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市集。小屋。等身體好了一些,能進食了,千辰便抽空來到了安置薑奕的市井小屋之中,小屋雖然毗鄰鬧市,但是隱蔽不易察覺,巧妙的避開了眼線。薑奕躺在榻上,蓋著被子,身上纏滿了紗布,這一身的血窟窿,加上墜崖的震蕩,若非他人高馬大,身強體壯,要是一個瘦弱之人碰上此事,光是一身的血窟窿就足以死的透透的。萬幸懸崖下是水流,正好流經洛陽,竟把他一路帶至了她眼前。想必是天不要他死,也是緣分吧。他昏迷數日,從未醒來,要不是她極力留住,羅西他們都要以為他已經死了。她將孫神醫的藥喂他吃下,不出片刻,他就睜開了眼睛。柔光從窗外射入他金色的眼眸之中,他看著他所陌生的環境,隻看到了屹立在床邊一動不動的她,她的樣子略顯憔悴,與在南蠻之時形成了鮮明對比,她一身女裝,柔美溫和,讓隻見過她男裝的他不禁看出了神。聽到身後的動靜,她沒轉頭,隻是淡淡的開口“醒了?”他想動,但是一動渾身就是劇烈的疼痛,他一下子呼吸急促了起來,隻得安靜的躺在那裏。她轉過身來“莫動。你渾身都是傷,骨頭也斷了好幾根,能活下來,就算你命大了。”他悄聲道“這……是哪。”她笑了一聲“你不要說話了,會傷害元氣。這是衛國,你也不用在意自己在哪,因為離開昆戎得你,在哪裏其實都一樣。”他定定的看著她,看到了她手上和脖頸上被紗布包裹的地方,鼻尖能嗅到些許草藥的氣味。她站在窗邊,繼續看著窗外,忽然笑了一下“南疆奇毒,我見識了。”他一下子睜大了雙眼“我……早就警告大巫……不要……”“你在外征戰,她做過什麽,又怎麽會知曉。你不必理會我,我隻是……”她看著窗外,眼角分明落下了一滴淚水“怨天尤人罷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無力氣說話,隻能在一邊默默的看著她。紅紅推門走了進來,看著他金色的眼眸,不覺顫抖了一下,還是走到了她身旁,遞上一封手書“千辰,六扇門差人送信,說要約你今晚在曲閣一會。要你,獨自前去。”她蹙眉“曲閣?”“就是六扇門四大名捕之首的住處。據說那人是個瞎子,但是厲害得很,至今為止許多懸案疑案都是他破的。隻是他一直歸隱,如今複出朝堂,短短幾日走訪了朝廷重臣,如今,就剩下冥府還沒……”她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這曲閣主擺下鴻門宴,是要做什麽,你還是不要單獨去吧。”紅紅有些擔心。她笑了一下“無妨。六扇門也算老對手了。你盡管幫我照顧好這個人就好。”千辰看向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睡去的薑奕,緩緩搖了搖頭。“這人到底是誰。你朋友?不像衛國人。”千辰笑了一下“是胡人。是我的朋友。”薑奕微笑,閉上了雙眼安靜的休息。曲閣。曲閣環境幽美,高台水榭,書香四溢。曲墨獨自坐在高台上撫琴,琴聲悠揚安寧,讓人心神安定。他聽到了馬車聲緩緩靠近,唇角輕輕勾起,轉頭看向一邊的顏複“複兒,去迎一下客人。”顏複行禮“是。”顏複還是一副書童的裝扮,一路小跑,走向了大門口,看著馬車上緩緩走下的人,她的妝容淺淺,似乎是為了掩飾蒼白才染上的紅唇,那一雙眼眸有些紅,看起來惹人憐愛的女子,誰也不會想到她是冥府的人吧。正在出神的想著,那個被他觀察的女人忽然看向了他“你這麽看我,不覺得有些不合禮數嗎。”顏複一愣,連忙拱手施禮“姑娘恕罪,我隻是……”還未等他說完,千辰就打斷了他“你是什麽人?”“呃……我是曲先生的弟子,是先生身邊的書童。”她看著他那雙水靈的眼睛,笑了一下“生得一副俊俏的容貌。你叫什麽名字。”