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8-4
陳一墨相信那位老師的話,的確,外係的同學都知道這件事了,她走在路上,對她指指點點的人就不少,不是她多心,是她真真切切聽見“陳一墨”三個字。
??閔真也感覺到了,“別多想,先去吃晚飯吧,想去哪吃?”閔真覺得,這孩子受了委屈,他作為老師可以請她吃個飯安撫一下。
??陳一墨卻道,“就去食堂吧,沒事。”
??師生二人往食堂而去,有人遠遠跑來。
??一口氣跑到她麵前,大口喘氣,“陳一墨,你又遇上麻煩了。”
??向摯……
??這消息還真傳得夠快的!
??可是,向摯怎麽還在學校裏晃蕩?不是該回家,然後準備出國讀碩了嗎?
??陳一墨以為他隻是道聽途說,沒想到,向摯卻拿出手機,找到學校貼吧,翻給她看,大大的標題:忘恩負義“傳承人”,棄養母病弟於不顧。
??傳承人打了引號。
??故事主角是陳姓號稱傳統工藝傳承人的女學生,故事內容就是女學生忘恩負義,棄養母和生病的弟弟不顧,揮霍大把弟弟的治病錢要去出國交換,其中加油添醋,煽風點火,加工成一個狗血故事。
??向摯義憤填膺,“發帖,找人頂帖,炒熱!一樣的手段!一樣的套路!這跟上次汙蔑我們抄襲的人絕對是同一個!陳一墨,你得罪誰了!”
??嗬,得罪誰?陳一墨自始至終沒得罪人,但有人看她不順眼。
??如果說上次的事件陳一墨最初還迷惘了一陣,這次,她完全可以確定是誰幹的。
??陳一墨心裏一直以來都有個疑團,想到這裏,她返身就往係裏跑。
??“陳一墨,你去哪兒?”向摯和閔真都問她。
??“回係裏,一會兒就好!”她邊跑邊回答。
??辦公室的門依然關著,係領導們應該還在討論她的事。
??她敲了敲門。
??“請進。”裏麵傳來副書記的聲音。
??她進去,先問了個好,然後問副書記,“書記,請問您之前說,我師父不知什麽原因退隱,而後陸安平和林雪慈聲名鵲起是嗎?”
??“是的。”副書記不知道她為什麽又回來了。
??“那請問,這期間發生了什麽大事嗎?”陳一墨的直覺在突突地跳,“聽說陸安平和林雪慈是因為百鳥朝鳳裙一舉成名的。”
??“對!”副書記點頭,“當年有個重量級的比賽,陸安平和林雪慈憑借百鳥朝鳳裙驚豔所有人,後來,他們倆就創立了現在的公司,打造出傳統首飾著名品牌,而你師父,卻在這次比賽中發揮欠佳,從此銷聲匿跡。”
??其實那件事之後,還有些不好的傳言,有人說易南生江郎才盡,拿不出好作品參賽,被大批後輩超越,羞愧得退隱江湖。
??但這些話,副書記不忍心跟陳一墨說,而且,當時的他也不認為一次比賽就能決定一個人一生的藝術成就,偶爾的失誤,誰都有過。
??陳一墨覺得自己摸到邊兒了,她心裏想著那個牽著大黑站在黃昏燈下的老頭兒孤孓的身影,眼中泛起了淚光,“謝謝書記。”
??“陳一墨,你還有什麽事嗎?”副書記看她要哭了,擔心地問她。
??陳一墨雙眼含滿淚水,幾近哽咽,“書記,請問,您所聽說的易南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啊……”副書記陷入回憶裏,“說實話,他就像隻閑雲野鶴,了解他的人很少很少,哪怕在他全盛的時候,好些協會想請他出來做會長,他也好像隻出任過一次,後來就不告而別了,嗯,還聽說過一件事,他做事全憑自己喜好,請他做首飾得他看得順眼的人,他看不順眼,你抬金山銀山去也請不動他,大家都說,他是個……嗯……”
??副書記覺得這詞不妥,不說了。
??陳一墨聽著,含著淚,卻慢慢彎起了唇角,自己把這話補齊了,“是個怪人是嗎?”
??副書記有點尷尬。
??陳一墨並沒有不高興,反而向副書記敬了個禮,“謝謝書記!大家都是這麽說的!我先回去了,打擾各位老師。”
??她走到門口,又突然回頭,對副書記道,“書記,我很驕傲,他是個怪人!”
