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俞佟佟剛睡醒起來,一雙原本晶亮的大眼睛惺忪朦朧,就這樣被拎到了俞相麵前。
俞中天就坐在八姨娘的屋裏,看得出來他是難得來一次了。八姨娘雖然躺在床上起不來,但頭發梳得利落,頭麵戴得整整齊齊,甚至還抹上了胭脂,看著精神十足,不像昨天拉吐一整天的樣子。
相比之下,俞佟佟卻像隻剛被撿進家門的小流浪貓。渾身上下髒兮兮,她身上那件襖子穿了好幾天,袖口的泥土刮了刮都能種盆花出來。
俞相看著她,嫌棄的心思溢於言表,尤其那頭發……
“這不是冬日嗎?你偷偷摸摸養鳥了?”
小崽子沒聽出爹爹揶揄,東張西望:“哪裏有小鳥?”
俞相指了指她的頭頂,有鳥窩在,還愁燕子不來?
八姨娘也沒想到相爺突然會來,上次叫了這小丫頭去,今一早又點名要見這小丫頭。
最關鍵是,八姨娘事先不知道,俞佟佟沒睡在柴房,今早被人發現的時候她還跟後門那個阿福混在一起。
她心頭咯噔,忙解釋道:“這六小姐也真是的,我說昨晚怎麽一直找不見她呢,原來是自己跑到狗窩裏麵去睡了。那狗窩怎麽能睡人呢?還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不知道的以為我這個當姨娘的欺負她了。”
劃重點,自己!她自己弄的!
八姨娘沒想到她會去睡狗窩呀!
徐媽媽也說:“相爺,姨娘昨天晚上一直派人四處找六小姐,心裏惦記著連覺都沒有睡好。這個年紀的孩子還真是難帶,不是爬樹就是挖泥,姨娘身體不好卻少不了操心,我們當下人的更是不敢管。”
徐媽媽又來倒打一耙了。
這主仆二人聯合起來把自己推得幹幹淨淨。
其實,俞佟佟大多數時候聽不懂文縐縐的話,更別提話裏有話。
但她從大人的表情跟眼神也能感知到,不是她們說的那樣。
明明自己不喜歡爬樹,也不挖泥。
但是她那張嘴哪有人家快呀?害!
俞佟佟被帶去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然後,又稀裏糊塗地被塞上了馬車。
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小崽子感覺十分新奇。
她仰著恢複白淨的小圓臉,頭發也終於整整齊齊在腦袋上梳成兩個髻。光潔的額頭下嵌著雙好奇的大眼睛,就跟供奉在神像旁邊的小仙童似的,漂亮得不像話。
不過在爹爹麵前,小家夥有些怯生生,軟綿綿問:“爹爹,我們去哪兒?”
“太師府!”
“?”
“你前兩日撞折了人馮太師一條腿,今天帶你去賠罪。”
她什麽時候撞過人?俞佟佟撓頭。
哦,她想起來了,是那個老爺爺。
“怎麽嘴撅得能掛油壺了?你自己犯了錯,不該去賠罪嗎?”俞相理直氣壯。
已經自我代入熊孩子家長了。
但是講道理,究竟誰犯的錯啊?
“我沒有,是爹爹做的。”
小崽子表示不想背鍋,並且小聲抗議,“騙人不對!”
“是嗎?我聽說,你自己在棠梨院犯了錯,卻推到你三姐頭上?”
俞佟佟嘴巴張得大大的,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爹爹怎麽知道?
俞相隻是不願去理後院那些小事,並不代表有什麽能逃過他的法眼。
小崽子臉‘砰‘地紅了,她懵懵懂懂。
後知後覺地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幹了跟爹爹一樣的壞事,還被抓包。
“說不出話來了?現在還覺得自己委屈嗎?”
她想了想,點頭。
嗯,還是很委屈。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們是小孩。”忍不住小聲辯解。
因為太弱小,所以有時會撒一點點小謊,那都是為了自保。
八姨娘欺負人,三姐姐是為了保護她,可爹爹不一樣。
大人是大人,大人要負起責任!
打老人,欺負小孩……都不是好大人。”
不是說不出話來,隻是小崽子在心裏悄悄說。
“你認為自己尚且弱小,所以都得讓著你?你三姐姐因為你被罰跪到半夜,一早就病了,你可知道?有心害人跟無心害人都是害人,你憑什麽覺得自己情有可原?”
