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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遠走 1

  也不知策馬狂奔了多久,遠遠見到前方有秋收後堆起來的像小山一樣的稻草堆,阿逵抱著阿一輕身一躍墜到稻草堆上翻滾下來,他眼疾手快地抓過稻草堆到自己和阿一身上,那匹馬一直向前奔跑,追兵從身邊掠過,漸漸遠了。阿逵這才鬆了一口氣,撥開身上的稻草,看看自己懷裏的阿一依舊藥力未過昏睡著,小心地把她放下,再轉頭看看自己肩上被弓箭擦過的傷口已經滲出猩紅的液體,咬了咬牙撕下一幅衣裾簡單包紮了便算了。


  此地不宜久留,追兵要是在前麵搜不到人,恐怕又會回頭來找。他把稻草堆好回複原樣,然後背著阿一往東邊有人煙處而去。


  陽柬小鎮

  柴房門被輕輕敲響,穿著褐色粗布衣衫的農婦捧著熱辣辣的蛋湯和炒飯,道:


  “這位公子,家裏沒什麽剩的了,你們先用點飯食,別餓著了.……”


  阿逵接過木盤道了聲謝,放下後從懷裏掏出點碎銀子塞到那婦人的手裏,那婦人開始的時候說什麽也不肯要,後來才勉強收下,她瞅了一眼背靠著牆坐在幹草堆上呆呆愣愣臉帶淚痕的女子,也留意到她身上衣衫服飾都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知道不便多問,正要離開時阿逵喊住她,又遞了一點碎銀子給她道:


  “可否尋兩套普通衣服給我們替換?”


  農婦點點頭,轉身就走了。


  阿逵關上門,拿起那碗蛋湯舀了一湯匙放到嘴邊吹了吹,然後遞到阿一嘴邊,道:


  “來,喝點湯暖暖身子。”


  阿一別開臉,麵無表情地說:“你到底給我喂了什麽藥,為什麽我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阿逵放下湯匙,道:“阿一,到了安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信我,我不會傷了你。”


  “為什麽要去安陽?”阿一看著他,既恨且怒,“阿逵,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人?蘭陵侯府雖然亂成一團,可要帶走一個人也並非易事,什麽去找阿惟去找阿雲都是騙我的是不是?”


  “我是什麽人不是你最清楚嗎?”阿逵自嘲自傷地一笑,“阿一,認識你時,我不過是經常在飛來峰下放牛的小牧童而已,究竟是你忘了,還是我忘了?我不騙你,你要去找阿惟或是阿雲我都陪你去,等我們到了安陽,成了親安了家以後……”


  “我嫁人了,”阿一全身乏力,就連大聲爭辯也做不到,淚水奪眶而出,“我已為人婦,阿逵哥,你要是真對我好便放了我好不好?我不可能嫁給你。”


  “是嗎?”他冷笑,“如果他死了呢?”


  阿一的臉一瞬間白了,她伸出手想抓住他的手臂,卻最終因無力而垂下,“不會的,他不會死的,他說過他不會再拋下我的。”


  “那人的死活已經與你無關。阿一乖,”阿逵沉下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稍一用力阿一痛得叫了起來,他拿起那碗蛋湯放到她嘴邊,用一貫溫和的聲音說:“我不想再用讓你昏睡的藥,那樣會很傷身體。你把湯喝了再吃點飯,歇息一下,今晚我們還要趕路的。”


  阿一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明明是那個熟悉的人,卻陌生得讓她害怕。於是她深深吸了口氣,順從地張開嘴喝下了整碗湯,還用了點飯。過了一會兒那農婦來敲門,送來兩套粗布衣服,阿逵跟著農婦離開了柴房,阿一這才疲累的閉上了眼睛。


