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夢醒時分 1
未幾,台上便開鑼了。遲燕生演的是程嬰,身上是素色布衣,一頭白發三千丈,正在悲情地講述趙武的身世。十五姬輕輕地歎了一聲,說道:
“姐姐,你說這程嬰是不是讓人敬佩有加?含辛茹苦地把一孤兒撫養長大,待到功成之日便溘然辭世,多可惜!”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育養而親不在。這世間那,就是這樣難得圓滿。”七姬喟然道。
“兩位姐姐也太悲觀了,這隻是一場戲而已。”十三姬笑道,“才不要把它當真呢,十八姬你說是不是?”
阿一正端著茶碗喝茶,那茶到了喉中變得苦澀一片。
“曆史上真有其事豈會作假?更何況這世上當然有好心人抱養自幼失怙的嬰兒的,否則怎會有‘生娘不及養娘大’的俗語?”七姬笑眯眯地看著阿一道:“阿一,你說是不是?”
阿一放下茶碗,臉色有些蒼白,說:“姐姐說的是。”
這時樓下忽然傳來一片鬧哄哄的聲音,隻聽得有人高聲說:
“你這個禿驢哪裏不好去,偏生來這裏化什麽緣擾了大爺看戲,你說你該不該打?!”接著便是一陣叫罵聲,十三姬好事,探出身子往樓下看去,原來是一個緇衣小沙彌被人踢到在地正痛苦地蜷著身子,口中不住地說著什麽,臉上的青紫觸目驚心。七姬對身邊的丫鬟春蘭耳語兩句,春蘭便往樓下去使了些銀子說了些好話把和尚領上樓來。
隔著珠簾十五姬便不滿地說道:“這丫頭讓你去做件好事,怎麽反倒把人領上來了?”
簾外傳來那小沙彌的聲音,他唱了句佛號,雙掌合十道:“施主種善因必能得善果,小僧是特地來謝過各位善信的,我佛慈悲必能庇佑各位平安吉祥。”
“好了小師傅,那些銀子,就當我們姐妹添的香油錢,再說施恩莫忘報,我等姐妹都是虔誠向佛的人,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小僧替紅螺寺謝過各位,紅螺寺年久失修,小僧四處化緣,實屬無奈之舉……”
“小師傅無須客氣,春蘭,再拿五兩銀子給小師傅。”七姬開口道。
“你是紅螺寺來的?”阿一盯著那珠簾,心底塵封已久的那抹死灰終於複燃,“紅螺寺裏可有一位普寧大師?”
小沙彌驚訝道:“夫人怎會認識我師叔?他本是廣陵慧能寺的住持方丈,來我紅螺寺開壇講經,半年就會有一次他主持的法會……”
阿一激動得手都有些顫抖了,“他如今仍在紅螺寺?”
隻聽得小沙彌繼續說道:“真是不巧,五日前師叔接到廣陵來的一封信,說是有一出家前便相識的故人病重,已經匆匆離開蘭陵,施主若要見他,怕是要再等半年了。”
阿一的臉色愈加蒼白,故人?病重?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
“十八姬與這普寧大師相熟?”十五姬問,一邊笑一邊向七姬打了個眼色。
“謝過幾位施主的布施,隻是小僧還有要事,先告辭了,回寺後必定為幾位施主祈福誦經。”小沙彌一躬身便要告退,阿一連忙喊住他,急切地問:
“小師傅知不知道普寧大師所說的故人是誰?”
“小僧不知道,不過,聽方丈說,師叔他好像要趕去一處什麽地方,是什麽‘峰’來著……”
“飛來峰?”阿一喉嚨發緊,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小沙彌撓撓頭,歉意地笑道:“好像是,但是貧僧當時聽不清楚,不敢斷定。”
他走後,七姬她們又把視線投向戲台,低聲議論著伶人的扮相,此時遲燕生已經換了一出戲,在唱《西施浣紗》。叫好聲不斷,然而阿一怔怔坐著,周遭熱鬧與她無一絲關係,她的心裏此刻隻有無盡的沉寂和思慮。
也是,師父讓自己送信,可是分別了一年多兩年也沒來找她,最大的可能便是出事了,恐怕是遭遇到了什麽變故,又恐怕是像小沙彌說的那樣病重……有念及此,她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戲台上咿咿呀呀唱的什麽纏綿腔調根本不曾入耳,隻覺得整個人虛虛浮浮的,連什麽時候七姬她們說要走都茫然不知,知道一個五大三粗的丫鬟上前說要背她下樓她才醒覺過來。
馬車上女子們聒噪說笑的聲音一路響起,很快便回到了蘭陵侯府門前,阿一被抱下馬車坐上輪椅準備進府門時,忽然聽到一個久違的聲音帶著不敢置信的顫抖喊了她一聲:
“阿一——”
她抬頭望去,正門旁的小側門前阿逵拉著一匹通體毛色黑亮的駿馬,僵直著身體,右手攥緊了手中的韁繩,震驚地看著坐在木製輪椅上的她。許久沒見,他高大了,仿佛也魁梧了些,眉宇間稚氣全脫,氣質變得沉穩。那雙黑眸漸漸演化出悲憤與心疼,上前一步說:
“你的腳,到底怎麽了?”