顏複一下子臉紅了“姑娘……姑娘莫要取笑我。小生顏複。”她微微抬手“請小先生帶路吧。”“啊,是……請姑娘跟我來。”她跟著他,沿著台階登上了曲閣高台,一步一步靠近了琴聲來源。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曲墨的眼前,琴台上,一張金色的麵具放在了他的手邊,她微微動容,邁步走了過去,彎腰就要拿起麵具。他忽然停下撫琴,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手。她一怔,轉頭望向了他,他依舊美的像個女人,唇紅齒白,一臉靠不住的樣子。顏複被兩個人的動作驚到了,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是察覺到了空氣中不尋常的氣氛。曲墨低聲道“複兒,退下。”顏複像是鬆了一口氣匆匆轉身離開。高台之上,琴台邊,兩個人的手依舊是重疊在了那張金色麵具上。他勾唇“千辰統領對這個物件很感興趣?”她想要抽回手“雕花精致,不覺想仔細看看罷了。失禮了。”他一下子扯住了她要抽回的手,讓她整個人跌到了琴台之前,她猝不及防的被他拉倒在地,一下子警覺了起來,想要掙脫他的手,他手下的力度之大,完全是鉗製住了她,她感覺到手臂上的傷口撕扯了一下,短暫的疼痛之後是一陣潮濕。沉默之際,他感覺到有什麽液體落到了自己的手上,還是溫熱的,他一愣,鼻尖嗅到了些許血腥味道。他伸出另一隻手,沿著她的手撫向她的手臂,摸到了些許濕潤。他紅唇微動,有些許的顫抖。緩緩抬手按住她的後腦,讓她的額頭輕輕貼住自己的,她看到他的喉嚨上下滾動了一下,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悲傷。他的手輕輕拂過她的發飾“平日裏不是男裝示人麽,怎麽今天穿女裝來了。”她緩緩抬起頭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曲娘子,我穿上男裝,可比你還要像個男人。”他苦笑,這一聲曲娘子,按照平時,他一定會生氣的與她大戰幾個回合,隻是今日聽來,他竟然有些酸澀,他拍拍手邊的墊子“地上涼,坐過來。”她聽話的走過去坐在墊子上,手肘撐在琴台邊看著他,如同兒時一般,還記得他雙目尚未失明的模樣,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曲墨,他是姬風的至交好友,說起來,也是諸葛師父教出來的弟子,隻是他那時性格囂張跋扈,不可一世,自以為天下第一,目中無人,得罪了不少人,之後他脫離師門,加入了六扇門,沒少與大理寺做對,那時她很討厭他,還責怪姬風為何要與這種人當朋友。直到他生了眼疾,一雙明目漸漸的失去了該有的光明,不知是出於憐憫還如何,她開始靠近他,才發現了他溫和自卑的一麵。誰能想到昔日囂張跋扈名滿洛陽的曲墨,如今也有這般安靜的模樣。他的手撫過她受傷的手臂,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布,纏在她的傷口上“……對不起。”她撐在桌子上笑“曲娘子也會說對不起了?”若非是曲墨蒙著雙眼,她幾乎都能感覺到曲墨翻來的白眼,她看著他“你不是歸隱山林了,怎麽……忽然就回來了。”曲墨將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活像一個父親見到了出嫁回娘家的女兒一樣“我歸隱深林隻是以為故人好友都已不在世罷了。我若早知道你們深陷險境,豈會一個人在深山老林躲清淨。”她看著自己被曲墨握在手心的手,心中一暖,他曲墨可是出了名的心口不一,生了一張比婦人還毒的嘴,這心卻是比婦人還柔軟一分,她還是喜歡叫他曲娘子。“曲捕頭,你以為,