  景淵不會死的,她心中默念道,景時彥不是神醫嗎,怎麽會讓他輕易有事?更何況,他和她經曆了那麽多都活下來了,這一次一定也能平安渡過的……

  “張大嫂,你說的就是這兄弟倆嗎?”阿逵隨著張大嫂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前,沒有圍牆隻有籬笆圍著院子,院子很大,盡是一些稻草和用麻袋裝著的穀物。那兩兄弟二十上下,麵容清秀但是衣衫破得打滿了補丁,正在給穀子入袋。張大嫂歎了一聲道:


  “大吉和大利兩兄弟半年前連唯一的親人都去世了,天可憐見的,這一瘸一啞可怎麽生活呀!幸好他們那酒鬼老爹給他們剩了兩匹馬,平時就給別人拉拉幹柴木料什麽的,啞巴大利是車夫,瘸子大吉是負責找活兒砍價的。公子若是有什麽地方用得著他倆的,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他們晚上趕路,看得清路況嗎?”


  “這個自然!”張大嫂連忙說:“你別看他兄弟倆這般模樣,可是記性和眼力都特別好,我去問問他們去過壽城沒有,如果他們認得路就能幫公子的忙了。”


  事情最後的結果很是讓人滿意,天剛入黑,王大吉王大利兄弟便趕著那所謂的馬車到了張大嫂的家門前,阿逵扶著阿一走出來時見了那馬車也不由得皺眉。這哪裏能算是馬車,又黃又瘦的馬,沒有車廂,隻有用木板釘成三尺多的車板,分明就是用馬來拉的牛車。而趕車的啞巴對他裂開嘴笑著,指了指板上的幹草墊子,像是在為他的特別準備而邀功,瘸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麵前,說道:


  “大、大、大爺,您、您請上、上車.……”竟然是個結巴,還好,比啞巴要好一些。


  阿逵看了張大嫂一眼,張大嫂不好意思地說:“鄉野之地也隻能有這樣的車了,公子不要見怪,大吉大利是老實人,公子大可放心。”


  阿逵當下沒說什麽,把阿一抱上車坐好,大吉也跳了上車,大利揮鞭趕馬,向著壽城方向而去。


  小路崎嶇不平,著實是顛簸得很,阿一坐在阿逵和大吉之間,板車三個人坐有點窄,冷不防一個顛簸阿一便控製不住地傾向大吉身上,大吉笑嘻嘻地扶住她的手臂,道:

  “夫、夫人小心,夫人真、真美,大吉還從來沒、沒見過這麽標致的.……”


  阿一忽然抽回自己的手,疑惑地看著大吉,想要從他的五官和表情看出什麽端倪。


  “閉嘴!”阿逵一手攬過阿一,盯著他冷聲道:“休要再口沒遮攔言出冒犯。”


  沒走多久,阿一便捂住胸口喊停了馬車身子外探,把白天吃下去的東西都嘔吐了個精光,阿逵又心痛又無奈,隻能吩咐趕車的啞巴不要太快。


  “你不要碰我,我自然不會吐。”阿一有氣無力地推開阿逵。


  “別耍小性子,”阿逵拍著她的背,毫不掩飾眼裏的擔憂,“忍一忍,很快就要到了,一到壽城便找個大夫來看看。”


  “我說了……不要你碰我!”阿一望著離自己越來越遠地陽柬小鎮,不由得哭出聲來,“我不要去壽城,不要去安陽,我要回建業!”說著臉色蒼白地又是一陣幹嘔。


  “夫、夫人這是怎、怎麽了?”瘸子一臉驚訝。


  “阿一,別任性,再亂動,你會掉下去的。”阿逵耐住性子安慰道,盯了瘸子一眼警告他別多事。


  “夫、夫人是不是有、有喜了?”瘸子關心地問道:“我見、見到那張、張大嫂生娃娃前也、也是這樣吐、吐得天昏地、地暗的……”


  此話一出,阿一和阿逵都愣住了,阿一怔怔地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眼神飄得悠遠,而阿逵臉上陰霾頓現,咬牙切齒道:

  “你再亂說,看我不打掉你的牙齒!”


