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她,她
在一起的人
我,身處何方
她,早已走進風景
葉翠掀過被子蓋上兩個死不瞑目的人,卷起棒子作火把,把他們屋子裏的易燃物品點一遍,然後出門,在往華炘竹原來的屋子走去時她把路過的門都從外麵鎖上,留他們在屋子裏靜靜地看戲就好,他們最喜歡的就是這樣。她沒想到的是等她再次從華老夫人房前路過時沒聽到任何聲音,走進去一看,隻見華老夫人毫無聲息地歪倒在床沿上,也不知是被她氣死的,還是看著火光急死的,最好是因為內疚自責死的。從華老夫人房裏出來後,葉翠走路一直都是輕飄飄的,像是提前變成幽靈,多一個人陪著自己下地獄,不過是閻羅殿裏多一個受責問拷打的惡人。之後,她拿著火把將裝著屍體的屋子一間間點燃,連那間隻有死人排位的祠堂也不能幸免,直到最後她才回到華炘竹的小屋裏。
屋子將近一個月沒人住,原來還抱有一絲幻想,覺著這家人沒把竹子的屋子拆了卸了或者換新人進來住是他們的仁慈,可進去之後才發現,隻是一個月的時間,屋子就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與竹子有關的東西全被廢棄……她記得竹子以前常在窗戶邊放上花瓶,插幾支翠綠的竹子,滴上水的樣子就像雨後的竹海有一縷清香,如今窗格上拉了幾處蜘蛛網。她記得竹子的梳妝台上擺著一排的小瓷娃娃,還有梳妝盒裏的首飾金銀,可如今,抽屜像被人打劫過似的空空如也,桌麵的梳妝盒不翼而飛,瓷娃娃黑不溜秋的沒有一點神采,甚至還有幾個已經被人摔碎了。再看看那曾經掛著淡粉色帷幔的床,曾經掛著紅色簾子放著大紅喜被的床,風吹動簾子起起落落,一幕幕重演這個家對竹子做的最陰狠的事情。那時的竹子看見自己的洞房花燭夜應該是開心的吧?知道自己失身於人也隻是想自己終於身為人妻的幸福吧?應該很快樂啊!所以在看到那一家人破門而入,一個個陰狠的眼神,一個個冷嘲熱諷的醜惡麵孔,才會如晴天霹靂一般。所以當家裏人把真正的新郎推進門裏,知道自己身邊躺著的人不是自己真正的夫君時,才會想要一死了之。所以那個總是聽安排的竹子,才會在意識到家裏人為她設了一個莫大的局時想到的不是自救,而是幫著身邊那個陌生人逃離吧。對。是這一家人,明裏一套暗裏一套,讓竹子有冤無處訴,仗著是竹子最親的人,所以不擇手段地索取,他們死有餘辜。
葉翠用手裏的火把點燃帷幔,然後走到對門的桌子邊,看著門外毫無聲響的夜,想著被自己蒙在鼓裏的公子與朋友。今日的告別他們總有一天會懂的,希望那時候他們會原諒她的自私。她知道沐子來將玄英白夜和她當作怎樣的朋友對待,知道他的恩她還不了,知道她這麽做他們不會願意,可是這事和他們沒關係,隻是她一個人放不下。沒事的,她就做一個籍籍無名的死人好了。她早就打算好了,毀容也好,被火燒盡也罷,她不會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
禹九想,如果死亡是一道風景,紅竹此刻就是一個走入風景的人。
葉翠靠桌坐下,目光淡淡地落在那扇門外能看到的風景,嘴上掛著笑意。門外有些花草,在夜裏的顏色明明應該是黑色的,卻被火光照出形影色調……如果沒有顏色,就能看到玄英了——落英繽紛,在黑夜裏其實什麽也看不見,除非月光皎潔,或者星光燦爛,又或者是明亮的燈火,隻有光亮才能照亮夜給它罩上的黑色。不知道玄英是不是看到夜裏的光了,紅竹她看見了。
火勢在葉翠看著門外想著門外的其他人時變得猛烈,燒斷了梁上的柱子。柱子帶一身熱氣和火光砸起地上的灰塵,砸斷了一些扔進來的舊家具,燃起了幹燥的木器,瞬時間將葉翠的眼睛點燃。她看著被火光掩映的門外,忽然間嗤笑一聲,伸手從懷裏掏出準備好的匕首,準備在自己臉上動刀了。
“葉子——”
紅竹想過會見到玄英,可火光如此猛烈,黑色都被照亮,玄英來了應該也找不到她,所以她就沒有奢望。可她從沒想過會見到華炘竹,她的竹子,她籌謀許久,就是為了選一個竹子不會出現的時間,她還想辦法把竹子支開,確保竹子一夜都不會到華府來,可這個聲音如此真實,簡直是百密一疏。
“別動!”葉翠淩厲一聲怒喝——竹子你不該來的。她把注視手中匕首的目光轉到門外,用裝著熊熊火焰的眼睛看門外她最想守護的姑娘。她有片刻的貪婪,最後看見她就很好了。隨後,她抬手將匕首靠近自己的脖子,站起身來,一步步走近燒著的門。
