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等俞中天再度回想困擾自己的那個噩夢,他抬眼去看俞佟佟。
隻見小崽子粉嫩的嘴巴微張,盈盈卷翹的睫毛隨之顫抖著,可以看出跟周公拉鋸得十分激烈了。
幼兒貪睡,她的小腦袋眼看著已經快垂到胸口。
俞佟佟還在堅持用腦袋搗蒜,一點一點的。小圓盤子臉上的肉都堆在了兩頰處,看起來就彈軟好捏,偶爾還皺下奶乎乎的小鼻子,像極了打盹的貓兒。
這等短手短腳,坐個普通凳子腳下都懸空一截,小短腿往披風裏縮了縮,將自己裹成個活生生軟乎乎的嫩黃團子。
俞相看著小崽子都覺得神奇,記得上次讓他拎起來過,沒什麽重量。也不知將來能長成什麽樣子?
相府如今總共三個孩子,都不是由他見證長大的。
俞中天也是今天才有這樣的機會,近距離描繪俞佟佟的眉眼能看出自己幾分影子,才驚覺他們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
正當感慨之際,突然車身一晃,打瞌睡的俞佟佟順勢撲到了她爹腿上。
俞相被喚起了半分舐犢情深,順勢護住她。
隨即想起剛才小崽子上馬車時的手腳並用,提起一隻爪子看她手心果然黑糊糊的,又嫌棄地把人推回去。
然車身又是一晃,俞佟佟再撲回來。
“……這馬是喝醉了?”俞中天陰陽怪氣,乃發怒先兆。
乍一聽罵的是馬,實則罵人。
卻在此時,聽外麵傳來刀劍之聲。
“刺客!有刺客!”
“保護相爺!”
嘈雜之聲愈演愈烈,馬車在晃動中試圖突圍,但是沒跑出幾步就被圍追攔截。
‘嘶’一聲馬兒長嘯之後,徹底停住不動了。
侍衛臉上帶血,掀開車簾跟俞相稟報:“相爺,有刺客埋伏偷襲,此地不宜久留。請速速下馬車,屬下等掩護您撤!”
俞中天位高權重,又名聲惡臭,在江湖上想要他這顆人頭的人不少,尋仇刺殺更是家常便飯。
就算花大價錢請高手貼身保護,仍不能放心。
所以往往俞相出門都會特意備兩輛馬車,他乘坐其中一輛,另外一輛用來掩人耳目。
這回的刺客是有備而來,還是恰好撞上了?
總之從侍衛的表情看來,不容樂觀。
可見女兒還趴在他膝蓋上睡得跟小豬崽子似的,俞相原本準備抬起的屁股又落下了。
他沉聲道:“連區區幾個刺客都對付不了,本相養你們幹什麽吃的?”
“可是相爺,這回是‘布衣閣’的殺手,他們早有埋伏……”
聞言,俞中天撩起簾子一角探馬車外的情況。
黑衣殺手足有二十多人,他們既然敢當街截相府的馬車,可見還有後招。相府的侍衛雖然都是俞中天親自挑選,身手不俗,但人數比對方少了一半。
畢竟今天名義上是俞中天上太師府請罪,講究排場會顯得他仗勢欺人。
他人就是如此,明明的確仗勢欺人了,卻總給自己留點狡辯的餘地,這回居然被人借機算計。
“哼,很好!”俞相勾唇冷笑,沉下聲來,“烏合之眾罷了,若連這些都拿不下,你們統統給本相自刎謝罪!”
前來報信的侍衛眼中閃過訝異,但看相爺的神情鐵定不是開玩笑,他隻好咬著牙應道:“是!”
這還是他認識的相爺嗎?
雖然俞相長得頗為正氣凜然,但他並非不畏死的那種人!
往日裏若是遇見刺客,侍衛們的應對之策便是迅速分成三股。其中一股人作為死士,拿命擋住刺客拖延。其他兩組人則聯合掩護相爺安全離開。
就拿三日前在辰景樓那場刺殺來說吧,俞中天受邀赴宴,然剛上樓就發覺樓中有暗探,樓上還有刺客喬裝成商旅販夫,早已埋伏。
當時俞相身邊僅一名貼身侍衛,其餘手下都等在樓外。在此千鈞一發之際,俞中天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速度之快連離他最近的侍衛都看不清,相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莫非是用了江湖失傳的某種輕功?那也沒見過這麽快的呀!
