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捆綁(四)
隻是不相信
是什麽造成
裏裏外外不一樣
目送葉翠帶祁念竹離開之後,華炘竹那雙原本裝著似水柔情的眼睛變了,像烈日幹涸了溪流皸裂了大地,泛著紅血絲澀得難受……不算怒目圓睜,更不算對誰瞪眼,她隻是難以置信,睜大眼睛瞧著門裏門外的人,外祖母一副遭羞辱後恨鐵不成鋼的痛心模樣,舅父線條流暢的臉隻留半邊微微抽搐,而她的舅母——說到舅母華炘竹真想嗬笑一聲——則以手絹掩麵,就像看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門裏門外寂靜無聲,一場戲像一次無聲的對峙。
半晌,華二夫人開口道:“竹丫頭,大喜的日子,你也該將你那些不檢點收斂些。你這樣做,如何對得住你的夫君。”
夫君?華炘竹眼角一抬,與嘴角傾起的笑容一起,看一眼陌生的紅衣男子,然後嘲諷地轉向華二夫人。收斂不檢點?話說得很好,幾個字就能將她的過往抹黑。到底她華炘竹是做錯了什麽?大喜的日子,洞房花燭之夜,他們扶來一個醉醺醺的新郎,一切順理成章,現在告訴她那個被他們放在床上的身著火紅色婚服的男子不是新郎。也是,他們從一開始就沒讓她知道自己未來夫君的模樣,這樣,即便是大街上隨便找個人來冒充新郎她也不會發現。
心裏的猜想很明確,可華炘竹卻裝傻說:“舅母說什麽呢?炘竹聽不懂。”
華二夫人得逞地對老夫人說:“母親,你看看,我就說她不會承認。不過也由不得你不認,如今全家上下都看見你偷人,還是新婚之夜。”
“嗬嗬嗬!舅母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人就想充當炘竹的夫君,外祖母,您可要替我做主。”
禹九倒是沒想到華炘竹會這樣針對華二夫人,會這樣將問題轉給華老夫人。可她畢竟和華炘竹一樣知道這樣做無濟於事,所以華炘竹此舉是為了什麽?她是否猜到自己的外祖母會如何回答她?如何不信任她?如何犧牲她?
那邊,華老夫人被華炘竹突如其來的要求弄得有些難堪,一時間眾人都不再說話,沉默一陣之後,整個華府最年長最有資曆的老人開口了,不懷疑,不質問,一點兒不拖泥帶水,義正詞嚴,她說道:“我這麽多年真是錯看你了,此時此刻還要信口雌黃,你的婚事是我和老姐妹親自張羅的,我難道不知道你的夫君是什麽人。”
“哦。原來外祖母您——什麽都知道呢。隻是不知您曉得這些事情後,是否還有機會每天含飴弄孫,是否會在見到我娘時……哦,炘竹忘了,娘親當年離開您是不同意的……娘親因為離家受難而說家人最值得珍惜,我卻因在家裏經受這番對待而想……”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華炘竹這樣說究竟是想證明什麽,禹九和已是耄耋之年的華老夫人一樣疑惑。
華老夫人看似痛心疾首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麽?”
“外祖母還想聽炘竹說什麽?您覺得問心無愧,我又何必恬不知恥,是吧?既然在場的人都看到了,我又何必在這裏裝腔作勢,對吧?您瞧,大家看我的戲看得津津有味,沒必要為難你們大家,外祖母您說是不是?不過,是戲總要有個結尾,炘竹總要說幾句:舅母,您猜猜您的女兒還能不能嫁出去?舅父,您猜猜您未來的日子會不會好過?外祖母,您猜猜我要告訴您什麽?”
華老夫人動怒說:“你到底要說些什麽?”
