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無名帶著千辰來到了無人的小巷,他轉過身低頭看著她,“我雖然不知道殿下想做什麽,但是我隻知道洛安王是極其危險的人,殿下不可以再繼續呆在他身邊。”


  她輕蔑的笑了一下“總管大人,我已經在主人身邊呆了近五年,我怎麽可能走呢,再說,冥府不是來去自如的地方,除非死,我還沒有見過誰活著離開。”


  “主人?我堂堂四公主居然叫他主人?”他有些氣憤,蒼白的臉上難得的有一絲紅暈。


  “他救了我的命,沒有他我不會活著,若不是家國仇恨在身,我的命,確實是他的。”


  “殿下為何不來找我?我也有能力可以保護殿下。”


  她看著他“無名啊。救我的是文淵,不是你。”


  他一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這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實,或許從文淵救了千辰的那一日,孽緣就開始了。


  她長歎一聲“若真的為了我好,就不要在動不動就跪了,如今你的官職在我之上不知道多少,你這是置我於何地。”


  他張了張口,卻也不知道說什麽,躊躇了許久“……千辰。”


  她一挑眉,斜眼看著他“怎麽。”


  他試探的說“這樣大不敬的叫殿下名字也可以嗎?”


  她揉了揉太陽穴,指著他的鼻子說“總管大人,我不是什麽殿下,現在我是以通政卿之女千千的身份活著,不是什麽公主了。聽懂了嗎?”此人方才那冷眉冷眼高高在上的模樣怎麽一點也沒有了。


  他點了一下頭,淚水卻一下子湧了出來,他低下了頭,用袖子輕輕抹過眼角。


  她愣在了那裏,無名可不是輕易落淚的人,怎麽如今看起來卻這麽脆弱。她不由得心軟了,說白了,她所恨之人隻是姬夜,如今又添上了文淵,但也不能遷怒他人。無名隻是在姬夜身邊攬了一個官職而已,這天下之間,也不過都是皇帝的子民,難道,她還要遷怒於天下人嗎。


  她看著他,這張死人一樣白的臉在夜色中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但是頂著這麽一張臉的男人……也不算是男人,居然在自己眼前落淚。


  “你哭什麽,你可是個男……”


  “我不是男人。”他自顧自的擦眼淚,說的理所當然。


  她嘴角輕挑,太監也是有自尊的,平日裏不容別人議論他一分,如今倒是自己承認了。“無名,小皇子該等急了吧。”


  他穩定了一下情緒,低聲道“走吧。”


  她和他來到了客棧,姬莞用完膳後便在房間裏看書,她透過門縫看到這一幕,不覺得有些感慨。


  無名看到她的樣子,小聲道“三位皇子都很聰穎,但三皇子尤其勤奮,加上萬貴妃的原因,愛屋及烏,算是皇子中最受寵的一個。”


  她垂下眼眸,又抬起“這孩子品質極佳,與其父大不相同。”


  無名小聲道:“你很喜歡他?”


  她笑了一下“那又如何,這般年紀的孩子成為我劍下鬼魂的也不是沒有。”


  無名看著她低聲道“你當真越發的像文淵。”


  她不以為然的一笑“呆久了。自然會像幾分。”


  她抬手輕輕叩門,屋中的姬莞放下書本,跑過來打開了門“你來啦?”


  “我是來道別的。”她輕聲道。


  姬莞顯然有一些失落“啊?不是說要再一起玩兒一會兒的嗎。”


  她微笑,極有禮貌“殿下,天色已晚,我亦有公事在身。”


  縱然失望,他也極有王族的風度“無妨,是我太唐突了。那……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千辰呢?”


  無名笑道“再有一月便是殿下五歲生辰,屆時王府的家眷亦會進宮賀壽。”


  姬莞恍然大悟“對哦。那就這麽說定了,我一定會在請柬上寫上千辰的名字。”


  “不可。”她連忙製止“這於禮數不和,我會隨王爺來的,還請千萬不要這麽做。”


  “……好……是我又欠考慮了。天色已晚,不如就讓無名送你回去吧?”


  她剛要拒絕,卻看無名笑的開心“小臣一定會把千辰姑娘安全送回府上。”


  她無奈的搖頭,和他告別了小皇子,沿著路向王府走去。


  他的個子高挑,他墨綠色的內侍官服裹住他瘦削的身子,如果不是那張嚴肅陰沉的臉,倒真是一副好欺負的模樣。隻可惜慧蝕不在身邊。她的目光落到他的手上,他手上帶著手套,質地輕薄卻是刀槍不入那種。


  她看四周無人,忽然抬手一掌打在他後心,他向前踉蹌了一步,驚詫的回頭看向她,可她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再次出手直逼命門,他不得已出手抵擋,握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拉,她一愣,他雖看起來瘦弱,這力道卻一點不亞於強壯的青年。


  “千辰?你這是幹什……”他驚訝的臉看起來有一些好笑。


  她卻笑了一下,勾起唇角“你不隻是總管太監,還是他的貼身侍衛吧。”


  他有些心虛“你、你怎麽……”


  她握住他的手,往回一拉,伸腿掃過他的下盤,他反應極其敏捷,一下子跳了起來,一個後空翻站在了那裏,她忽然欺身上前,對上他的雙眼,他一下子愣住了,看著她的雙眼,隻感覺像是漩渦一般將他吸了進去,她的眼中有淡淡的光芒,將他鎖在自己的視線裏。


  他忽然感覺自己動彈不得,但是還能說話“你做了什麽?!這是……西域媚術?”