  “大、大吉不敢亂說,大吉錯、錯了,以前阿娘說、說過,有了娃娃不、不到三個月是不、不能亂說出去的……”話未說完,衣襟便被阿逵揪起,他舉拳便要打,阿一冷冷說了句:

  “打了他,就能改變事實麽?你什麽時候如此擅長欺負弱者?”


  大吉早已被嚇得麵無人色,阿逵冷哼一聲鬆開他,用力握過阿一的手,用溫和而近乎殘酷的聲音道:

  “阿一,你最好明白,我和你之間,從來不存在第三者,也不許有第三者。”


  “以前我一直順著你,追著你跑,夠了,從今天起,誰都不能從我身邊搶走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都不會放手。”


  又趕了一日的路,第二天入黑時才進了壽城的城門。


  王家兄弟在把阿一送去最近的醫館後拿著一錠銀子歡天喜地地走了,阿一的體力已經恢複了一大半,那大夫給她把完脈後笑眯眯地對阿逵說了聲恭喜,阿逵愣在當場,一張臉蒼白頹唐仿似受了極大的打擊。阿一驚訝,明明是喜悅卻不知怎的淚水盈滿了雙目,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那大夫說她情緒不穩不利於養胎,抬筆便要寫下一副安胎的方子,阿逵鐵青著臉一手拉起她快步離開了醫館。經過東湖大街時阿一頓住腳步,望著前方的一家酒樓,說:

  “我餓了,我想吃包子。”說完也不等阿逵表態,挪動腳步就往酒樓而去。


  熱騰騰的肉包子放到麵前,阿一抓起包子風卷殘雲,忽然手腕被阿逵很用力地捉住,她抬眼看他,一臉的漠然,像是在看一個從來都不認識的人。阿逵的心像被狠狠地銼了一下,鈍鈍地痛,他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道:

  “慢點吃,先喝口水。”他把茶碗遞給她。她接過茶碗正要喝的時候,忽然聽得旁邊的食客歎了一聲道:


  “好端端的一個侯爺,眼看著就要當駙馬,誰知樂極生悲就這樣一命嗚呼了!”


  “就是,誰讓他沒這個命呢!又或者是公主煞氣太大……”


  “噓——別亂說,那蘭陵侯生前不知糟蹋了多少人家的閨女,現在有這樣的下場,也是報應。”


  阿一手中的茶碗砰然墜下,碎裂一地。整個人僵住,腦子裏一片空白,就連眼神也渙散得找不到焦點,她喃喃道:

  “死了?不可能,不可能的……”她霍地站起來,指著旁邊桌子那中年男子大聲道:


  “你不要在這裏造謠!景淵怎麽可能會死?他好端端的,一直都好好的,你騙人.……”


  說到後麵,聲音都哽咽起來。


  “誰造謠了?!”那人拍桌而起,“皇榜都貼出來了說是要通緝刺客祭奠死去的蘭陵侯,幸好他死得早公主沒來得及跟他拜堂,不然他又害別人當寡婦了!”


  一聽“寡婦”這個詞,阿一臉白如紙,身子晃了晃,四周的食客都好奇地看過來,阿逵連忙說了聲抱歉,強拉著阿一離開,他一言不發地繞了好幾條街巷,最後到了一處偏僻的小巷子,推開一扇殘破的朱色木門走了進去才放開阿一。


  這是一處兩進的院子,收拾得倒也幹淨,穿過花木扶疏的院子往裏是東西兩邊的兩間廂房。阿逵推開東邊的廂房門,拉著阿一進去,阿一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要往外走,阿逵用力一扯,她整個人往後踉蹌一步,跌入他的懷裏。


  “為什麽對我這麽不公平?”他眼眶發紅,搖著她的肩問:“景淵就算無惡不做你也願意留在他身邊,而我無論為了你做什麽事情你都不會放在心上,為什麽?”


  阿一木然道:“我隻問你一句。那些刺客,是你派去的嗎?”


  “如果是呢,你是不是想殺了我給景淵報仇?!”


