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該走的始終要走 3
夜,漫長得讓人難以忍耐。
景淵掀起素帳起來,幽暗的燭光在地上拖曳著長長的影子,他推開門走了出去,身上隻著單衣。雖是夏夜,但是涼意還是有的,歇息在外間碧紗櫥的晚霞連忙起身取過外衫追上去。
“侯爺又睡不著了?奴婢給你煮點參菊茶,寧神靜氣的……”
“你下去吧,本侯四處走走。”景淵接過外衫,神情淡漠地轉身向後院走去。
七天了,他入宮兩次,都被皇帝拒之門外。
昨日陳貴妃讓人來告訴他,阿一染了風寒,她已經暗中命人給她換到內務府東廂一處幹燥清爽的廂房,那是專門用來關押曾得*後來犯錯的妃嬪的。她讓他安心,說是會安排大夫去看她,讓他稍安勿躁,再等個合適的機會她再求皇帝放人。
等送信的人一走,他便上了馬直往鎮南王府而去,回來時陰沉著一張臉,沈默喧和景勉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而恰好在這時,一身男裝打扮的阿雲在閔立的陪同下匆匆趕來,一見景淵便抓住他的手質問他阿一的事情。景淵僵立著身子唇角深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雲眼眶發紅罵他道:
“景淵,你無法護佑阿一就不要把她往皇宮那種地方帶去!你明知道那是個什麽地方,阿一她性子太直根本就不懂那些偽善逢迎虛與委蛇,而且你究竟得罪了什麽人?不過是個姬妾而已,就連我想去內務府見她一麵都被禁止,她犯的錯有那麽大嗎?如果真按照律例,該判充軍流放還是杖刑總得有個說法,可就是這麽把人關著不放也不處置,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這件事是衝著本侯來的,你放心,本侯不會讓她有事。”
讓沈默喧送走了阿雲,景淵帶著景淵去了一趟虞府,虞銘不在。
幽窗別館的竹廬裏,也是空空如也。景淵正想離開,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走到臨湖的亭子才發現粗壯有如手臂的竹梁之後一片淡青的衣裾。景淵走過去,虞銘靠在那裏,抱緊了自己懷裏的酒葫蘆,半閉著眼睛小寐。數日不見,他竟然形容落魄至此,一臉胡茬容顏憔悴,身上的青衫沾了幾處塵汙泥垢也不知是幾日沒換洗,平素好潔溫文有度的他也有如此不修邊幅的時候。
景淵在他身邊坐下,道:“阿銘,是後悔,還是隻是難過?”
虞銘眯著眼睛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說:“為什麽要後悔和難過?她真不想嫁我,就不要嫁好了,我虞銘又不是非她不可。”說罷,端起葫蘆又喝了一口酒。
“那你天天喝酒作甚?”
虞銘輕笑兩聲,笑聲愴然,側身麵對著景淵捶著自己的胸口說:
“你不懂。這裏,好像缺了一角,總得拿些什麽來填補。”
“我說我懂,你信不信?”景淵搶過他的酒葫蘆,扔了出去。
虞銘瞪著他,雙眼發紅,揪著景淵的衣襟大聲道:“把我的酒還給我!”
“蘇宛的死,和你沒有關係。”景淵冷笑道:“你裝什麽借酒澆愁!雖然你與她有婚約在身,但是從不掩飾自己對凝霜的愛慕,口口聲聲說自己並不是非她不可——你明明把自己的心事講得一清二楚,錯的是她,她不該奢求,不該因為自己家族的壓力而對這樁親事兢兢業業不敢反抗,更不該厚顏和隱忍,更不該在死後才讓自己的父母向你奉上退婚文書!”
“住嘴!不許說!”虞銘一拳打在景淵胸口,景淵用力推開他,道:
“你虞家是當朝外戚,權勢正盛,為何不早早退婚讓你好去了司馬凝霜親上加親?你這個懦夫、偽君子!”
“凝霜喜歡的是你!”虞銘喘著氣。
“那就想辦法把她搶過來,懦夫!喝酒做什麽?你根本不喜歡蘇宛,你也不配!”
“誰說我不喜歡她?!誰說的!”虞銘吼道,“她怎麽能這樣?非要用死來和我劃清關係,我什麽時候說過不喜歡她不要她了?姑母想要拉攏我跟凝霜,早就不滿這樁婚事,要是我對蘇宛過於親密,這婚事早被退了!我不過是借著凝霜來迷惑有心人的眼,等著凝霜嫁給你我便順理成章地娶了蘇宛……所以景淵,該死的人是你!是你……”
暴怒的聲音逐漸細下去變成嗚咽,虞銘跌坐地上雙手捂臉,肩膀聳動,淚水從指間沁出。
景淵難受地撫著發痛的胸口站起來走到不遠處撿起酒葫蘆,再回到他身旁坐下,仰起頭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大口酒,然後遞給虞銘道:
“能哭出來還算好。過去整整的一年,我想哭,都哭不出來。”
虞銘狠狠地深呼吸了一下,拿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一手搶過酒葫蘆。
“因為阿一嗎?”虞銘道,“想必你也是活該的。”
“我不愛凝霜。”景淵苦笑,“也不樂意敷衍她。”
“我知道,”虞銘喝了一口酒,道:“全建業就隻你公子淵一人傲氣。”
“其實我也會低頭。”景淵抬頭望著天空,“我想,我要娶她了。”
虞銘握著酒葫蘆的手一顫,沉默了一會兒,道:“恭喜。”
“本不想害人,我欠她良多,卻不涉及男女之情,她不肯罷手,也是意料中事。”若非遇見了那個人,也許他會在大仇得報後娶了凝霜,像許多皇宮貴族的子弟一樣,在美酒名畫中碌碌一生。
“你來找我,斷不會隻是為了向我宣布這個喜訊。說吧,你想知道什麽?”