  她後退了幾步,冷笑道“什麽西域媚術,這是我巫族攝魂術,就是我現在殺了你,也不會有人知道。”


  “你、你……你想殺我?”他的眼神有一些可憐。


  她笑了起來“我本來是想試試你的功底,結果沒想到你根本認真不起來。”


  “千辰!!我不會傷害你的。你就不能相信我嗎?”他氣急敗壞的直想跺腳,卻動不了。


  她看向月光,決定不再逗他,伸手輕輕拍了他一下,解開了他的束縛。“回去吧,不用送了。若被主人看見,我無法解釋。”


  無名失落的點了點頭,看著她的背影漸遠,抬手揉了揉心口,輕輕咳嗽了兩聲,方才那一掌雖不知她用了幾分力,卻還真是……夠讓他養兩天的了。


  回到了王府,她才覺得有一些累,隻不過即使累,也沒有困意。庭院之中,文淵披了一件墨色的袍子,抬頭看著天空,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孤寂。孤寂……她笑了一下,他如今功名在身,嬌妻在側,豈會有孤寂,是她的錯覺吧。他低下頭,察覺到附近有人,便看向了她的方向,可是分明覺得有目光投來,四周卻空空如也。


  她躲在樹後,悄悄的離開,若是四目相對,她當真不知該說些什麽,所以還是避免和他碰麵。


  文淵有些疑惑的看了看遠處的大樹,明明覺得有人,難道是錯覺麽。他緊了緊身上的袍子,看著遠處的月亮,莫名的焦躁。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開始毫無目的的活著,兒時曾經想要做如父親一般的將軍,他做到了,也曾經想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也做到了,有好多好多曾經想做的事情,他都做到了,可是為何沒有一絲一毫的滿足感,擁有的隻是空虛。所有曾經想要做的事情看似都做到了,可卻和自己所想要的不太相同。似乎沒有什麽事是一成不變的,除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


  莫非他應該請司天監的人來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什麽東西纏身。


  一夜過去,她接到了回到洛陽之後的第一個任務。


  由於朝廷亂黨餘孽殘留,冥府私下與六扇門共享情報,共除亂黨,名曰共除,因為搶功而爆發的衝突根本不在少數,兩邊頭領又都處於默許的狀態,使得六扇門和冥府變成眼下這般的微妙關係。琅琊有任務在外,新情報的交接自然落在了千辰的身上。她帶著一封信,信上寫著幾個亂堂餘孽的名字,來到了約定的城郊茶館。


  當她看到劉菲坐在那裏的時候,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昔日孩子一般的醋意橫生,算是處處針對劉菲使壞的自己,現在居然有了一絲同情,畢竟劉菲也隻是傾心於一人而已。


  劉菲看到了她,有些警戒,眉毛輕挑“你居然也回來了。”


  她笑了一下,劉菲應該隻希望杜笙回來“情報。”


  兩個人同時把信封放在桌上,滑向了對方。收了信,劉菲似乎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反而遣散了手下,看著她“我們聊一聊吧。”


  雖然她並不認為兩人之間有什麽可聊的,不過還是示意手下出去,隻留兩個人麵對麵的坐在桌子邊。


  劉菲倒了一杯茶,推給她“杜大哥回來之後,一直是他出麵來與我交換情報。”


  她一皺眉,不是琅琊麽。


  “對。我現在承認,我不了解他,你呢,你了解麽。”她看著她。


  她沒有回答,隻是垂眸盯著眼前的茶杯。


  “我所認識的杜大哥,或許是他的表麵,而你認識的,何嚐不也是另一個表麵。”


  “你的目的是什麽。”她聽夠了她帶些哀怨的話語,抬眼看著她。


  劉菲一笑,說“我能有什麽目的,我隻是好奇,杜大哥為何對你動心,雖然我仍然隻認為,這隻是暫時被狐媚迷惑而已。但是我也確實想知道。後來,我大概明白了。為何杜大哥會不惜與閻王發生摩擦。”


  她低聲道“為何。”


  “千辰。杜笙也是個男人,你不知道少年時候的他也曾是個有雄心壯誌的人,他應召成為士兵的時候,大捷封將的時候,那種血性你可不曾見過。文淵心氣高,出身名門,從不正眼看待弱者,杜笙與文淵相交甚好也正是因為他當時可謂與文少將軍平分秋色。雖然世事變遷,杜大哥退居府內,怎麽會……如表象那般對文淵臣服。這些,你想過麽。”她看向窗外,笑的淡然。


  她皺起了眉頭,對,她沒想過,她不知道杜笙有那麽輝煌的過去,一點也不知道。


  劉菲笑了起來:“你可是文淵的女人,杜大哥去爭一爭,也是情理之中,不是嗎。他怕是早就想違抗文淵了吧。”


  她幹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太樂觀了?”