??她走後,副書記笑著解釋,好像是對走了的陳一墨說,又好像是對其他老師,“大多藝術家都有自己的脾氣,有人把這稱作‘怪’,但未嚐又不是風骨?你們也都有自己的‘怪’和‘風骨’吧?”
??陳一墨離開係裏,一路都在抹眼淚。
??閔真和向摯還在原地等她,看見她哭著跑來,都驚呆了,異口同聲追問她發生了什麽。
??她搖著頭,眼淚還是紛紛而下。
??“你倒是說話呀?誰欺負你了?老子給你找回來!”向摯急得都爆粗口了。
??陳一墨用手背擦著眼淚,努力笑著跟他倆解釋,“我真的沒事,我就是得知了一個……一個好消息……心裏高興的……”算是好消息吧。
??“真的?”向摯眼珠子都要突出來了。
??“真的!千真萬確!我發誓!”陳一墨眼眶紅紅的舉著手。
??向摯無語,“好消息還哭成這樣,服了你!”
??陳一墨含著淚笑。
??也許沒有人會懂她為什麽哭,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有什麽好哭的,可是,眼淚就是止不住,或許,隻有老頭兒能懂吧?
??她這個人,說實話,成長的這麽多年裏,哭的次數很少。
??怎麽說呢?
??她不怕苦,不怕難,也不怕痛。
??她隻怕生離,怕死別,怕……回憶。
??“閔老師,向摯,謝謝你們啊,我先走了。”她笑著抹去臉上最後的淚痕。
??“你去哪兒?”向摯和閔真再次異口同聲。
??“回家啊!”陳一墨笑笑,“不是放假了嗎?”
??“你……不是明天回去嗎?”向摯才給宋河生打過電話呢,宋河生說明天過來接陳一墨。
??“我現在就回去啦!我還有點事,提前走了!”
??向摯看著她果真一點不被影響的樣子,皺眉,“那學校這攤子事?”
??“沒關係啊,我真的要走了!”陳一墨心裏的事燒得她火急火燎的,她要趕緊回家了!
??“哎……”那宋河生明天來接你不著了啊,向摯左右不是,糊塗了。
??閔真隻好道,“學校的事有我們老師在,她想回去就回去吧!”
??“那……那我陪她一起回去!”向摯還真不放心,這時候把宋河生叫上來也來不及了啊,他邊追陳一墨邊回頭和閔真說,“那拜托你了,閔老師,陳一墨真的是個好姑娘!這帖子裏寫的全是放屁!”
??對於向摯非陪她一起回家這件事,陳一墨有些無語,但她也沒工夫和他廢話,心裏的事比這更重要,隻好帶著個拖油瓶回去了。
??然而,向摯卻發現她不是回河坊街。
??“這……這不是到你們鎮了嗎?怎麽還要坐大巴啊?”向摯懷疑自己記錯陳一墨老家了。
??陳一墨頭也不回地上了大巴,“你怕我把你賣了你就回去!”
??向摯胸脯一挺,“誰怕啊?誰賣誰還不知道呢!”
??陳一墨要去找陳師傅。
??她不信那些陳年往事,陳師傅這輩兒老友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很多次,聊天的時候仿佛觸到邊了,梅姨和陳師傅又把話帶偏了。
??陳師傅在店裏,她直奔商師兄店裏而去。
??巧了,不但陳師傅在,梅姨也在。
??陳一墨突然到來,大家都很驚奇,商師兄問她,“不是明天才放假嗎?”
??陳一墨徑直走到在喝茶的陳師傅和梅姨麵前,把她帶著的拖油瓶給忘記了,拖油瓶點著頭跟商師兄自我介紹,“嗨,嗨,我是她同學……”
??商師兄替宋河生用看天敵的眼神看著他。
??向摯是個察言觀色的,舉手投降,“不是!真的不是!”為了表明自己這話的真實性,他還朝陳一墨努努嘴,“真的,不信你問陳一墨,我和宋河生在一起的時候,陳一墨就是你這樣的眼神看我的……”
??商師兄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不是不是!不是這個意思!就是……”向摯說不清了,指指裏麵,“發生大事了,我先過去。”
??店裏屏風後,陳一墨開門見山,“陳師叔,梅姨,我今天來是有事來問你們的。”
??“什麽事?”梅姨許久沒見她了,得知她要出國交換,正替她高興呢,笑眯眯的。
??沒想到,陳一墨卻放了個炸彈。
??“梅姨,陳師叔,我師父當年為什麽隱姓埋名啊?”