他下樓後那些刺客甚至都未反應過來,更遑論出手。
等他們再想出手,俞相已經更快地駕車離開了。
再看看如今,陷入殺手們重重包圍之中,這位穩如泰山坐在無法前行馬車之中、霸氣側漏的這位跟往日是同一人?
侍衛帶著疑惑退出去,立刻陷入廝殺之中。
其實坐在車中亦能聽得見,那些刺客已經越逼越近了,甚至大言不慚開始嚷嚷要斬殺奸相。
俞佟佟醒過來,腦袋頂被晃出一簇呆毛。
小崽子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抬眸問道:“爹爹,我們到家了嗎?”
“你若是再晚點醒,就能立馬到老家了。”
“?”
俞相正說著,突發裂帛之聲。
一支飛箭穿透而入,正好掠過他耳側。
沒有射中俞中天跟俞佟佟,最終就定在了馬車內的木柱之上,箭尾還帶著血。
小崽子覺得自己額頭上被落了一滴水,伸手摸摸,發現顏色是紅的。
俞相雙眸一凝,按住俞佟佟的頭讓她蹲下:“無論發生何事,都不許出來!”
說完,俞相一腳踢開車夫倒在簾子外頭的屍體,大步踏了出去。
俞佟佟一個人被留在馬車之中,她看看那支箭,小心翼翼扒在已經被箭鋒割裂成兩半的車簾看出去。
外頭慘叫聲四起,兩撥人正在廝殺。
空氣中彌漫著惡臭,差點把她給熏暈了。
小崽子捏住鼻子,四下尋找爹爹的身影。
俞相不知從哪兒搶來一把刀護身,手起刀落,正一劍穿透某個黑衣人的胸膛。
頓時熱血飛濺,刺鼻的味道又濃了幾分。
好、好嚇人鴨!
俞佟佟脖子一縮,那瞬間感覺自己胸口位置也涼涼的。
小崽子目光越過俞相,她注意到一個奇怪的人影。
街上行人見這場麵早已都奔走跑光,卻獨獨有個小乞丐冷眼旁觀,立於混戰之外。
他在看相府侍衛大戰刺客,俞佟佟在看著他。
對方可能也察覺到小崽子的注視,往身後小巷退幾步,不久便消失了。
眼看著相府侍衛跟俞相本人都不好對付,黑衣人也陷入了焦灼。
他們將目光轉向馬車,注意到已經沒有遮擋效果的車簾後麵那一簇軟軟的頭發。
頓時心生計策,朝著馬車方向走去,手中握緊了劍,劍尖在地上劃出火光。
以俞中天所處的位置,他想再回來救俞佟佟是來不及的,當然也不可能衝出黑衣人的圍剿。
俞相眉間緊蹙!
若是這些人以為挾持個小孩子便能威脅自己,隻能說他們天真。
他既有心做權臣,便是將一切拖累都摒除了。
幸好,他對子女從不曾托付情感與希冀,失去亦不必痛心,俞中天在心裏如此安慰自己。
可眼中染血,更襯得他眉心紅印越發深刻,源源散發著戾氣。
等黑衣人徹底靠近馬車,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撮頭毛,毫不吝惜地提了起來。
然而,手中輕飄飄的……
定睛看去,哪裏有什麽小孩?他手中隻抓住了一件鵝黃色的小披風。
與此同時,有隻小手從身後拉住俞中天,奶聲喊道:“爹爹。”
俞中天低頭,見到的不是他女兒又是誰?
“你怎麽過來了?”
“我來保護爹爹!”
俞相看她是來保命的,這時候還不忘討好賣乖。
但要不是俞佟佟溜過來,現在估計她已經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
俞相也不知自己現在是個什麽心情,他懶得去深究。
就衝小崽子還知道把披風脫下來弄出個騙過刺客的障眼法來,他一把拎起俞佟佟,讓侍衛掩護殺出一條突圍之路。
俞佟佟也機靈,順勢牢牢掛在她爹脖子上,不占他一隻手。
否則要是一個不慎,都得一起死。
侍衛們愈戰愈疲,黑衣人也好不到哪裏去。
其中領頭的已經負傷,卻仍隔著蒙麵向他叫囂:“俞中天,你害我一家十六口,我今日便要你血債血償!”
“這話本相今生聽過無數,在你之前無一人得逞,你們舞至眼前不過是讓本相查漏補缺罷了。”
“?”如此囂張?不能忍!
“啊啊!我殺了你!”