  “你回來這麽多天了。見過杜大哥幾次?是不是有時候想找都找不到他呢。”她迎上了她的目光。


  她的手悄悄握緊,心底泛起了小小的波瀾。


  “若你真的是能動搖他的女人,他怎麽會讓你有一個人的時候呢,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她一下子站起了身,帶著些慍怒的眼眸看著她,而她似乎對於她的反應很是滿意,緩緩勾起了唇角。她穩定了一下情緒,緩緩開口“有勞劉捕頭費心了。告辭。”


  劉菲看著她的背影,長舒了一口氣,很遺憾,她倒真想說說謊話看著她氣憤的樣子,可惜她說的全是事實,至於目的,她也不知道,隻是希望杜笙能夠早日離開這個女人吧,或者,是這個女人早日離開他。


  千辰獨自走在進程的官道上,她承認,這次回來確實讓她有了和之前不一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離開了一些時日一切都在變化的緣故。自己隨時隨地都有一種孤獨感,自從回來之後,她也不過才見了杜笙寥寥幾麵。而且大多數都是自己主動去找他。劉菲說得對,杜笙的過去她什麽都不知道,在她以為他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書生之時,劉菲就已經見過他馳騁沙場的模樣。


  如果杜笙對她的感情真的隻是來源於對文淵的逆反……


  她輕笑,忽然有些感歎,人生在世相信一個人該有多麽的不易。現在這一刻,杜笙的一些所謂的聽她意見,隨她心意的行為,看起來卻更像是敷衍。


  玉檀端著一杯茶,站在府裏的主廳外,主廳裏,他正吩咐著手下人什麽事,她輕輕走進,將茶放在他眼前的桌上,他溫和的雙目看向她“玉檀?”


  她淺笑“管家連日勞碌,可別累壞了。”


  他看看茶杯,又抬眼看向了她,笑了一下,玉檀注意到他的笑容竟然帶著一絲魅惑在其中,而下一刻,他便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入懷中,抬手撫過她的臉頰“在打算接近我之前,玉檀你可曾做過充分的心理準備。”


  她一怔,看向眼前有些陌生的人,她第一次看到杜笙會笑的這麽心機重重“管家大人這是……什麽意思。”


  他低頭看著她,有些憐惜的說“你的心意我並非不知。隻是……你並未了解真正的我,不然,你也不會輕易對我動心思。”


  她忽然覺得有些害怕,這樣的杜笙有些陌生,她情願他是傾心與千辰的那個杜笙,也不願意他如此輕浮的與自己調情“管家大人你……現在哪怕是裝作溫文爾雅,都不願意裝了嗎。在姐姐麵前,你也是這樣嗎。姐姐認識的管家,跟我不是一個嗎?”


  他的手指掠過她的臉頰,緩緩鬆開了她,意味深長的一笑,轉身走出了大廳,笑意緩緩消失在了唇邊,門口有幾片花瓣散落在地上,北苑此時並無正值花期的植物,整個王府,隻有東苑才有。她來過了,她看到了,今日,她該是去見劉菲了,看來劉菲確實意在挑撥府內關係。他隻覺得有一些疲憊,現在連做她眼裏那個溫柔的人都覺得疲憊了嗎。看來文淵所言非虛,他們二人確實是手足兄弟,沒有些共同點,又怎麽能湊到一起。


  千辰坐在王府湖中的回廊上,看著湖麵泛起的漣漪,驀然感到這王府內院有些太幽深了些。放在杜笙的樣子像是針一樣紮進了眼中,他想做什麽?他想善意的提醒玉檀離他遠一些嗎?她是不是也太會為了自己腦海中杜笙的形象辯駁了。


  黑色絹布的衣擺垂在回廊的邊上,夜色漸深,已有來回的家仆點上了燈籠,幾個婢女緩緩走來,想必她是一身男裝,又是夜色降臨之時,幾個婢女恭敬地行禮喊了聲大人,就要離去,她壓低聲音:“留步。”


  為首的婢女垂著眼眸:“大人有何吩咐。”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回大人。是亥時了。”


  “王爺可在府中。”


  “王爺於三炷香前出門,還未歸來。”


  “大管家呢。”


  “北苑正廳查賬。”


  “退下吧。”


  “是。”


  她盯著湖麵看,忽然發現了一盞小小的花燈,順著水流的方向,她看到了提著燈籠站在遠處的湘夫人,她深呼吸,心底的不安再度服了上來,她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湘兒也好,杜笙也好,身邊的所有人都好,知道她秘密的人似乎太多了,現在阿遠,不,是姬風,姬風的事像是一塊大石頭壓在了心頭,她受到的任何委屈都可以傾訴,任何秘密都可以分享,但是唯獨這件事……不可以。


  心口悶悶的,她緩緩站起了身,餘光瞟到了回廊一頭的燈籠光芒,她故作鎮定的撣了撣身上的土,像沒看見一樣,朝著燈籠的另一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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