,啞嬤嬤卻突然用力推開阿惟就要走進屋裏,景淵一手拉住她,情急之下大聲喊了一句:

  “夫人,勿要輕舉妄動!”


  啞嬤嬤腳步硬生生頓住,回頭看著景淵,眼神裏有著擔憂和請求,景淵歎了一口氣,剛想說句什麽,身旁的阿一突然臉色發青發白,軟綿綿地倒了下去。景淵大驚,抱住她倒下的身子喊道:

  “阿一,阿一你怎麽了?!”


  阿惟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到了,連忙上前去看阿一,啞嬤嬤也吃了一驚,正想上前一步時忽然頸上一痛隨即暈倒在地,原來是身後的顧東閃電般一記手刀劈下,阿惟大驚,這時景淵鬆了一口氣對顧東道:

  “馬上把人送到壽城與景勉顧南他們會合,不得有半分差池。”


  顧東頷首,當下把人抱起上了馬車,揚塵而去。


  “原來,你是故意讓阿一暈倒騙她分散注意力,好讓顧東下手將她打暈送往壽城的。”阿惟恍然大悟,”但是她是何人,竟然比一國之公主更為重要?”


  “她是誰以後自然有人會告訴你,”景淵笑了笑,捏捏阿一的臉,”阿一,起來了,人都走了就不用演戲了.……知道你聰明了許多,在手心寫個暈字你就懂了.……”那嘴角的笑容漸漸褪去,他的臉色開始發白,”阿一,阿一?”


  阿一不是演戲,她是真的暈倒了。


  景淵一把抱起她踢開柴房的門,將她放置在草褥子上,對阿惟說:

  “阿惟,麻煩你去讓那農家大嫂送點熱水過來,找位大夫,再把明瀾的藥抓了來煎。”


  聲音聽似冷靜,可是難掩那絲顫抖。阿惟應了一聲便去辦事,把那位走了才片刻的大夫又喊了過來,景淵臉色沉沉如水盯著那人,一字一句道:

  “內人到底怎麽了?難道也是跟剛才那位得了同樣的病症?”


  那大夫是個中年人,不敢對上景淵犀利的視線,隻狐疑地道:

  “不對,不對……跟剛才那位有些不一樣,好像是.……是喜脈.……”


  “喜脈?!”景淵失聲問,心頭一瞬間不知是喜是憂,”那她怎麽會暈倒的?”


  “這可能是孕婦體質不好,受了寒……怕有滑胎之虞……”


  景淵眉間那抹喜悅瞬間消失無蹤,”滑胎?!”他一手揪住那大夫的衣領,把他拖出柴房之外厲聲問:”怎會這樣?如何保胎,你還不開方子?!”


  “開、開,現在馬上就開。”那大夫一見景淵想吃人般的表情,結結巴巴地說:”除了服藥,最最好補補身子.……”


  “那她什麽時候會醒?”


  “睡、睡醒了就會睜開眼睛……”


  阿惟等大夫走後,對景淵說由她來照顧明瀾,那間屋子他和阿一誰都不許進去。景淵的意思卻是她們兩個先到壽城,由他在這裏等顧桓。阿惟說什麽都不肯,準備好湯藥還有煮好白粥後便把該用的物事都帶入了屋裏。明瀾還在發燒,迷迷糊糊地不知說著什麽話。阿惟拿巾布蒙住口鼻,拿燒開的熱水給她一遍一遍地擦著身子,待她安靜下來後又用毛筆的筆管一點一點藥慢慢的喂給她吃,然後再喂粥。饒是再喝藥,明瀾還是吐了兩回,但阿惟還是堅持不斷地給她喂熱水。


  一個晚上過去了,阿惟坐在椅子上小憩了一會兒,忽然聽得外頭人聲喧鬧,窗外的天才剛蒙蒙亮,她把窗子推開一點點往外看,結果嚇了一跳。許多人手拿著火把把整個屋舍圍了起來,帶頭那人大概五六十歲,大聲對站在房前空地上的景淵說道:

  “你們幾個外鄉人,染了瘟疫無藥可醫,再拖延下去會連累我們整條村子的人的!給你們兩個選擇,要麽馬上帶人離開讓我們燒了房子和快要病死的人,要麽幹脆我們現在就一把火連你們帶房子一同燒掉!”


  “誰敢動手?!”景淵怒喝道,”隨意毀人性命,你們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阿一這時打開柴房的門,怔怔地望著把房子圍得水泄不通的人,問景淵道:

  “他們想放火燒房子?”


  景淵大步走到她身旁拉過她的手,低聲道:”不是讓你好生歇著嗎?為何又出來了?”


  “裏正大人已經到了縣衙報官!”為首的村民大聲道:”以前我們一旦發生疫症都是這樣處理的!這就是王法!”


  阿一揉揉惺忪的眼睛,掙開景淵的手走到那人麵前,很認真地問他:

  “大叔,要是裏麵生病的人是你的女兒,你也會狠下心來一把火燒掉?”


  那人不自然地別開臉,悶聲道:”為了大局著想,也隻能這樣了。”


  “大局?大局是什麽?”阿一想了想,又問:”保住了大局,可你的家都毀了,你會活得開心麽?”


  那人一時語塞,重重地哼了一聲,道:”無知婦孺!”


  “我是無知,可我也知道人不是畜生,斷斷不應做出拋棄自己親人的舉動來,”她回頭看了看那間緊閉著門的屋子,紅著眼圈道:”我的姐妹就在那屋子裏,為了照顧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而留在了那裏。我不能拋棄她獨自離開,也請你們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壽城的大夫很快會來,也許再不用一個時辰,明瀾就會退燒了……”


  景淵摟過阿一,沉聲道:”別說了,不是叮囑過你不許動怒傷情嗎?”


