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阿惟當然沒有餓死,不過也差不多了。
最後的力氣,都用在兩個字上了:
“顧桓——”
顧桓,你給姑奶奶我死出來!顧桓,不就是那麽一碗臭的想嘔苦的反胃的藥汁麽?我能屈能伸,喝就是了,你犯得著要把人活生生餓死?!
你等著,看我有氣有力的時候如何極盡這世間的十大酷刑來打擊報複你,你等著……
餓暈前,阿惟滿腦子裏都是這樣的念頭。
身子軟綿綿地倒在幹草堆上,蜷縮著,隻覺得胸腹間有種燒灼般的感覺,似乎把最後一分熱都燃盡了。
要餓死了嗎?
也好,死了,見到楊昭時,不知道他會不會笑話自己,說阿惟丫頭你怎麽瘦成這般模樣呢?
她很想告訴他,他說過要帶她到西晉最北的嶽州容城看雪,到最東的太湖吃桂花鱘魚羹,到最南邊的蘭陵酒鄉品佳釀……如今她一處處地方都去遍了,想告訴他,偏偏連夢裏也尋不到他。
他允諾她的這樁樁件件,卻沒任何兌現就走了,甚至走之前沒給她留下過一言半語。
一聲低低的歎息在耳邊響起,阿惟被人攔腰抱起,身子騰空之際她下意識地抱住那人的脖子,把頭無力地靠在那堅實的懷抱裏,雙目猶自緊閉,低低的喊了一聲:
“楊昭……”
顧桓抱著她走出柴房,語氣冷靜地對候在門口的文安說:“把於大夫請來。”
阿惟是聞著一陣肉香醒過來的,她睜開眼睛一看,雪白的帳子,有陽光淺淡地從窗外探入,自己滿口都是苦澀的藥味,她一愣,坐起身來便看見正坐在塌前竹椅上看著一卷書文的顧桓,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紅疹居然褪得七八分去了,當下大驚,顧桓放下書,說:
“醒了?”
“我……我喝藥了?”
“是啊。”
“我……明明昏過去了還怎麽喝藥,顧桓,你……你該不會……”阿惟一手摸著自己有些發痛的唇,一手扯住他的衣袖,又驚又怒道:“你這個色中餓鬼,我、我要殺了你!”
顧桓皺眉,一手揮開她,“你該不是以為我對你做了什麽不軌的事吧?就憑你這身板樣貌,本官圖你哪一樁,難道對你滿身的酒疹情有獨鍾?”說罷拂袖起身離去,片刻後,書僮文安走進來沒好氣地對阿惟說:
“我們公子照顧了你一晚,你竟然往他身上潑髒水!真是虧了一根上好的狼毫筆管,白給你灌藥了,一醒來就自作多情的白眼狼!這早點要不要吃?不吃我就拿走!”
阿惟迅速投降,很沮喪也很狗腿地道了聲歉,然後便是一輪風卷殘雲,一口氣喝下三大碗粥半盤點心。
“我們公子說,你吃飽了就自己到城門胡大人處自首,公子這幾天枉作小人了,他說很抱歉招待不周,請你自求多福,相信寧王世子是個憐香惜玉的翩翩公子,不會對你如何的。”
最後半口點心梗在喉間,阿惟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她拍著胸口顧不得與顧桓的恩怨情仇馬上就往他的書房跑去。顧桓正在書桌前坐著慢悠悠地拿著茶碗隔去茶葉吹著氣喝著茶,見到阿惟也不意外,態度極好地笑眯眯地問她:
“吃飽了?果然精神好得很。”
“你明知道我是誰,為什麽還要救了我把我帶回來?”
“本官不知道你是誰,”他笑道,“你是誰?”
阿惟恨死他臉上貓抓老鼠的悠閑得意表情,說:“我把彭允的頭砸出了一個窟窿,然後逃到這裏來了。你明知道的,卻還匿藏我;可現在又要把我趕走,你打的是什麽算盤?”
顧桓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然後就沒了下文。阿惟氣煞,轉身就要走,他這才說道:
“請大夫花了兩錢,抓藥花了三錢,早點花了一錢,姑娘走之前要把賬清了才好。”
還你個頭!阿惟恨恨地想,把她的銀子充公了居然還敢要她花錢,她轉身正要破口大罵時忽然靈光一閃,顧桓一臉雲淡風輕注意力集中在幾案的公文之上,她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轉,說:“我沒錢。”
顧桓頭也不抬地說:“無所謂,江湖規矩,錢債肉償。”
阿惟笑了,走過去隔著一張書桌俯著身子在他耳邊吹氣如蘭:“大人可是想要和阿惟一晚瀟灑?不過,”她笑著咬牙切齒,“阿惟不喜歡像大人這樣的雛兒!”
剛想抽身離開,冷不防一直低著頭的顧桓一手按住她的肩使她動彈不得,他抬起頭氣息便在咫尺之間。
“你病得不輕,”他說,“自作多情是絕症,遲早把命送掉。”
阿惟大怒:“我如何自作多情了?”