“我……”
俞佟佟張著嘴要接著辯論,卻突然卡殼。
聽到三姐姐病了,後麵的話就不進腦子了。
“我沒有聽懂,爹爹你把最後一句再說一遍。”
難為她了,一個才五歲的小屁孩而已,居然跟俞相這樣的詭辯好手論高低。
俞中天才不重複,話越說越繞明擺著就是欺負人,不想接著交流。
對付這樣的傻孩子,隻需用‘爹很高貴你不配’的目光壓製就行了。
然而俞佟佟好像靠自己捋出了一點邏輯:“……我也不對。”
俞中天冷笑一聲,正要用嘲諷宣告己方勝利,卻聽小崽子又接著道:“那我回去跟三姐姐道歉,爹爹是不是也要跟我道歉?”
俞相:“憑什麽?”
道什麽歉?他這輩子就沒聽過這兩個字。
“爹爹錯啦,我也做錯啦。”
“你錯了,爹沒錯!”
“不對不對……“俞佟佟小手揮得很堅定,“做錯事不能推到別人身上,我們都錯了。不然爹爹,我們現在這是去哪兒?”
俞相:“……”
這問題,還真問住了俞中天。
他剛剛都說了些啥?
其實小崽子的邏輯特別簡單,她不是指責爹爹下令打傷馮太師卻推到別人頭上的行為不對嗎?俞中天反過來抓著她昨天同樣推卸責任的把柄。
小崽子認為自己是情有可原,但是俞相一定要證明大人小孩沒有區別,錯了就是錯了。
俞佟佟反過來說,那我們都錯了,一起道歉吧?
她爹就……
就有一種俞相明明是想拖她下水,但自己卻反過來被拖下水的感覺。
這算什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五歲小屁孩的狡辯能力,居然比都察院那些窩囊禦史強多了。
“咳!”俞中天輕咳一聲,假裝聽不見。
他開始閉目養神,但小女兒卻不消停。
“爹爹,三姐姐病了嗎?難不難受呀?你請大夫了嗎?”
“生病自然會難受!不過你三姐廢人一個,還請什麽大夫?”俞相懷恨在心,故意嚇唬她。
“要請大夫的!”俞佟佟緊緊抓著他的袖子,特別認真強調,“三姐姐對我可好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既然有誘使這世上蠢蛋都護著你的本事,就該好好運用,心安理得。”
爹爹又在說她聽不懂的話了,反正俞佟佟不管。
她晃著爹爹的手臂,隻說一句:“爹爹,請大夫!”
“爹爹請大夫!”
“請!大!夫!”
……
隻說一句,一句重複十遍。
俞相的拳頭硬了,有把她裹一裹,從馬車上丟下去的衝動。
果然乖巧懂事不過是表麵,小孩子本就不可理喻,他少去後院少操心是對的。
否則像這樣的熊孩子來上三個,可比朝堂費精費神,瞬間能讓人老上幾歲。
俞中天撩起了馬車簾子,指著外頭道:“看見那邊那個賣冰糖葫蘆的了嗎?”
這生硬的轉移話題手法……
但小孩始終是小孩,俞佟佟果然還是被吸引看過去。
“想吃嗎?”
小崽子點頭:“嗯。”
“去,買兩串冰糖葫蘆過來。”俞中天吩咐車夫。
聞言,車夫暫且停下馬車去了。
冰糖葫蘆外層糖衣紅亮清透,酸甜可口,一向是小孩子最喜歡的零嘴。
俞佟佟眼巴巴望著,見車夫手裏拿著兩串冰糖葫蘆回來,伸出小短手去接。
但被俞中天搶先一步,卻沒有要遞給她的意思。
“爹爹……”
“誰說這是給你的?”
小崽子:“?”
難道你自己吃嗎?
俞相仿佛能看透她心裏想些什麽,還真當著小崽子的麵塞了一顆山楂進自己嘴裏。
小崽子緊緊盯著,口水已經快流到下巴了。
這是俞相給她的懲罰,他最擅長攻心,邊吃邊砸吧嘴,這對一個饞急了的孩子來說無異於淩遲。
這是一個深刻的教訓,教她明白:跟爹爹頂嘴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俞佟佟咬著牙,眼淚不爭氣地從嘴裏流出來:“嚶嚶……”
“哭吧,就不給你吃!”