  “那麽,我隻能說,我們沒有夫妻的緣分,甚至連兄妹的緣分都不可能有。”阿一輕輕推開他僵直的身子,走到床沿坐下,“你要把我關在此處也好,你要把我帶到安陽也好,隨便吧。我累了,你出去,我要休息。”


  她一臉的平靜,平靜得教人害怕。


  阿逵轉身出去,快步進了西邊的廂房,掀開牆上掛畫按了按凹下去的一處,書房裏的書架無聲移開,他打開書架後的暗門,拉了拉一串金鈴,很快,便有一名黑衣人從暗門後的暗道躍出單膝下跪道:

  “玄陰教火門弟子王旭見過侍衛長大人。”


  “上官惟可有下落了?”


  王旭臉色微變,“稟大人,還沒找到。”


  阿逵大怒,一腳把他踢翻在地,“飯桶!這麽多的教眾找一個女人都找不到,怎麽辦事的!”


  王旭囁嚅著不敢吭聲,阿逵斂起怒容,道:“算了,我會親自去找。你現在馬上回去找兩個會辦事能伺候人的丫頭來,給我把東廂裏的人看緊了,少了一根毫毛都要唯你是問!”


  王旭唯唯諾諾應聲退下,很快便找來了兩個伺候她的丫頭,的確盡心盡力,就連阿一咳嗽一聲也會報告給她們的主子知道。阿一發呆的時候越來越多,甚至連用膳時都不知不覺地停住筷子,不知想什麽想得入神,阿逵無論跟她說什麽她都置若罔聞。他懊惱之餘卻也沉得住氣,反而暗自慶幸阿一有了孩子,肯定她不會有輕生的念頭,她再冷漠也有春回雪融的一天。


  阿逵連續幾天都早出晚歸,阿一吐得更厲害了,這天阿逵一早接到線報行色匆匆地離開,阿一剛咽下一口粥便又吐了個天昏地暗,不斷的幹嘔最後帕子上竟然沾上了點點血跡。兩個丫頭大驚,阿一捂著胸口喘著氣道:


  “送、送我去醫館,或者,找大夫來這裏……如果我有什麽不測,你們兩個,也活不了……”


  一聽這話她們更是慌亂無措,草草商議由其中一個到最近的醫館去請大夫來。大夫很快趕來,白發蒼蒼老邁得連走路都要三步一停,身後跟著個背著藥箱的學徒,到了廂房裏顫巍巍地給她把過脈,皺眉道:

  “你家夫人情形很凶險,老夫要給她施針並艾灸,你們安靜地在門口等著,莫要打擾了老夫,下針不準也是會要命的。”


  阿一盯著他的眼睛,嘴角扯動了一下,想笑,卻無端紅了眼睛。


  於是兩個丫頭坐在廂房門口,雕花門大敞,可以清楚地見到裏麵的情形,沒過一會兒,一股奇怪的氣味隨風飄出,她們互相望望都覺得奇怪,再聞了一會兒,意識好象朦朧了起來,有人問她們:

  “剛才發生什麽事了?”


  “不記得了.……”


  “誰來過這裏?”


  “也不記得了……”


  看著那兩個丫頭身子慢慢歪側昏睡過去,花白胡子大夫把同樣在床上昏睡過去的阿一抱起,大步往外走去,一邊站對身後那學徒說:

  “壽城城守元十八可接到了密報了?”


  “已經接到,估計現在已經點了半營人馬來此,而且將會在半個時辰後封死各個城門甕中捉鱉一網打盡,西晉朝所剩無幾的玄陰教分壇今日應是氣數已盡。”


  走出院子的大門,早有馬車在那裏等候。上了馬車,他一手扯去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一副精致得有如雕琢過的玉潤生光的麵容,拉過一旁的絲被給懷裏睡容平靜的人蓋上,掠開她額上垂下的一綹發絲,低頭在她蹙起的眉心烙下一吻,輕聲道:

  “小尼姑,哭什麽呢,真是傻,明明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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