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局 1
眼看要到寒露了,秋風挾著絲絲冷雨來襲,城西雲海巷的宅子裏早早點上了燈,昏黃的光影驅散了幾分寒意。阿惟穿著素白單衫,低著頭在燈下擺弄著手中翠綠小衫的衣袖,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給桃樹剪枝時勾破的,好大一個口子。縫是縫上了,可是針線扯了幾下就皺成一團,她一生氣,越發用力地扯,不但不管用,反而把口子撕得更大了。
她咬著唇,眉頭皺著,急得臉都有些紅了。
一隻手輕輕按住她的肩,另一隻手取走了她手上的衣服。
“為這個生悶氣?”顧桓在她身邊坐下,拿過桌子上的剪刀,把線結一剪,抽出針線,皺成一團的袖子隨即舒展開來。
阿惟氣鼓鼓的,說:“文安他不厚道,笑我不會女紅。”
顧桓笑了,說:“那文安他會女紅嗎?”
“他哪裏會?!”阿惟說,隨後有些挫敗,“男子不用學會女紅的。”
“可是阿惟會做很漂亮的風箏,會種桃樹,會很善良地給鴿子做窩;文安也有不會的事情,比如,他不能像女人一樣生孩子啊……”他拿起針線,整理好衣袖被撕出的細線,開始一針一線地縫起來。
阿惟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大人,你真的什麽都會啊?!”
顧桓低著頭笑而不語,阿惟又說:“文安不會生孩子,那大人一定會了是不是?!”
“如果阿惟想要小孩,大人我可以幫忙……”顧桓苦笑,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純屬活該。
“怎麽幫?”阿惟睜大了一雙求知好問的大眼睛。一不留神顧桓就被手中的針刺到了手,他皺眉,看著自己左手食指上冒出血珠,阿惟陡然緊張起來,握過他的手指著急地說:
“大人,流血了。”說著便把他的食指含進嘴裏,柔軟溫熱的感覺包圍著,饒是顧桓心誌再堅定,此時腦中也轟的一聲作響,竟覺得燈下的她姣好的麵容純真而帶著媚色,不禁心神不定,更有種異樣的感覺從心底升起。
“好了,”她鬆開他的手,關切地說:“以後要小心。”
顧桓回過神來,隱去一絲尷尬神色,飛針走線地把衣袖縫好。阿惟托著腮問他:“大人,誰教會你這些的?”
“小時候喜歡跟別人打架,衣服破了,沒人會給你補,針線放到你麵前,自己不動手就隻能穿著破爛衣服出門;其他的事情也一樣,我家長輩都是這樣教育後輩的,你需要的都給你提供,但是隻能自己動手,隻能自己想辦法,不能依賴別人。從我們十三歲開始,每半年就把年齡相仿的族中子弟扔到沒有人煙的山上或是森林裏七天,不許帶幹糧和水,要自己想盡辦法生存,若是實在受不了就放焰火彈。這類求救過的子弟,族裏規定隻能安排到族中無關要旨的產業裏任職。通常十人裏隻有一到兩個人是過不了關的,顧氏一族的子弟,最為強調生存能力,其次才是謀略……”
低頭一看,某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已經枕著他的一角衣袖睡著了,他無奈失笑,放下手中的物什輕輕把她攬入懷中,點點她的俏鼻低聲說道:
“阿惟,你願意這樣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好不好?”
說罷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摘下她頭上的玉簪子,一頭黑發如瀑垂落在白緞花鳥方枕上,她呢喃了一聲側過臉去睡,顧桓給她拉好被子,忽然聽到屋外孟微的聲音響起:
“大人,孟微有事急報。”
顧桓給她放下帳子,走了出去,“何事?”
孟微低聲稟報了幾句,顧桓皺眉,“此事可查實了?”
“查實了,那被人亂劍毀去容貌扔在亂葬崗的屍體,的確是蘭陵侯身邊的侍衛何旭。大人,此事可要告知蘭陵侯?”
“緩一緩,”顧桓沉聲道,目光投向簷外的黑藍天幕,“事情很快便要了結,切勿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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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請,我們公子就在船上等侯爺。”白月渡口前,劉零躬身抱拳恭敬地對景淵說。
“故弄玄虛!”景淵一如既往地板著冷臉拂袖走過了舢板走上了船,便聽得一陣悅耳清音傳來,錚琮聲起落有致,竟是許久沒聽過的錦瑟之音。循著琴音登上二樓,便見雅室之內焚香嫋嫋,傅明遠一身白衣翩然,袖口的隱紋金線平添了幾分貴氣,見到景淵來並沒有停下撥弦的手勢,隻是微微一笑,情意悠長。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曲既罷,傅明遠起身拉過景淵坐在自己身旁,指著那具瑟說:“你有多久沒碰過瑟了?指法都生疏了吧?還記不記得我當初是怎樣教你彈的?”
“這個……自然不會忘記,”景淵冷淡的臉色緩和下來,手指慢慢撫上琴弦,眼神悠遠像在回想著什麽一樣。“那時你也真好笑,從沒見過有人這麽固執地勉強別人去學什麽瑟的,我砸爛了你多少具古瑟你記不記得?即使教會了我,也是虧本了。”
“十五具。都是我精心從各地搜羅來的名匠的作品。可是,我不心疼,”他定定地望著景淵,“我隻心疼你。”
眼神中潛藏著深深的哀怨與傾訴,景淵一下子怔愣住,像是驚覺他的深情,又像是感動卻手足無措。
他輕歎一聲,握過景淵的手,“你啊,就是我傅明遠命中的劫。避不開,闖不過,也沒有退路。”
景淵低下頭,輕聲道:“你是打算一時與我糾纏不清,還是打算一輩子都這樣?你真以為,苦的人隻有你?”
傅明遠渾身一顫,握著他的手不禁又用力了幾分。隻聽見景淵又說:
“還記得那年夏天時長公主府荷花開滿了湖,我踩入泥淖還沒走兩步,你便氣急敗壞地跳入水中將我強橫拖走。你以為我想輕生?你錯了,我那日隻是知道你喜歡吃蓮子,想去摘兩枝蓮蓬罷了……”
“阿淵!”傅明遠用力把景淵拉進懷內,喜悅激動溢於言表,“你是說真的,不騙我?”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畫畫,總是畫一幅燒一幅,知道為什麽嗎?”他目光淡淡如水,注視著他,“因為我不想別人知道,我滿心滿眼都是那個我不該去招惹不該奢求不該……”
忽然被人用盡全力地抱緊,他再也說不下去,傅明遠的唇掠過他的嘴角,他別過頭,把那一抹不自然的神色掩藏起來。
“沒有什麽不該的,”傅明遠激動地扳過他的肩:“兩情相悅根本無對錯可言,你逃避了這麽久,我隻是一直以為你喜歡的不是我……”
“那些女人嗎?”景淵輕笑望著他,瀲灩的桃花眼中湧起一絲自嘲,“不過是養在府中的花,自開自落,從來與我無關。可是沒有他們,你會來嗎?我不喜歡建業,你知道的,可是你又不願離開,我自知,留不住你,那還不如好聚好散。”
他伸手勾起傅明遠的臉,在唇上一吻,蜻蜓點水般卻讓傅明遠心下似有一團火,灼得人心慌。
“斷了吧。你走那天,我不送了。”他說,眼神中有淒然之色一閃而過,然後推開他,站起來想要離開。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對傅明遠主動,也帶著最後一次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