“本來無事,不過本官不喜歡被人當作暗戀**對象,尤其是你這種失才失貌失德的三失女子。官衙裏的文書先生歸家服喪,湊巧見你際遇可憐,原想讓你暫代他的職務三月,便錢貨兩訖,誰知好心人反被雷劈。姑娘走好,出門轉左五步轉右過回廊便是後院大門,請便。”
說罷他鬆開她的手,自顧自地在公文上專心批示,不再抬眼看她。
阿惟愣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半晌,她終於承認落敗,在一臉淡然的顧桓麵前,她囁嚅著說:“早說嘛……造成誤會多不好……”
“沒有誤會,本官說得不夠清楚?出門轉左,不知道就問文安。”
“我不走了。”她說,可憐兮兮地瞄了他一眼。
顧桓沒說話。
“父母官,青天大老爺,顧大人,我……我的錯,像大人這般玉樹臨風風采翩翩翩然獨立的俊逸公子,哪裏看得上我這樣的三失女子……錢債肉償……大人說話真是有水平,小女子淺薄,理解不到深層含義,大人有大量,不要怪我……當文書可以啊,除了抄抄寫寫,大人有任何差遣,小女子萬死不辭…….”
顧桓放下筆,挑眉看她:“當真?”
阿惟滿臉堆笑:“當真。”
“有應變能力?”
“有。”
“會寫字?”
“會。”
“會沏茶?”
“會。”
“會洗衣?”
“會……嗯,不是文書嗎?”她反應過來。
“上月官衙惟一的婢女都出嫁了。官衙上下最空閑的就是文書了,怎麽,不是說有應變能力又萬死不辭?”
阿惟心裏哀嚎一聲,折騰了半天還是掉進這該死的大尾巴狼的陷阱裏。
“不願意?胡越大人這兩天在城中大肆搜索……”
“我願意。”阿惟爽快而認命地答道。
文安把三套男子衣服拿給阿惟,她拿起來比了比,驚訝而得意地說:“文安,原來我的身材是這麽標準,隨便拿來一套衣服都剛好合身呀!”
文安不屑地撇撇嘴,“阿惟大姐,這是公子早就交待好的,把他壓箱底不合穿的衣服拿去改短,男子活到你這個歲數還這樣的身高,在蘭陵是找不到意中人的。”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從文安的毒舌功力便可推知顧桓有多麽的陰險狡詐腹黑毒舌。連衣服都準備好了,原來這陷阱是挖定了等自己跳下去的。
阿惟醒來一天了,總覺得有什麽自己忘記了,正收拾衣服的時候,忽然一拍額頭,對了,阿一呢?阿一說幫她找吃的然後就不見了,到底是離開蘭陵了還是怎的?
她扔下衣服就去找顧桓,書房沒人,她便跑到廂房去,一推開門,哇啦啦,她像被一道天雷劈中,指著在地上兩人大叫:
“你們,你們這是在幹什麽?原來、原來你是——”
地上一片狼藉,凳子倒下,茶碗摔碎,顧桓倒在地上,文安華麗麗地壓倒在他身上。讓她大流鼻血的就是顧桓居然隻穿著裏衣褻褲,衣襟敞開,身後一隻浴桶正往外冒著騰騰熱氣,地上一片水漬,**繚亂。
顧桓滿臉通紅,一手推開文安,目光像殺人似的盯著她,口中吐出一個字來:
“滾!”
阿惟落荒而逃之前,居然還不忘記把廂房的門關上,訕笑著搭上一句:
“不好意思,你們繼續、繼續……”
她跑回自己的房間,氣喘籲籲,捂著胸口時她眼前還浮現起顧桓那樣撩人的姿態,鬢發微濕,臉色潮紅,敞開的衣袍處隱約可見繃緊的肌理……
此時的她應該像蘭陵城那些待嫁女子一般發花癡,傻笑著回味他活色生香的姿態和羞惱的神色。
然而阿惟吞了口口水,然後,打了個冷顫。
對,沒錯,是冷顫。
通常這樣的事情發生後,當事人第一時間要做的就是殺人滅口,要不圈禁,關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數十年後有緣男女無意中闖入便見到一對白骨,然後得了遺書或是武功秘籍……她無限yy想象了一番,便立即打開櫃子準備收拾包袱趕緊逃亡。
“你在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當然是逃命要緊……”一個激靈,轉身便看見文安站在身後,她定了定神,幹笑兩聲:
“小文安,你……有事嗎?”
“公子讓我來問你有何事找他。”
“你……不用陪你們公子?”看來她是很徹底地擾了人家的情到濃時。
“地上濕滑我拿巾布給公子時滑了一跤而已,公子沒有摔傷,已經換過衣服了。”
“哦……”拖出長長的腔調,阿惟眼珠子一轉,“你們公子有多大歲數了?”
“公子說了,關於私人問題讓我一概不答。”
碰了個軟釘子,阿惟不死心,又問:“如果他已經上了年紀,又不曾娶妻,身邊又沒有婢女丫頭,他不怕別人疑心他斷袖的麽?”就算不是斷袖,長期陰陽不調會不會導致心理不正常?
文安頓時黑了臉,狠狠剜了阿惟一眼,“什麽斷袖?你才斷袖,你全家都斷!”
然後拂袖而去。
哇呀呀,發脾氣了居然!阿惟看在眼裏隻覺得文安一臉的氣急敗壞欲蓋彌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