??梅姨和陳師叔手裏的蓋碗同時掉落。
??“這個……嗬嗬……”梅姨不自然地擠出笑來,“你師父厭倦了唄!對,就是厭倦了!因為後來啊,手藝商業化了,你師父不喜歡這些浮華,隻想一心做手藝,就歸隱了。”
??這話說的跟真的一樣,也的確像那麽回事,跟師父的性格都匹配上了,如果是從前,陳一墨就信了。
??“梅姨,陳師叔,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你們倆始終不肯說出真相,但我今天卻是非要知道不可!我來想個辦法……”
??陳一墨思忖著,向摯從她身後冒出來,給她幫腔,自來熟地隨了陳一墨的稱呼,“是啊,陳師叔,梅姨,墨囡遇到事兒了,被人欺負了。”
??他把付英英去學校鬧,以及學校貼吧的事說了出來。他不確定這件事和陳一墨想知道的事有沒有關聯,但陳一墨今天哭成這樣,家也不回直奔這裏,誰又敢說沒關聯呢?
??梅姨一聽,就先氣爆,一巴掌拍在茶幾上,拍得杯碟亂響,“這兩個賤人!還要搞事情嗎?”
??“所以,還不能告訴我嗎?”陳一墨拉著梅姨的手,想了法子,“梅姨,我也不要你親口說出來,這樣,我問你答,都不用你說是和不是,如果我說對了,你就眨一下眼睛,如果我說錯了,你就眨兩下眼睛。怎麽樣?”
??梅姨臉現遲疑,卻不再強烈反對。
??“就這麽決定了!”陳一墨問第一個問題,“梅姨,多年前林雪慈和陸安平是不是因為百鳥朝鳳裙一賽成名?”
??這個問題眾所周知,梅姨沒啥好隱瞞的,眨了一下眼。
??“好,第二個問題,我師父是不是在這次比賽表現不好?從此以後他就消失了?”
??這個問題知道的人就少了,但也不是秘密,梅姨再次眨一下眼。
??“梅姨!第三個問題來了!”陳一墨醞釀了一下,拋出重磅炸彈,“梅姨,是不是……百鳥朝鳳裙其實才是我師父的作品?那兩個賤人偷了我師父的!”
??原本陳師叔還在喝茶的,這話一出,噗的一聲,一口茶全部噴了出去,噴了梅姨一頭一臉,梅姨卻瞪著大眼睛,滿臉茶水也不敢擦,唯恐一動,這眼睛就眨下去了。
??“梅姨!眨眼睛!”一下還是兩下,你倒是給我眨呀!
??但這情形,梅姨和陳師叔這反應,不用眨眼也知道答案了。
??“原來,我猜對了……”陳一墨鬆開梅姨的手,坐在了梅姨身邊。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老頭兒願意受這種委屈?可這才是老頭兒啊,那個又倔又傻的老頭兒啊……
??想著那個板著臉,一臉凶巴巴的老頭兒,陳一墨再次淚盈眼眶。
??“梅姨,我師父,他心裏其實是有人的對吧?都說他一生孤獨,其實他心裏一直有人與他為伴,那個人不是我這個小徒弟,是他青春歲月裏開過的花。”
??那朵花陪伴他歲月漫長,從青蔥到年暮,直到他生命最後一刻,他還在保護她,哪怕那朵花有刺,刺有毒。
??都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麽可瞞著的呢?
??梅姨歎了聲氣,“孽緣啊,林雪慈就是你師父命裏的劫。早知有這一天,當初你師父就不該把她從雪地裏撿回來……可是啊,那就不是你師父了……”
??“梅姨,我師父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還是這個問題,梅姨眼裏的老頭兒跟副書記眼裏的不一樣吧?“好多人說他是怪人,我們係裏書記也這麽說。”她還把副書記說的那兩點說給梅姨聽。
??梅姨笑了笑,“是個怪人!怪老頭!”
??陳師叔把茶水清理幹淨,跟她說,“協會那個事啊……這麽說吧,易老頭這個人最不藏私,別人家手藝師父教一手留一手,總把吃飯本領留著不教,慢慢一代不如一代,但你師父不,總是傾囊相授,當年對那倆貨也是這樣,但那倆貨資質平庸,又不努力,教了也學不到精髓,你師父啊,是想著要把這手藝好好傳承下去的,協會對傳承手藝當然有好處,你師父為這點考慮起初的確加入了一個協會,但是呢,這世界上沽名釣譽的人也多,你師父進協會以後,看不慣那些人的毛病,最後還被惹毛了,算是掛印走人,從此,誰再叫他加入這協會那協會他都不去了。”
??梅姨也道,“看人接活這事也是真的,你師父那牛脾氣,你還不知道嗎?又倔又臭!有一回啊,有人請他打一套婚飾,你師父得知,這是給二奶打的,我們那時候,男人在外麵找三小還不叫找小三,叫包二奶,你師父得知以後,馬上給拒了,任對方出多少錢都不給打!就是這麽倔!”