阿一張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十五姬反應極快,指著阿逵說:“你怎麽還敢來此?上次侯爺饒你一命已是福氣,如今還敢來招惹十八姬?”
這時侯府大門開了,沈默喧陪著葉孤嵐走了出來,葉孤嵐一見這種情景,馬上走到阿逵身邊低聲喝道:
“別不知好歹,怎能擾了各位夫人回府?”
阿逵低下頭,不再言語,隻是死死地咬住雙唇,手上青筋乍現。葉孤嵐向沈默喧寒暄兩句,又跟七姬她們告辭,然後上了馬帶著阿逵離開。
“你求我的事我答應了,已經見到了人,如今心安了嗎?”葉孤嵐問在前麵給他牽馬的阿逵。
“那場馬球落下的傷,是嗎?”阿逵難過極了,“公子,我想……”
“你還想帶她走,我說得對嗎?”葉孤嵐語氣平淡不見喜怒,“阿逵,你到底有多喜歡她?你知不知道你惹了景淵就是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了?”
阿逵不禁想起以前在飛來峰山腳的村子裏,他常常見她下山化緣,穿著一身素淨緇衣,膽怯地敲他家的門,他開門便看見白裏透紅的一張臉漾著怯生生而善意的微笑,有些局促不安,更有著少女特有的靦腆。他到廚房隨便抓了一把隔夜米飯放到缽裏給她,她欣喜地對他感激一笑,開口說:
“——謝謝你……”聲音稚嫩,毫無緣故地他的臉忽地就燒了起來。
後來,為著這樣的笑容,為了一聲謝謝,他連早飯的饅頭包子都偷偷藏起來等著她來化緣,她也因為在其他人那裏碰了壁而喜歡到他家後院院門那兒去碰碰運氣。
後來被他母親發現了,自然少不了一頓打。又因著父親病重,於是一咬牙離開了村子遠赴蘭陵。
喜歡她,是偷偷的,不敢叫她還俗,也不敢表白,他害怕一旦說出口,便成了褻瀆。
沒想到再見到她是那樣一番光景,她已墜萬丈紅塵,而他救人不成,反倒害她折了雙腿。
回到葉府後,阿逵把馬韁交給葉城,快步追上正要邁入西廳的葉孤嵐,猛然雙膝跪下,雙眼通紅,對葉孤嵐懇求道:
“公子,阿逵求公子成全,我要把她帶走,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可以!”
“不過是一個女人,值得麽?世間的女子又不少她一個,你太過執迷。”葉孤嵐回身冷冷地看著他,“你把她帶走又能去哪?窮途末路的兩個人連性命都握在別人手上,何談幸福?!”
說出這番話的一瞬,葉孤嵐自己淤積許久的氣悶反倒消釋了許多。就是這樣的,他對自己說,一直以來這樣想這樣判斷並無不妥,當質子那些年月隱忍不發,為著製造一場“假死”讓自己重獲自由之身,他不斷地對自己說,就算帶著她遠走也不過是條絕路,一場關乎身家性命的賭博沒有必要把她拖下水。
再說了,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女人而已……
阿逵用力地不斷磕頭,額上青瘀一片隱隱有血色,一邊說:
“公子說的在理,明知是絕路,但是如果不走上一遭,隻怕死後到了奈何橋悔不當初。世上人熙來攘往,然而自己遇見能入眼入心的又有幾個?錯過後還能在茫茫人海中尋回?阿逵愚鈍,可是實在不忍心把她丟棄在那個囚籠裏……”
葉孤嵐微微一怔,後悔?尋不回?
他好像從來沒想過這些。
心底那股悶痛似乎又有洶湧之勢。
他輕歎一聲,“你起來吧。成全你可以,但從此這世上不能再有阿逵此人,你可願意?”
阿逵直起身子,望著葉孤嵐逐漸變冷的複雜眼神,緩緩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