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幻夢
幻夢在糾纏
月色與陰雲
寧靜之地久別人
攜念入室,有酒盈樽。
聽他們那邊酒盡宴終,不知為何,禹九突然想著自己進入一個寧靜之地,見到一個久別之人,為等她出現,那人特意準備一桌酒菜……當腦海中的景象與近百年的幻夢相互糾纏,消失三百餘年的林嶼終於回來了。
聽他們開始討論多餘的花草,禹九立即施法斷開與禹韭之間的感應,沒想到剛好和誰的靈力相衝,耳朵裏瞬時響起花盆碎裂之聲。
禹九有所慶幸地安撫自己,還好沒暴露行跡。她起身走出房門,將注視著月光透過院落鋪灑的一地灰白上的目光抬起,從客棧的方寸之地仰望天空,月色與陰雲不遠,星光迷蒙起來,她驀然間覺得沒有那個人在的地方,白月和星辰都似被塵埃蒙住一般。
聽見寂靜夜裏傳來撲扇翅膀的聲音,一隻鴿子從天際飛來。舒櫟的鴿子,不僅方位識得準確,連振翅聲都獨一無二,不管禹九在哪兒它都能找到她。
禹九取出鴿子攜帶的信紙,期許舒櫟今日會有一些新鮮詞語,結果,開頭“禹九”,中間“故事已完”,結尾“舒櫟”。十多年的習慣,一點兒也沒變,真真是一個說書人,耍嘴皮子厲害,寫封書信卻吝嗇得不行,幾個字就想打發人。
禹九淡笑一聲,走進屋子,隨手幻化筆墨紙硯,坐在桌子邊給舒櫟寫接下來的故事:
話說自那株野草偶然吸取流淌到她身邊的血後,她便對倒在身旁的傷者生出好奇心,為有朝一日能化成人形接近這個人,自那時起她就日夜虔誠地聽佛堂裏的禪音專心修煉。
一年之後,野草化成人形。她以在山野之間從農民醫者口裏聽見的稱呼為名,化身麥冬行走世間,去尋找那個無意之中為她提供數百年靈力之人。
麥冬找到的那個人,他在皇宮裏當禦用琴師,他時時與三公主在禦花園裏詩情畫意,他有喜歡的人。
不過,對麥冬而言,找到他才是最重要的。她之前一直擔心那人等不到她修煉成形,直到她幻化成形,直到她找到他,她才知道想要找到他是多麽容易,隻是那時候還單純,不知道那麽輕易就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是因為她身體裏留著那個人的血,她不知道她吸取的血為他們建立了什麽樣的聯係。
麥冬變成三公主的一個侍女,每日為三公主梳妝打扮,常常陪三公主去見那個人。
三公主告訴麥冬那個人名為林嶼,雙木成林,獨島成嶼,一個遍尋知己又孤傲於世的男子。三公主說林嶼是一個才華橫溢、重情重義的人,是值得一個女子交付芳心的人。
什麽是值得交付芳心?麥冬那時不知道。她在皇宮裏,看後宮佳麗爾虞我詐,連三公主也難免被卷入後宮的爭鬥之中,可三公主偏偏信誓旦旦說自己不會變成像她們那樣的人,所以麥冬也覺得自己不會變成一個像後宮嬪妃那樣工於心計的人。
麥冬身上留有林嶼的氣息,所以他們能輕易認出對方。想來,她第一次陪三公主出去見林嶼時,林嶼的笑容是對她的——林嶼摸著她的頭對三公主評價這個新來姑娘,之後,林嶼數次傳音告訴她在皇宮裏要好好保護自己。麥冬很開心,血液像在四肢百骸裏沸騰。
在過去那些日子裏,麥冬可以微笑看著三公主與林嶼聽琴下棋論書作畫,可以來來往往為三公主和林嶼傳信,隻是她那個時候不明白自己,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地享受每一次與他單獨見麵的時光。
麥冬喜歡三公主,三公主也喜歡她。三公主喜歡林嶼,林嶼也喜歡她。麥冬喜歡林嶼,可她不知道林嶼是否喜歡她,她覺得林嶼應該也喜歡她。
三公主陪母妃回鄉省親時沒有帶麥冬一起,即使她是三公主身邊一等宮女。三公主告訴麥冬在她不在的日子裏讓麥冬好好陪著林嶼,而麥冬想的隻是自己不想離開林嶼,即使她也喜歡三公主。
三公主離開之後,麥冬卻沒什麽機會見到林嶼,可她知道怎樣能見到他,所以當林嶼在禦前彈奏時,她就是一個站在皇上身邊不起眼的丫環,可以看著林嶼端坐撫琴,聽得入迷,每一次撥弄的琴弦都像是撥弄她的心弦,每一聲琴音都在她耳朵裏纏綿,在她心裏纏綿。當林嶼回到自己的住處後,她就是一個端茶倒水的丫環,隻是她一走近林嶼就能認出來,就像在禦前一樣對她笑。林嶼教她下棋,教她作畫,即使她把什麽都弄得亂七八糟林嶼也不會說她罵她,而是耐心地繼續教她;即使她用筆墨把自己弄成一個小花貓,林嶼也隻是用指間沾一點墨點在她的鼻子上,然後在一起嬉笑打鬧……
那些時候,三公主少了一個一等宮女,琴房裏少了一個整日和顏悅色的琴師,兩個人逃開皇宮這方寸之地,不在可以睥睨天下的深宮中沉淪,上至皇家別院,下至市井深巷,皆是他們的天地,直到三公主回來。
每每想到這些時光,禹九都很開心,但總會被人打斷,就像此時聒噪的敲門聲。她在最後一行落下名字,術法一用,手中的紙霎時間消失殆盡,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都無影無蹤。
打開門,禹九跟著在門前站著的隨從去見她來黔安城要接走的人。
到黔州幾個月,禹九是第二次見到歸義王長子沐子歸,上一次見他時他神色全被憂愁覆蓋,這一次倒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整個人精氣神都好得多。
沐子歸打發侍從下去之後,禹九才拱手朝他行禮。
“見過世子。”
“九姑娘不必多禮。上一次見姑娘已是兩個多月前的事,自那時起,因私事纏身,不曾照應好姑娘,不知這些時日姑娘都做些什麽?”