我這險境大部分都來自於誰。”曲墨笑了一下“六扇門的目標已不在你,轉向杜笙了。”她一下子抽回了自己的手“……笙哥。”“他是你男人?”曲墨一針見血。她笑了一下“……是又如何。”“嗬……在你如此艱難之時都不在的人,想必也沒有幾分可靠。你不如到六扇門來,在我眼下,倒也讓我安心。”他握緊她的手。“曲娘子,你又婦人之見了。你以為我現在在什麽市集裏麽,說走就走,說去六扇門就去六扇門,我可是冥府的人,我還是冥府的副統領,素來脫離冥府隻有死一條路,不僅如此,我還是文淵的貼身侍女。你以為我隻是一個來去自如的小人物麽。”她笑的有些無奈。曲墨一下子扔開了她的手“你堂堂衛國的公主,為什麽非要受這種氣。”“我已經不是公主了。曲墨。”她收回自己的手“若說是,也是前朝公主。這個衛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曲墨沉默的坐在那裏,過了很久才開口“不要對你兄長發脾氣。他也是為了你好。”她的手指輕輕敲敲桌子“哎喲。曲娘子,看來你剛來幾天知道的不少嘛。”曲墨抬手無比精準的打在她的額頭“又沒大沒小。”忽然有腳步聲傳來,顏複匆匆的跑了上來,看到了眼前這一幕,有些難以置信,這女人竟然坐在了先生身側,而且兩人幾乎就要靠在一起,曲先生從來不讓任何人近身到如此地步,這女人到底是什麽來曆。是先生故人?千辰慵懶的抬眼看了一下顏複,挑眉“這小先生怎麽這副表情。”“先、先、先生。”顏複有些結巴了起來“姑娘的手下托我傳話,說是管家回府,正在尋姑娘。請姑娘速速回府。”千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向曲墨“我走了。”“這麽急著去見男人?”曲墨不屑的笑了一下,伸出自己的雙手“臉伸過來,讓我‘看看’你如今什麽模樣了。”千辰一笑,把自己的臉伸了過去。曲墨的手撫上了她的臉頰,手指撫過眉梢,鼻梁,唇瓣,安靜的在自己腦中勾勒她的輪廓。她唇角忽然上揚,目還未盲的曲墨就僅憑手指可以識人,目盲之後,他更是需要靠自己的觸感來“看”人。曲墨的手感受到了她上揚的唇角,她的容貌已經緩緩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他收回手,冷笑一聲“是個美人兒。”她笑,忽然湊近,在他耳畔低語“美不過你曲娘子。”他的額頭青筋微起,長舒了一口氣,手輕輕撫過她的頭,在耳畔低語“莫要再哭了,你的眼睛很腫。若實在傷心,就來找我坐坐吧。”她側眼相望,鼻頭忽然一酸,她眨了眨眼睛,連忙站起了身“告辭。”她漫步到顏複身邊,笑了一下“小先生不必送了。伺候曲先生吧。”顏複的臉又紅了一下,連忙拱手“姑娘慢走。”顏複看著千辰瀟灑而去的背影,又轉頭看著曲墨,曲墨輕輕撥動琴弦,發出一陣悅耳的聲音,顏複緩緩走上前,拿起一邊的茶壺,為他倒上一杯茶“先生……心情很好?”曲墨拿起茶杯“我說錯了嗎?”“啊?”“那丫頭,是不是個美人兒。”曲墨將茶杯放到鼻尖輕嗅。顏複尷尬笑了一下“先生說的不錯,是個……絕世美人。”曲墨將茶喝下“胡說,就是個野丫頭罷了。你啊,尚且年少,可小心提防著,別被她勾了魂兒去。”顏複尷尬的笑笑,默默在心裏默念,被勾了魂兒的也不知道是誰。杜笙快馬加鞭,一路到了王府門口,匆匆的翻身下馬,風塵仆仆的走進了府中,身後費力跟隨的玉檀臉色也不怎麽好,一路上,他和她幾乎毫無交流。玉檀看著門口閃過千辰的身影,遲疑了一下