連俞佟佟都看得出,刺客原本都體力不濟了,是生生被俞相的話激怒,跟打了雞血似的衝上來。
哎,好好的爹爹,可惜長了張嘴。
相府的侍衛也無奈啊,他們攤上這樣的主子能怎麽辦?接著打唄!
就在侍衛們眼前一黑之際,忽而數十串鞭炮淩空而來,擾亂了黑衣人陣腳。
一個瘦小身影從鞭炮青煙中穿梭至俞相眼前:“跟我來,我能擺脫他們。”
俞中天本來對這突然冒出來的人影存疑,待看清不過是個小乞丐,便吩咐侍衛先行跟上。
他舉著刀豎在小乞丐發頂,若是情況不對便一刀劈了他。
小乞丐靈活在小巷裏穿梭,沒想到七拐八彎之後,還真帶領他們擺脫了黑衣人的追殺。
“這條路出去就是貓兒集市,百姓商戶紮堆聚集,後麵的人就算趕上來也絕對不敢再動手,你們安全了。”
俞相打量著麵前這個小乞丐,隻見他身量瘦弱,衣衫襤褸,還是個孩童。
渾身上下髒兮兮的,甚至連五官都不辨。
他問:“你是何人?為何幫我?”
“大爺,我肚子餓,您身穿綾羅,給我點賞錢就行。”
這諂媚的樣兒,倒是能讓人放下戒心。
俞佟佟臉埋在她爹爹肩膀上,小手始終拽得緊緊的。
然而下一秒,她就被放下來。
“自己走!”俞相對兒女的放養宗旨貫徹到底。
危機已經解除,誰還抱著?
小崽子被放下後,有點懵。
她抬眼看了一圈四周情況,像是仍不放心,上前揪住俞相的袖子。
仰著頭表示:“爹爹,我不會讓壞人傷害你!佟兒保護你!”
見她事後才雄赳赳氣昂昂,俞相哼一聲。
正要笑話她大言不慚,也不知是誰嚇得縮在他懷裏?
可低頭才發現自己心口隆起,從懷中接連掏出鏡子、珠子……甚至還有石頭。
“這些?”
“都,都是我給你塞的哦。”
小崽子很驕傲地認領。
俞中天:“……”難怪一路感覺硌得慌。
“你沒事鼓搗這些亂七八糟的做甚?是閑出屁來了?”俞相嫌棄地將懷中石子都抖出來。
俞佟佟看他誤會自己,急得跳腳:“爹爹不能扔!這個是……保護你的。幫你擋起來,就不會受傷了!”
據她觀察,刀劍殺人斃命都是穿透胸口。
所以,她才給在被爹爹抱著的時候,將自己偷偷撿來的石子跟硬物一股腦往爹爹懷裏塞。
甚至她那樣寶貝的珠子,也能在關鍵時刻塞給爹爹,用來保護他。
要不就是刀刃割脖,也就能解釋她的小手為什麽一直牢牢箍著爹爹的脖子。
看起來像是俞相保護她,實則俞佟佟才是沒閑著,反過來用自己小小的身軀一直護著爹爹。
後知後覺領會到她的好意,俞中天一愣!
俞相保自己的命才是第一位,並未盡全力保她。
可以說小崽子今天能完好無損逃出生天,運氣占了至少五成。
這一點旁人不知,他自己心裏卻一清二楚。
再看小崽子澄澈眸子裏透出的義無反顧,俞中天想嘲諷她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了。
就喉嚨……莫名堵得慌!
俞佟佟把夜明珠又再撿起來,拍拍幹淨,塞回兜兜裏,仿佛全然不知自己一句話已在他爹死海般沉寂多年的心間激起千層浪花。
她的目光又被小乞丐吸引走了。
咦,這不就是在馬車上看見過的那個?
小乞丐故意不看她,專心數著手心的賞銀。
眼角餘光卻注意到,俞佟佟撅著小鼻子湊近了。
小崽子懷揣著一顆好奇心,正要用鼻子去聞他,卻突然身子一輕。
回頭就見她爹爹板著的臉,以為不小心又惹爹爹生氣,立刻裝慫地縮起脖子。
沒了披風的小崽子都顯得沒那麽圓滾,宛如被叼住後脖頸的小貓,在風中凍得瑟瑟發抖。
下一刻,俞佟佟被她爹裹進了自己寬厚的鶴氅之中。
俞佟佟:“?!!”
“回家了!”俞相口氣透著古怪的溫柔。
爹爹的臉雖然還是板著,但看起來莫名的……容易親近了許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