可華炘竹卻像是完成了誰布下的任務,演完了誰寫的戲文,不弄墨登場,結尾卻在人的意料之外,隻聽她滿不在乎漫不經心地說:“好了,戲子要卸妝了,還請大家退場,別讓我的真麵目髒了你們的眼。”
“你還真是不知好歹,我們……”
砰——砰——砰——砰——
“這花瓶若是朝人砸去可不好。”說完,華炘竹笑盈盈地托著一個瓷瓶走近門邊,挑起一邊嘴角應和傾斜的眉陰惻惻地笑著,也許站在門裏門邊的人會被花瓶砸得頭破血流,當然,門外的人可以幸免。所以人們都退出門進了院子,一個個目瞪口呆不知平時溫柔嫻靜的姑娘怎會變成這樣,他們不知道她下一刻會做出什麽事。
看著所有人都撤腳離開自己的房間,華炘竹端著笑容做最後的掙紮,故意裝得狠厲走近門,故意把關門的聲音摔得震天響,故意抬高花瓶高高摔下。她做足了戲,一時間沒人敢前進一步。華老夫人負氣離開,幾個夫人小姐或因為達到目的或是跟著別人都從門口的院子離開,家主都散了,丫頭婆子家丁小廝也沒有留下的必要。院子空了,一個人也沒有,沒人聽得見房裏細碎的聲音,也沒人看得見她淚流滿麵。她背靠著把自己和外界隔絕的門,筆直僵硬的門卻承受不住她的悲哀,變成蠟質的一樣,水一滴上去就會滑落——華炘竹靠在門上是想借力,可是身體不受控的沿著門蹲下去。她倒在地上,一隻手撐在花瓶碎片上,碎片紮進手心,有一絲尖銳的疼痛暫時占據心裏滿滿的羞恥後悔悲哀和憤怒。也是這一絲傷痛讓她暫時清醒,放棄撿起一塊碎片割斷手腕的想法。她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望著這個自己住了十餘年的屋子,桌椅是進來的那一套,這些年打磨的光亮,看來也支持不了多久了;帳子簾子一年一換或者逢著節日就置辦新的,就像每個季節都會添新衣一樣,現在這裏煥然一新,帳子簾子和之前的都不一樣,桌椅都披上罩子。昨天是她的新婚之夜,一切都是新的,唯獨她一個人還抱著過去的想法,認為她們對她不會太過分,看來,昨日把她裝扮一新隻為了今天完全拋棄。好吧。隨了他們的意如了他們的願,反正她也沒什麽理由繼續活下去,反正她也厭惡自己了。
華炘竹打量著自己的婚房,越看越陌生,奇怪自己怎麽就在這裏留了這些年,怎麽就聽他們的話乖乖地把自己交付給別人。果然啊,葉子當初離開是對的。是的,離開是對的。要徹底地離開。不留任何牽掛地離開。可是葉子怎麽辦?除了葉翠一人,其他的人事都可以舍棄。明明葉翠是她最放心的人,此時卻變成牽絆她阻礙她的武器。想到自己這麽多年唯一相信的唯一害怕辜負的葉翠,華炘竹撐著手從地上站起來,把又一次插入手掌的瓷片拔下來,是痛楚讓她清醒,她可以好好看看這個地方與葉翠有關的還有什麽,她要走了,她不想把葉翠的東西留在這裏。收整好葉翠的東西,她如果稍後回來,就讓她把這些東西都帶走。想到要囑咐葉翠把自己的屍體帶離這個地方,華炘竹不忍心,怕自己太過殘忍讓她的葉子後半生活在陰影之中。她如果死了,葉翠會怎樣?她有公子,有夥伴,有三公主,他們會照顧好她的,她的葉子沒了她應該是可以活得很好的。所以,華炘竹把葉翠寫給她的信送給她的手鐲玩偶以及那些年留下的所有記憶裝進包袱,係起來封起來,放在桌子上,寫下一封言辭平淡自然而稍顯冷漠的書信——希望她的葉子不會因為她的放棄而忘記她,然後撿起一片鋒利的瓷片,在滴血的左手上補上一道傷。
若是祁念竹醒著,葉翠一定會一出華府就把他丟在哪條街上,可這是華炘竹親自敲暈的喚著夫君的人,所以她隻能帶著祁念竹找一處客棧安置好。擔心什麽人會找到他讓華炘竹更加難堪,她吩咐客棧店家不能聲張要好好看管,還拿出歸義王府與公主府作威懾,確定沒什麽差錯她才趕回華府。
華炘竹門前和早間不同,早上她想著來祝福的時候,隻看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烏壓壓地全聚在華炘竹門前,她想過很多原因,好的壞的都有,隻是沒想到她們會這樣算計。華炘竹到底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她身上到底背了什麽樣的債?憑什麽要遭到這樣的對待?葉翠以為華炘竹之前受的委屈隻是因為她無父無母,沒人給她撐腰為她說話。如今看來不僅如此,可她已經沒有時間後悔沒將華府秘事查探清楚,她的竹子沒時間等她去補課。
華炘竹新房,寂靜無人,冷冷清清。葉翠原來打算敲門試探的,結果門一推就打開了。
門裏門外大不一樣。門外冷冷清清,顯得幹淨整潔布局嚴整。門裏,亂,紅。床與被褥枕頭,紅的;桌子椅子的罩子,紅的;燒殘的紅燭的淚,紅的;帷幔窗花與紙張,紅的。嫁衣,紅的。血,紅的。
邁步走進新房時葉翠看見的先是碎瓷片上的血跡,然後便是一手垂著趴在桌上毫無反應的身著紅色嫁衣的華炘竹,她垂下的手下有一小片紅色的血,血滴還在一滴一滴落下。
葉翠走得並不安靜,聲響並不悅耳,可是華炘竹一點兒反應也沒有。葉翠之所以不著急,不是因為多年經驗知道那點血不足以讓她的竹子死去,而是因為她要小心翼翼,她害怕,萬一竹子不是在開玩笑。直到走近華炘竹,走到華炘竹側著的臉前方,葉翠才把不在拍子上的心跳靜下來,俯下身體,以一種試探的希望夾雜著絕望的話語,推著華炘竹的身體輕輕喊道:“竹子——竹子——竹子——竹子——你醒醒——醒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