“那日阿一把瓊華夫人推入荷池隻是意外之事,若無此意外,相信墜入荷池的人應該是凝霜,推人的依舊是阿一,而虞銘你則是很好的現場證人,對嗎?”
虞銘垂下眼睛,道:“你都想明白了?的確如此。這樣的局很拙劣,可是照樣把你套住了。你不怨我?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害人者,你我都脫不了關係。”
景淵自嘲一笑,“蘇宛投河前對我說了句奇怪的話,讓我原諒你一回。所以阿銘,你不妨告訴我,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
虞銘喝了一口酒,歎了一聲,望著景淵道:
“你小子的運氣,比我好多了.……”
黃昏時分,皇宮內苑,皇帝的禦書房前的石階上,景淵已經跪了一個時辰,凝霜帶著自己的貼身丫鬟匆匆趕來,勸了景淵幾句景淵也隻是沉默不語,凝霜心疼地讓人把軟墊子拿來他也拒絕了。太監總管來宣他晉見時他連站起來都站不穩,景勉手疾眼快地扶著,他緩了一陣子,才走進書房。一開始便聽到皇帝的斥罵聲,但是到了後來這聲音細了下去,凝霜正按捺不住時,太監出來是說是皇帝要見凝霜,凝霜走進去行禮後偷偷拿眼睛看著景淵,隻見他臉色如常垂手而立,皇帝問她道:
“景淵說要娶你作蘭陵侯夫人,你可願意?”
凝霜一臉驚喜,答應的話本欲衝口而出,可又想起不能失了女孩子家的矜持,於是羞澀的說:
“全憑皇兄作主。”
“那好,朕便將凝霜公主下嫁於你,景淵,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來預備婚禮,可來得及?”
“景淵盡力而為。”
“那就好。朕的皇妹要風風光光地出嫁,皇宮許久沒辦過喜事了。你剛才所求之事朕也一並準了,既然是辦喜事,自然不宜有白事或不吉利之舉,傳朕的口諭,讓內務府那邊放人。”
“現在嗎……皇兄,瓊華夫人那件事還沒有搞清楚,恐怕.……”凝霜臉色變了變,道:“或者再等幾天.……”
“凝霜,為人妻首先要懂婦德,不善嫉,有容人之心。以後你便是整個蘭陵侯府的主母,切勿任性妄為。瓊華的事,你便以未來侯府主母的身份向瓊華賠個不是便了了。朕累了,你們先退下吧。”
剛走出禦書房,凝霜急著上前拉住景淵的手,道:“我今日想去聽戲,你陪我一道好不好?人就讓景勉去接好了。”
景淵拂開她的手,冷冷道:“請公主自重,三月後才是婚期,本侯還有要事,失陪了。”
說罷帶了景勉大步離開,凝霜憤恨地跺腳,絞著手中的帕子望著他的背影,咬碎了銀牙。
景淵才剛出宮門,便看見有侍衛慌慌張張奔入宮門,躲避不及眼看要撞到景淵身上,景勉一手拉住他,疾聲道:
“何事慌張至此?小心點,別撞到我家侯爺!”
“內、內務府失火,小人正趕著去稟奏……”那人倉皇入內。
天色已經陰暗下來,而內務府方向隱隱有紅光燒天。
騎著馬瘋子一般發狂地衝向內務府,內務府的差役一見景淵馬上迎上前阻攔,卻被景淵一手用力推開直闖進去。喊叫聲、腳步聲,潑水聲,還有臉上髒汙不堪剛從火場中被救出來的女子的嗚咽聲此起彼伏,他一臉暴戾之色,一手揪住一個救火的士卒厲聲問:
“人呢?都救出來了沒有?”
士卒連忙搖頭,道:“火起突然,隻僥幸把西廂近門處一部分人救了出來,其他的沒辦法。”
內務府的主管官員腿腳發軟地匆匆趕來,解釋道事出突然沒有任何的預備,內務府人手太少雲雲,景淵一腳把他踹倒在地,指著他發狠道:
“如果本侯的人有個什麽差池,你來陪葬!”