??梅姨嘴上嫌棄,眼眉間卻透著驕傲,和陳一墨一模一樣。
??“哎……”回憶的最後,還是化作梅姨的一聲歎息,“那事兒一出啊,我們哥幾個姐幾個,都為你師父感到不平,可是你師父呢,也是中了那女人的毒了,就是不站出來,也不準我們幾個說出去,還讓我們發了重誓,我們這些人啊,最重的就是誓言。”
??陳一墨忙道,“梅姨,不是你說出來的,你沒有違誓!”
??梅姨把她摟住,笑了笑,“什麽誓言不誓言的,不過是君子的自我約束,最重要還是不願意違背你師父的意願。你師父啊,年紀本就比林雪慈和陸安平大,人又成熟穩重,雖然隻是大師兄,但長兄為父,陸安平和林雪慈更多時候是你師父帶著,算是他一手帶大,不說別的,就連林雪慈……”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看了看周圍三個男人——陳師叔、向摯和小商,湊近陳一墨耳邊悄悄說,“就連她初成少女那個尷尬事都是你師父紅著臉來求問我怎麽辦的!”
??“所以啊,你師父對他們兩個始終有一份複雜的情感,哪怕恨鐵不成鋼,那也是自己養大的,始終希望他們過得順遂,心想事成。”梅姨歎息,“隻可惜這兩混蛋不是人啊!墨囡,你現在打算怎麽辦?百鳥朝鳳裙那個事年代已久,你想用這個事來反擊不太可能了,沒有證據,就算我們站出去說也是空口無憑。”
??陳一墨搖搖頭,靠在梅姨肩上,抱住梅姨的脖子,“我想知道真相,並不是要用這件事來反擊的,我隻是想知道而已,我隻是想知道,我師父是最棒的手藝人,驚豔眾人的傳世之作隻有我師父才能做出來,那倆貨沒這個本事!這就夠了!”
??“不憋屈?”梅姨反問她。
??“憋屈啊!可那又怎樣呢?”陳一墨看得很開,“這是師父的心願,我還沒來得及好好孝順師父呢,就讓師父如願吧,而且,我相信這世道善惡終有報,惡人自有天收!”
??梅姨性子辣,還是不忿的,“糊塗老頭!自己一輩子搭進去不說!還縱容出兩混蛋來害你!”
??“可我還是愛這個老頭兒啊!”陳一墨抱著梅姨的脖子蹭。
??梅姨被她逗笑,伸手給她整理著鬢邊的碎發,“傻丫頭!你啊……你師父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收了你做徒弟,這十幾年啊,算是他最平靜的時光了,幸好有你陪他……”
??“梅姨……”陳一墨鼻子酸酸的。
??“沒事,不怕,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還有我們幾個老家夥呢,我們別的沒有,這把老骨頭還是能豁出去!”梅姨拍拍她的頭。
??“嗯,我不怕!”她窩在梅姨肩窩裏。
??雖是夏天,但並不酷熱,沿河的窗開著,夏風陣陣送入,空氣裏仿佛飄著枇杷的清香。
??嗯,正是吃枇杷的時節呢……
??見此情形,幾個男人悄悄退出去了,把空間留給梅姨和陳一墨。
??向摯走在最前麵,卻在出屏風的瞬間愣住,隨後而來的倆男人也愣住了。
??屏風外站著的人,是不知何時回來的陸璧青。
??尚還拎著行李的陸璧青滿臉通紅,淚流滿麵。
??屏風後,傳來陳一墨和梅姨的對話。
??“梅姨,你說,我師父之所以退隱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百鳥朝鳳裙,更多是被背叛傷了心吧?”
??“哼!”來自梅姨的不屑。
??“梅姨,你說,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偷偷喜歡過我師父?”
??“臭丫頭!胡說什麽呢?”
??一片嘻嘻哈哈之聲。
??“哎,那個時候啊,你師父為人正直,手藝出類拔萃,關鍵啊,還長得一表人才,喜歡他的師姐師妹不知多少呢……林雪慈眼瞎!不,兩混蛋臭味相投!”
??蟬鳴茶涼,窗外的樹葉在陽光下鍍著金光,每個人的青春啊,都曾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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