  那些村民的表情在火光裏明滅不定,為首那人沉默了一瞬,緩緩開口問道:

  “我們絕不能讓疫症蔓延開來,再給你們兩個時辰,這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讓步了!”
……

  阿惟”啪”的一聲關上窗子,鼻腔發酸,阿一,她真的是傻傻的也不想想自己現在的境況,難道不是應該頭也不回地走掉的麽?阿惟,她對自己說,你命中多坎坷,可還是能遇上阿一,也算萬幸。


  “水……我要喝水……”


  阿惟猛地一驚,床上的明瀾不知何時恢複了意識,虛弱地道:”嬤嬤,給我喝水……”


  阿惟連忙去扶起她坐著身子靠在床欄上,道:”明瀾,是我,阿惟。你現在好些了嗎?”


  “阿惟?”她微微睜開眼睛,仔細地辨認著眼前的人,”我,我到底怎麽了?”


  “你生病了,”阿惟拿過熱水喂她喝,”多喝點水,然後用些粥,吃些藥,你會沒事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已經大白,村民們正忙忙碌碌地把一些稻草和樹枝,看那陣勢就是在準備燒房子。這農舍的主人早就躲起來不敢路麵,景淵他們租用這農舍時給的那錠銀子都差不多能買下整間屋子了。今日難得沒有下雪,太陽早早地放了晴,可是一點也無減於那凝重蕭瑟的氣氛。


  景淵在窗下問過阿惟幾句話,得到的回答都隻是要他馬上帶阿一走。最後,他沒有法子了,勸她馬上出來,他想辦法讓村民們放他們走,可阿惟隻應了兩個字:

  “不要。”


  “你要是出了事那顧桓怎麽辦?”景淵被逼急了,”你讓我如何向他交待?!”


  “我與他早就沒有關係了,況且沒有我,他也能活得很好。”說完這一句,阿惟又一次果斷地鎖緊了窗戶。


  兩個時辰很快過去了,村民們虎視眈眈眼看著手裏的火把就要扔到柴草堆上。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隻見遠處塵土囂揚,大概有五六騎飛奔而來,為首一人聲音清亮地大聲喝止道:

  “住手!不許放火!”


  “是城守元十八大人!”有眼尖的村民驚訝地叫道。


  元十八身後,分別是顧桓、顧東顧南和景勉,還有一個渾身是血衣衫破爛得不成樣子的男子,臉上髒汙一片幾乎連五官都辨認不出,雙手被烏金鏈鎖住。他們幾個下得馬來,景淵走上前對顧桓說:

  “你來得正好,再晚些真的是要出事了。大夫呢?”


  “大夫在路上,”顧桓盯著前方那門窗緊閉的房舍,“人呢?顧東,來不及了,把人給我帶走!”


  景淵臉色微變,一手拉住他,“你想幹什麽?你想把明瀾帶到壽城去?那是疫症,你理智一點!”他看了一眼那渾身血汙的人,忽然明了,道:“你剛從安陽趕過來是不是?你怎麽不把人送到壽城去?!顧桓,你——”


  顧桓用力揮開他的手,大步向那屋子走去,景淵大聲道:“顧東顧南,還不趕緊拉住他?!明瀾得的病是會傳染的!”


  不等顧東顧南動手,元十八已經攔在顧桓身前,沉聲道:“世子切勿衝動,一切以大局為重!”


  而這時那渾身血汙的人卻瘋了一般想要闖進屋子裏,景勉和顧東反應極快地製住了他,他被死死地按住在地上,悲愴地大吼一聲:

  “明瀾——”


  “讓開!”顧桓盯著元十八,一字一句道:“本世子命令你讓開!”


  元十八巋然不動,這時壽城的一營士兵匆匆趕來,元十八一揮手,他們便開始驅散村民,取代他們的位置把這房舍重重圍住。


  “元十八,你這是什麽意思?!”顧桓鐵青著臉,“你敢抗命不遵?!”


  “世子恕罪,這是王爺的意思。”元十八道:“等幾位大夫來了,自有處理辦法,請世子稍安勿躁。”


  景勉這時走到景淵身邊低聲耳語了兩句,景淵隨即轉憂為喜,剛想跟顧桓說,卻見顧桓隔了五丈之遙對著屋裏大喊道:

  “上官惟!你給我出來!聽到沒有?我要你立刻給我出來!”


  四周一片靜寂,這一句他幾乎用盡生平力氣吼出來的話,激不起半點漣漪,一絲回音。


  “上官惟!我知道你聽到的,你故意不理我是不是?!”他臉色一分寒比一分,“你以為你救了她,我就會感激你嗎?我不會!上官惟,她是我沒過門的妻,就算要照顧也是我來照顧,我不要承你的情!”


  “讓我進去!”楊旻道:“顧桓,我把你要的人帶出來給你,我隻求你,讓我跟明瀾一起……”


  分分秒秒開始變得漫長,顧桓僵直了身子,一顆心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我沒有守約,你生氣了;我說要娶別人,你傷心了……可是你能不能不要用這樣的法子來懲罰我?

  “吵死了——”門毫無征兆地被打開,阿惟堪堪站在門口,摘下蒙著口鼻的巾布,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道:

  “明瀾退燒了,出了一身汗,淩晨開始也不再嘔吐,找個大夫來診診脈,應該不會有大礙。”


  顧桓的嘴唇動了動,本想說句什麽,可終於還是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需要一桶艾草煮的水洗一洗,”她向他走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染上了什麽,不過景淵,”她的眼神有些空洞,對景淵說:


  “若是我病了,死了,那就隨便挖個坑埋了。不要告訴我爹娘,免得他們為我這不爭氣的女兒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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