景勉走過來,麵有難色地說:“侯爺,查過了,十八姬她,應該還在裏麵。”
“已有半個時辰。”
“你回府把所有府衛帶來幫著救火,皇上就算要調禦林軍來恐怕也要在半個時辰之後。”
“侯爺——”景勉望著他,欲言又止。
“還不走?莫非連本侯的命令都不聽了?!”
“火場危險,侯爺要等景勉回來,景勉發誓一定會把侯爺的十八姬救出來……”
“少說廢話,走!”景淵轉身不看景勉,景勉咬咬牙,轉身飛奔離開。走出十餘步,終忍不住回頭望,那白色身影搶過一盆水淋了自己一身,想也沒想地就衝進了濃煙四冒火焰衝天的屋宇中……
“阿一,阿一——”火光逼人,嗆人的煙霧彌漫整個東廂,時有燒斷的木頭墜下,灼熱的空氣炙烤著人的眼,景淵連續踢開了兩扇門,第一扇門後沒人,第二扇他對上一雙驚恐而忽然看到生之希望的眼睛,心頭亮起的希望又一瞬陷落,咬咬牙他把人拉出快要燒塌的囚室。
“剛送進來的那女人被關在哪裏?”景淵著急緊張地問。
那人喘著氣,指著不起眼角落裏的一扇燃著火舌的門。
那扇門,被人從外麵鎖上了。
“能走嗎?”他問,把身上的外衫一脫罩著那人,“衝出去,能不能活就看你造化了。”顧不上那人感激的磕頭,景淵轉身跑向那扇門,大聲地喊著阿一的名字,一腳踹開燒得搖搖欲墜門。簡陋的廂房,隻是比囚室稍稍寬一些,*上的素帳已經躥著火苗,濃煙中隱約聽到撫著胸口的咳嗽聲,他的心一揪,顧不上橫梁快要燒個徹,捂著口鼻往那發出聲音的角落衝去,那白色孤瘦的身影蜷縮在屋角,胸腔裏發出難受的嗆氣聲。
他喊著她的名字,扳起她的肩,她怔怔的抬頭看他,嗆出淚水的雙眼盡是難以置信的表情,景淵雙臂一伸用力地抱了抱她,果斷地說:
“走,我帶你出去。”
她的身子發顫,搖頭道:“不,我怕……火……有火……”
“閉上眼睛,”景淵安撫地拍著她的背,在她眉心烙下一吻,“不用害怕。”說著橫著抱起她便衝出門去,“嘩啦”一聲,頭頂的木梁掉下了一截,景淵側身避開,險象迭生。
好不容易衝了出去到了回廊,可是眼前的情景讓景淵倒吸一口涼氣,狹窄的回廊徹底地淪為火海,燒得吡啪作響,著火的木片忽地墜下,景淵腳步收不住一個踉蹌和阿一摔倒在地,而兩丈之外梁木墜下斷了出路。
阿一輕呼一聲,雙眼忽然被他的手蒙住,“不要睜開眼睛。”他說,一邊在自己的中衣上撕下布條蒙上她的雙眼,綁好後把她抱入懷裏,在她耳邊柔聲說:
“還怕嗎?幸好,這一回我終於趕上了。”
“誰讓你來的?景淵,你說啊,誰讓你來的?!”阿一的淚很快濕透了蒙眼的白布。
景淵拭去她臉上的淚痕,“上一回在伏瀾江,我趕不上,後悔了許久。”
“你會死的,你是笨蛋嗎?!我不要你救我!”阿一忽然發瘋似的捶著他,“你走,我不要見到你!”
景淵握住她的拳,輕聲喚她道:“阿一——”
聲音柔軟而溫潤,像隻無形的手揉捏著阿一的心,酸楚難當。她頓時安靜下來,他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心口處,說:
“每一次,我都以為自己可以保護你,對不起。”
阿一搖頭,咬著唇不肯哭出聲音。
“如果一路向我走來走得太累,那麽,就換成我向你走過去就好了。你隻需要是你,不必為我改變些什麽。”
“以為你離開人世的那一年,我常常想,景淵,你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
“可我現在又不想死了,阿一,我想和你一起活著,不問為什麽,活著就好,誰讓我,這麽喜歡你呢?”
阿一終於哭出聲來,過去潛淵暗流在心底的那些辛酸苦楚,那些傷害背叛,那些委屈痛恨,終於不再淤積,放聲哭了出來,她聲嘶力竭地說:
“景淵,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你是個**,我恨你跟別的女人親近,我恨你對我寡情薄義,我恨你一次又一次的推開我……”
景淵笑了,笑容裏有著悲傷,更多的卻是憐愛,他低下頭,吻住她的唇。
“是我不好,”他說,“你該恨的,欺騙了你多久,便愛了你多久。”
“小尼姑,要是真有來生,我還是會逼你還俗,你信是不信?”
四周的空氣都好像燃燒起來,逐漸地艱於呼吸,景淵靠在發燙的青磚牆邊,懷裏緊緊摟著阿一,嘴角輕勾,緩緩垂下了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