,轉身默默的離開。杜笙一把抓住了身邊的侍衛“千辰何在。”“呃……統領外出,尚未歸來。”杜笙鬆開他的衣領,在庭院中踱步,千辰老遠就看到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了過去“笙哥。”杜笙看到她,一下子跑上了前“辰兒!”她看著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和滿是擔憂的神色,抬手握住他的手臂“我沒事,你別這麽擔心。”他看著她,她是明顯的憔悴,雖然說著沒事,但是他也明白琅琊對她是什麽感情,她對琅琊是多麽的信任和依賴,生死之交,她卻說著沒事。她淺笑“我有些餓了。陪我去吃點東西吧。”他遲疑,麻木的點了一下頭,陪她到了東苑,一桌子的菜稍顯清淡,他坐在一邊看著她,抬眼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孫神醫,隱隱約約的感覺到了不安。她唇邊還掛著笑容,看著孫神醫“您也不要這樣耷拉著臉。好像真的有什麽事一樣。”她拿起筷子,輕輕夾起桌上的菜放入口中,眉間似乎緊縮了一下,孫神醫看著她將嘴裏的菜順著喉嚨咽了下去,看著她的表情似乎停滯了一般,杜笙也看著她“怎麽啦?”她笑了一下“沒事,你吃啊。看我做什麽。”她繼續舀了一勺清淡的湯水放在唇邊吹一吹,緩緩喝下。杜笙伸手,拿向筷子,抬眼看了孫神醫一下,隻見後者麵無表情,隻是站在那裏。她忽然捂住了嘴,皺緊了眉頭,孫神醫一下子從身後拿出容器,遞到了她眼前,她一張嘴,剛才吃的東西都盡數的吐了出來,孫神醫麵色鐵青,抬手拍拍她的後背,杜笙倒了一杯水遞到她眼前,她一下子打落了他手中的水,整個人輕輕顫抖了起來,杜笙不知所措的看向了孫神醫,隻見他緩緩搖了搖頭,轉身走出了屋子,帶上了門。千辰一下子抬手將桌子掀翻,桌上的瓷碗瓷盤紛紛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聽到屋內的聲音,孫神醫看著站在門口的玉檀,玉檀被嚇了一跳“孫神醫。姐姐……怎麽了。”孫神醫搖頭“沒事,心裏裝了點兒事兒,發泄出來就好了。你先回避一下吧。”“……是琅琊統領的事嗎……”玉檀有些擔憂。孫神醫笑“……不然呢。她嘴上不說,表麵上也看不出來任何異樣,可是這飯,是如何也咽不下肚。她一直在和自己過不去。誰也幫不了她。”屋內,杜笙看著一地碎片,她的眼睛又紅了一圈,渾身都在輕輕的顫抖“……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在……琅琊死後嗎?”她看向了他,淚水止不住的留了下來“我以為我沒事了。我告訴自己我的命很珍貴,若沒有琅琊發瘋發狂被文淵殺死的就是我!!我藥也好好喝了,飯也想好好吃,可是為什麽會這樣!!”杜笙伸手想要擁住她,卻不料她一下子抬手打開了他“我不需要你安慰我!我不需要誰來同情我。你們不要用那種眼光來看著我,我不是受害者,我……”她忽然停住了,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文淵說的不錯。變成這樣,是因為誰呢。”杜笙上前一步將她緊緊的扣在了懷裏,她不停地掙紮,卻始終掙脫不開他的手臂,隻得在他懷裏放聲的哭泣“都是我。是我殺了琅琊。我才是殺人凶手……都是我!!”杜笙輕撫她的後背,低聲道“辰兒。我不安慰你,我隻是……想聽你把一切說出來而已。琅琊在天有靈,也不會想看到自己救下了這樣一個一蹶不振的女人。”她沒有說話,隻是放聲的哭泣,杜笙輕輕安撫懷裏的人,目光卻暗了下來,文淵讓他去白馬跑了一圈,並非是惡意拆散他們,城中多處聯絡地點被人搗毀,他幾乎能感覺到威脅離自己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