沐子歸說話含笑,禹九不明白他是帶著愧疚在笑還是帶著探究在笑。禹九知道他並非真心想知道這兩個月她做了什麽,又或者她自己真心不想說。兩個月裏,他們互不幹預,誰也不知道誰的事,所以她避重就輕地提幾句。
“禹九平素喜歡四處遊走,領略各地風土人情,因而這些時日多流連於黔安城大街小巷,發現黔安城雖是個富饒之地,風土人情卻不盡如人意。”
“讓姑娘無趣地苦等這麽些日子,實在過意不去。耽擱許久,想必父親與子來都會擔憂,我也不便再耽擱下去……今日請姑娘來,是有一事想請姑娘幫忙。”
禹九聽沐子歸一本正經地請她相助,倒是出乎意料。原本沐子來是擔心沐子歸出事才讓她來一趟,但沐子歸在黔安城過得還算自在,隻因鍾情於一個女子才總是神色憂慮,除了與那位姑娘有關的事,想必沐子歸也沒有什麽事禹九不知道。
禹九按捺住心裏多餘的疑慮,在臉上掛一副必不推脫的表情,說:“世子請說。禹九此次是為將世子平安帶回家而來,二公子告訴禹九在黔州一切聽世子吩咐,世子有何要事直說便可。”
沐子歸重重地歎口氣,徐徐說道:“不怕姑娘笑話……耽誤歸期將近三月,實在是為自己的私事,今年春初我與南夷禦史大夫之子侯江天來到黔安城,在此遇見一位姑娘,芳名蕭瀟,我與她相識數月,甚是投緣,欲結琴瑟之好。隻是她在黔安城尚有一事未結,我方將歸期推遲至今,今夜便是了解之日,我想請姑娘幫我保護好她。”
“不知這位蕭瀟姑娘此時身在何處?”
“言府。今夜注定是不安寧的一夜,希望姑娘能保護好她。”
如此說話之人一般是多少知道什麽的人,明明是人為的結果,卻總是打上天注定的名號,把自己的責任推開,多少是不想受到什麽影響或牽連。
“世子放心,禹九一定把蕭瀟姑娘平安帶回來。”說完,禹九就想告辭離開.她還未動腳,就已被沐子歸的聲音定住。
“多謝姑娘。這是子來給姑娘的信。”
“子來的信”,四個字,好像是給在沐子來千裏之外的禹九一道包治百病的靈藥。
禹九道謝之後步履輕盈地離開,出了門才敢好好看著“禹九親啟”四個字,思緒驀然間變得混亂,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怎麽了,隻是發覺自己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她疾步走進自己的房間,把滑過臉頰的淚關在自己屋子裏。打開信封,信紙上隻有四個字——保重自己……在眼淚還沒落下時,禹九先一步幻化出筆墨紙硯,坐下來接著方才的故事寫。
三公主回來後,一切像回到她離開前的樣子,她繼續與林嶼談論琴棋書畫,與麥冬談起自己與林嶼之間的種種。麥冬照舊給三公主和林嶼傳信,給林嶼講三公主跟她說的省親趣事。林嶼像之前一樣迅速地寫好回信。若是論及不同之處,大概隻是麥冬在林嶼那裏耽誤的時間長了,林嶼常常會把她留下來下一局棋——因為她是初學,想要讓她輸很容易,或者留她聽一曲,總之麥冬回三公主寢宮的時間比以前更晚。
一切安然無恙,直到有人把這件事告訴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