相府的馬車停在了太師府門前。
俞相下車之前,特意替俞佟佟將小披風上的兜帽戴上,此時仿佛他真是一個慈愛的老父親。
如果忽略小孩子被饞得哭紅了眼的話。
“小六,咱們今日來是跟馮太師賠罪的。賠罪懂嗎?你要有誠意,不可頑劣,不可喧嘩,不可口出狂言。”
俞佟佟還在想糖葫蘆,努力收拾起自己被傷透的心,有一搭沒一搭點著頭。
太師府的管家迎上來,就聽見俞相正在教訓女兒。
目光落在俞中天身後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孩身上,掃過她哭得通紅的眼眶,下巴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
這是已經打過了?
看來,俞相此次確實帶著誠意來賠罪的。
管家的臉色好了幾分:“不知相爺要來,有失遠迎,小的這就去向太師通報。”
“不必通報了,早朝時皇上提起太師身體不適,深感痛心。此時說到底怪本相疏忽,管教不嚴,此次攜女前來賠罪也算奉旨,給太師一個驚喜。”
太師府管家:“……”
這確定這是驚喜,不是驚嚇?
不過俞中天說什麽旁人反駁不了,也不敢攔他。
就見他直接大搖大擺走進了太師府,如入無人之境。
俞佟佟跟在後頭,頭上的兜帽隨之一晃一晃。
小崽子第一次出門,看什麽都新奇。
東張張西望望,她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但是回頭,卻沒有找到那個眼神的出處。
“佟兒,跟上!”
“哦。”
聽到爹爹催促,小崽子噠噠噠追上去。
為了此次探望馮太師,俞中天特意備了七支上好的千年人參。
不過什麽都沒有他本人有用,聽說俞相進門,原本躺床上起不來的老爺子咬著牙都坐了起來。
馮太師讓人將自己抬到正廳去,就坐在先皇賜的匾額之下。
“俞賊,你居然還有臉前來?”
“教女無方衝撞了太師,我自然應當前來探望。”
“哼,明明是你下令折損老夫……居然推給一個乳牙小兒,簡直無恥!”
“太師,您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說起不要臉的程度,俞中天認第二,還真沒人敢認第一。
反正他在皇上麵前還有對外,都是這麽說的,不管別人信與不信。
就算那些言官在心裏鄙夷,當著他的麵誰敢說半個‘不’字?
馮太師到老來受斷腿之痛,好不容易養回點精神,又讓他給氣個半死。
俞佟佟作著揖上前一步:“老爺爺……您沒事吧?”
小崽子看著馮太師又開始手抖得像雞爪子似的,可擔心壞了。
雖然老爺爺不是她撞的,但是是她爹爹害的……
作為一家人,俞佟佟覺得理虧。
爹爹真不懂事,哎!
馮太師目光落在這個小小人兒的身上,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
他活了這麽大歲數,看人眼光至少是練出來了,知道這孩子跟她那個混帳爹不一樣。
那天,這孩子還算是幫了自己一把的。若不是有她插科打諢,恐怕俞相會更喪心病狂,自己這條老骨頭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到今天。
馮太師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些。
但他心裏別扭,到底對仇人之女也說不出什麽好話。
沉默片刻,他再次對俞相發難:“你……你就這麽把女兒帶來,成何體統!”
“???”俞佟佟完全不明白。
怎……怎麽了?
俞中天卻清楚,在這些迂腐的文官眼中,女子當養在深閨。
尤其以馮老頭為代表的老古董們,甚至前些時候上書皇上,要給大梁女子立下五歲不出大門,十歲不出中門,十五連臥室門都不許出的死規矩。
俞佟佟都五歲多了,俞相還帶她上門賠罪,這不是拋頭露麵麽?
是又如何?
俞相這人離經叛道慣了,通常馮太師看不慣什麽,他還偏要做什麽。
於是,他道:“佟兒,你想不想去到處逛逛?”
聞言,小崽子立刻眼睛一亮:“可以嗎?”
“去吧,隨便玩。”
俞相仿佛一個縱容孩子上門作客,亂翻主人家的熊家長。
馮太師:“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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