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被看穿了嗎
大雨下了一整夜,直到次日午時方停。這一陣暴雨之後,山中道路泥濘不堪,更加難行。嶽家夫婦一人背著一個孩兒,帶領眾家丁翻過崎嶇的山嶺,終於在傍晚時分趕到了山腳下的小村莊。
眾人在村裏借宿了一晚,第二日繼續前行。走了二十多裏後,道路漸趨平緩,嶽四海在一家小鎮上雇了三輛馬車,將他們一直送到光義縣。
光義縣街鎮算得上是方圓數百裏內最繁華的地帶了。街上人來人往,吆喝叫賣聲此起彼伏。路旁小攤上的各類新奇小玩意兒不僅吸引了嶽巒峰嶽梓靈兩個小孩子的目光,同時也勾起了秦言的興趣。
秦言從記事起就被帶到了魔窟,與一群孤兒一起在各種痛苦折磨的訓練中長大。他從小隻知道埋頭修煉,打熬筋骨,磨礪劍術,同時還學會了揣摩人心、機巧算計與虛與委蛇,如此方能在步步艱險的魔門中平安活到現在。在他的童年,最好的禮物便是師父幾句讚許的話語,至於糖葫蘆、紙人、小風車這樣的玩意兒,從來都與魔門中的孩子絕緣。大約是童年的缺失所引起的遺憾吧,他現在見到這些簡單的哄小孩子的東西,卻有一種異常渴慕的感覺,恨不得把它們全部抓入自己手中。
當然,秦言知道自己早就過了玩鬧的年齡。作為從九龍峰下來的一代“少俠”,豈能做出失儀的舉動?所以在嶽梓靈姐弟倆嘴裏咬著桂花糕、手裏拿著風車大笑大鬧的時候,秦言隻能遠遠地望著他們的身影,按下心中羨慕嫉妒恨的怨念,麵帶微笑地與嶽四海夫婦交流幾句“小孩子真可愛”的廢話。
時近黃昏,殘陽如血,一大票人又累又乏,需要安歇。嶽四海找了一家旺福客棧,訂了八間上房,兩桌酒菜。眾人將行李放進房間,回頭卻發現大小姐和小少爺不見了。
嶽夫人趕忙出門去尋:“這兩個淘氣鬼,太貪玩了!”
“還不是你寵的。”嶽四海搖搖頭,招呼眾人落座。老管家鍾叔帶領家丁坐一桌,嶽四海、秦言、秦鬆濤坐一桌。夥計過來上菜倒酒,鹵牛肉香味四溢,眾人食指大動,就待嶽夫人回來之後大快朵頤。
這時,客棧外突然響起嶽夫人的尖叫聲。
嶽四海臉色大變,當即掀開椅子衝了出去。眾人齊齊一驚,連忙跟在後頭。
秦言來遲了一步,衝到街對麵時,隻看到嶽夫人蹲下身抱住嶽巒峰和嶽梓靈,兩個小孩子在她懷裏哇哇大哭。他鬆了一口氣,兩孩子的哭聲中氣十足,看來是有驚無險,並無大礙。
一位手持長劍的藍衫少年擋在他們母子身前,在他前麵,一輛裝潢華麗的馬車倒在地上,車廂內傳出一聲聲尖利的叫罵。眾多家仆模樣的人圍著馬車好一陣折騰,方才把車廂裏的主人解救出來。
那是一個女人。秦言看清她模樣時,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大餅臉,塌鼻梁,厚嘴唇,臉上遍布著一個個黑紫色的疙瘩,偏偏還故作可愛地梳著雙馬尾。秦言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這麽醜的人,簡直能給他純真的心靈留下陰影。
那醜女在仆人的攙扶下理了理花格裙子,擺出自以為美妙的姿態,然後一甩手上黑色長鞭,趾高氣揚地喝道:“你是哪家的狗雜種,竟敢衝撞我麻仙子的車駕?”
麻“仙子”?秦言嘴角一抽,忍不住低罵出聲:“這年頭,就是一頭豬也能稱作仙子了!”
他罵聲低微,前方的藍衫少年卻好像聽到了這一句,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麵上似笑非笑。
秦言眼前一亮:好一個明媚女子!
那藍衫少年原來是個少女,留著齊耳短發,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左眼下角一顆淚痣,煞是動人。
“混賬,仙子問你話呢,你還不老實交代!”見藍衫少女姿態輕慢,惹得自家主人怒氣勃發,一名仆從忍不出放聲大喝。
少女倨傲一笑,輕啟朱唇:“你是什麽東西,也配問吾姓名。”
“笑話!”麻仙子誇張地大笑起來,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這方圓幾百裏地,誰不對我麻仙子敬讓三分!你這小騷狐狸初來乍到,不曉得老娘的厲害。我告訴你,隻要在這光義縣一畝三分地上,就是老娘說了算!快說!你是哪裏來的賤種?”
少女並不答話。
嶽四海上前一步,沉聲道:“在下嶽四海,這位姑娘是為救嶽某一雙孩兒才擋下了馬車,麻姑娘有什麽指教,隻管衝著我來,嶽某擔著就是!”他雙手握拳,一股沛然氣勢油然而生,“我還想問問姑娘,你當街縱馬橫行,差點撞到我嶽家獨子,這筆賬又該怎麽算?”
麻仙子從鼻孔裏噴出鄙夷之聲:“嶽家?嶽家算什麽東西!這裏是老娘做主,老娘愛撞哪就撞哪!你兒子擋了老娘的道,就是自己找死,別怪到老娘頭上!”