“別進來,否則我會讓你親眼看見匕首插進去。”
她已經盡量放輕聲音溫柔地說話了,可還是嚇到門外的她了。不過,她不想安慰她了,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去安慰眼前淚眼迷蒙卻忍著不哭的她。她知道她在裝堅強,想用她的堅強來證明她已經不在意過去那些事,可她不能不在意。再者,她今夜算是大開殺戒,再活著遲早要受懲罰,與其以後讓身邊的每個人都為自己操心,不如自己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該承擔的責任,她應該死的。
“葉子,你這是做什麽……葉子你出來好不好……葉子……我好了……我真的好了,我以後會好好活著的,我不會再讓別人傷害自己了……你出來好不好……葉子……”
她哭了,她無動於衷。她冷眼看她一個人在那裏哭泣,不置一詞,像旁觀者看戲一樣看她的她表演,隻是她的心早已蜷縮成一團。聽著她告白一般的懇求,她從中挑出幾個想要的字,用這些字讓她發誓會好好的。
“你真的會好好的?”
“真的。我會好好的,我一定會好好的,你相信……”
“竹子,她死了,他們都死了,沒人會欺負你了……”
“她?他們?不,葉子,你出來,我不要管他們了,你出來,我們都好好的。”
“那你發誓,發誓你會活得好好的,發誓。”
“好!好!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活著的,就像我們最初的約定,一定會活出雙倍的幸福,如違此誓,我一定不得好死。”
她真的感謝公子教給她的鎮定,在火氣衝天的夜晚還能如水一般寧靜,靜靜聽著她的誓言,刁鑽地把不適合的字句剔出,然後教給她一句能讓她為了她守一輩子的誓言:“不。如違此誓,葉翠永生永世,不得安寧,不得好死,死後也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像這樣,重新發誓。”
“不……我不要……不要……”
她很聰明,可她也不傻,而且她還有她沒有的狠厲。
“那你回去吧,不用在這裏勸我。”
“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活著的,就像當初我們約定的一樣,一定會活出雙倍的幸福,如違此誓,便叫葉翠……叫葉翠……生生世世不……不得安寧,不得好死……死後打入十八……十八層地獄……葉子,你出來,好不好……”
若是平日裏,她會想這樣會不會讓她悔恨終生,可現下她隻想讓她一個人好好活下去。為了不讓自己的心被她動搖,她說著自己想說的話,讓她的聲音跟火一樣劈啪劈啪地作不入耳的喧鬧。
“竹子,你是我這一生最在乎的人,沒有之一……你放心,以後不會有人欺負你了,那些明裏一套暗裏一套的偽君子,那些拿著你的良善做武器傷你的罪魁禍首,還有那些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的旁觀者,都會隨著今夜一起逝去的。”
“不重要。他們不重要了。那些偽君子,旁觀者,罪魁禍首,真的不重要了。葉子,你出來……我們一起……你出來……”
“你知道嗎?我遇到了一個值得交付一生的你,遇到了一個能讓我保護我在乎的公子,還遇到了一個……遇到了一個玄英,我不能讓他們看見我現在的樣子……竹子,你走吧,別進來,如果我看到你打開門,我會死在你麵前的。”
她將一根木棍摔出去,將爬滿火焰的門關上,一邊走入屋子中間一邊聽著門外她的嘶吼,淚終是不受控地簌簌落下。
“葉子,你出來……”
“走吧。別讓人知道你來過。”
“我不走,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你答應過我會好好活著的。你若違背誓言,我是要入十八層地獄的。”
“地獄天堂,我陪你一起。”
或許是火的聲音過於嘈雜,可能是衣角的焦味會影響判斷,她覺得她的聲音一點點飄遠,所以她又一步步走回門後。後來聽到她那一聲天堂地獄都陪她一起時,她就想,她真是個傻子啊。她甜蜜的一笑被火光掩蓋。
一腳踢開緊閉的門,她隔著遙遠的距離陰狠地嘲諷一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做得到?”
她看到自己用匕首劃破自己臉龐時她的悲淒而難以置信的眼神,所以帶著些安慰說:“我有另一個名字,紅竹。就讓紅竹帶著過去隨今夜的火離開。竹子,回去吧,我不想逼你,你也別逼我。”
原來死亡的風景也未必讓人眷戀。她帶著哭腔說完話後,轉身走到她看不見的地方,提起裙擺點燃,抬起衣袖點燃,然後在自己臉上劃上幾條刀痕,流著淚抹了自己的脖子。
她眼看著熊熊的火焰,做不到她說的離開,所以她不顧一切地衝進去。可是,為什麽火焰這樣讓人憎恨。她闖進去,先被一根帶火的木棒橫劈一下,然後又是去她的路上突然落下一根梁子,火焰灼人,又無他路可走,她哭著用手搬開一些桌椅,最後不得不穿過那梁子的火焰。隻是穿過去後踩滑一根圓的柱子讓她狠狠摔在地上。她的她在她的麵前被火焰焚燒……等到她爬過去時,她的她……她的她隻是畫了一身墨妝,隻是黑了些,還是她的她。她脫下自己的外袍裹著黑黑的她,抱著她從寂靜也喧鬧的華府中走出來。她從來不怕黑的,她喜歡穿黑色的衣服,尤其喜歡她那一頭烏黑的秀發。在那些黑夜裏,她會點亮她的身邊,照亮她的路……
“都說那些不重要了,什麽偽君子旁觀者,他們會受到懲罰的。況且她們那樣做還給了我一個機會徹底與華府了斷。葉子,我是不是都沒跟你說過這些。等你醒來,我再說給你聽好不好?不了,我還是先說給你聽吧。不然你下次又不等我了。以後再有人欺負我,我去哪兒找你啊?葉子。”
華炘竹穿一身被火燒過被木樁撕過的裏衣,背著一個用髒兮兮的衣服裹起來的葉翠,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出華府,躲過前來滅火的官兵的詢問,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離開那條街道。離開火光之地,再入燃燒之地。華炘竹撿來樹枝,忍住把自己也扔進火裏的衝動,在一旁看著葉翠在她麵前化成灰燼。黎明時,除了放在她隨身攜帶的荷包裏的骨灰,葉翠其餘的骨灰已經被她灑在她走過的花海溪流和山澗之中。最後,她給自己選擇的地方是一個能回顧她一路的地方。一根樹枝,一條白布。她閉眼時好像看見了葉翠向她走來,怒氣衝衝的樣子,可她還沒看清就從高處摔落,恍惚之中不知自己身處何方,隻是眯縫著的眼睛裏闖進一道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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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部分用了許多“她”,一遍分不清“她”是誰就多讀幾遍,總能分清的,不管多麽相像的兩個人,總可以區分出來的除非看錯了寫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