嶽四海聞言大怒,就欲拔步上前,卻被藍衫少女抬臂擋住。
“嶽兄,此事就交給吾,你旁觀便是。”
“仙子對我兒有救命之恩,嶽某怎敢再勞煩仙子出手?這一夥魚肉鄉裏的敗類,就交給嶽某打發吧。”
這兩人一言一語都沒把麻仙子放在眼裏,直把麻仙子氣得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當下尖聲叫道:“來人,給我把這群狗雜種抓起來!”眾奴仆齊聲應諾,一擁而上。
藍衫少女輕輕一笑,再不與嶽四海爭辯,身形一晃就已竄入了眾奴仆之中。隻聽唰唰幾響,冷澈如雪的劍光傾灑而下,鮮血迸射,一幹吆喊喝罵之聲仿佛在同一時間戛然頓止。嶽家眾人眼前一花,就見那少女再度回到原處,仿佛隻幹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緊不慢地將長劍放回背後鞘中。
一息之後,前方那一幹奴仆咚咚咚仆倒在地,隻餘下麻仙子一個孤零零地站在血泊中,猶自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街上圍觀之人見她頭上發髻被當橫削斷,露出光禿禿的頭頂,醜陋的麵容越發滑稽,不禁大感解氣,紛紛叫好。
麻仙子還在震驚於藍衫少女鬼魅般的身法,半晌後才從旁人異樣的目光中發覺到自己的異狀,抬手摸了摸頭頂,頓時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轉過身沒命地向來路跑去。
“仙子好劍法!”嶽四海朝藍衫少女一抱拳,肅聲說道,“嶽某感謝仙子對我兒的救命之恩,若仙子不嫌嶽某莽撞,可否入座一敘?”
少女輕巧地回了一禮,目光有意無意地朝秦言飄來:“嶽兄相邀,豈有不從之理!”
一幹人在圍觀者指指點點的目光中回到客棧。此時酒菜尚溫,正好下肚。
嶽四海將少女請到上首,夫婦倆於兩邊作陪。看得出嶽夫人真是嚇壞了,一改往日的颯爽從容,握住少女的手不住說著感激的話語。嶽家大小姐和小少爺也受了驚嚇,再也不敢玩鬧,老老實實地夾菜吃飯。
不知道為什麽,秦言卻感覺有些不自在。
他坐在少女對麵,察覺到人們的目光總是在他與少女之間來回移動,連那少女自己也頻頻朝他看來,眼中似乎飽含深意,讓他生出不好的感覺。
——看什麽看!你們以為美少年就一定會跟美少女有關係嗎,本少爺可不是那麽隨便的人!對麵的美女,請你矜持一點,不要老是對我眉來眼去,這麽多人看著呢,傳出去影響本少爺的清譽!
嶽四海忽然舉杯,朝秦言與少女各一示意,問道:“秦少俠,玉仙子,你們倆同門師兄弟相見,該是極度歡喜的事情,為何卻各自沉默啊?”
此言一出,秦言心中一震,少女麵色微變。秦言抬眼的一瞬間,清晰地捕捉到了少女眼中一閃而逝的冷意。有點像殺氣,卻比殺氣微淡隱秘得多。
那隻是一瞬間的變化,少女的神色隨後立即恢複了正常,她垂下眼簾,從容地抿了一口酒,漫不經意地道:“嶽兄從何得知吾的身份?”
嶽四海道:“九龍峰玉寒煙仙子名滿天下,禦劍術深得不動真人真傳,神姿風采早已深入人心。何況嶽某三年前曾有幸遠遠瞻仰過仙子風采,仙子雖不記得嶽某,嶽某卻不敢忘了仙子。如今有緣再會,嶽某又豈能有眼不識泰山?”
此言一出,滿座驚嘩,那秦鬆濤更是站了起來,眼珠子都快瞪出去。就連嶽夫人身邊的嶽梓靈和嶽巒峰,小臉上都滿是敬仰欽佩之色。
天下第一高手不動真人的親傳徒弟,又是武林七仙子之一,其名可謂如雷貫耳,誰人不敬仰三分?就連她的詩號:“緲若清靈化夢幻,一劍淩雲萬仞峰”,都已傳得讓眾人耳熟能詳。
少女對這一類眼神已經司空見慣,語氣平淡地道:“三年前?”
嶽四海道:“三年前仙子在月照峰約戰赤月三魔,以一敵三,「撼天真劍」一出,三魔盡皆授首。嶽某當時就混在山下的武林同道之中,見證了仙子誅魔的整個過程,對仙子的劍法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嶽兄謬讚,實不敢當。”少女嘴角微翹,抬眼望向秦言。
在場唯一沒聽過玉寒煙詩號的,可能就隻有秦言了。
也怪血狼僧,將他們這夥少年從小隔絕在魔窟之內,在一畝三分地裏勾心鬥角,以為那陰森險惡的魔窟就是天下的全部,常常忘了還有江湖之大,天地之廣。
但秦言再怎麽閉塞遲鈍,當聽到嶽四海喊出玉寒煙的名頭之後,也該知道大事不妙。
他對上玉寒煙的視線,一時間,心中百念翻轉。
方才他看這少女出手時,隻覺得她本領不俗,是個高手。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家夥居然就是鼎鼎有名的玉寒煙!
——九龍峰威震天下,卻極少有弟子下山行走,秦言就是看中這一點才決定假冒其名,謊稱是不動真人的弟子、玉寒煙的師弟,抱一抱天下第一高手的大腿。哪料到沒過兩天就遇上了玉寒煙本人——這究竟是太幸運還是太倒黴呢?
眼看謊言就要被當場揭穿,饒是以秦言自詡厚如城牆的臉皮,也禁不住微微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