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靈夢(一)
沈柏醒來的時候,周圍靜悄悄的。
偏頭,外麵還是灰蒙蒙的一片,她盯著頭頂的青紗床帳看了好半晌才發現這床帳有點眼熟,腦袋暈沉沉的,思維好半晌都沒轉動起來。
這是哪裏?
沈柏疑惑,撐著身子想坐起來,行動卻很艱難,腰腹墜脹得厲害,後知後覺的低頭,她看見自己鼓脹如球的小腹,片刻後,眼睛猛地睜大。
這……這是怎麽回事?小爺的肚子怎麽突然長大這麽多?
沈柏伸手想把肚子按下去,發現肚子有點硬,不是塞了枕頭進去,就是肚子裏麵有東西。
小爺就是睡了個覺,怎麽一睜眼肚子就被人搞大了?回去以後怎麽向顧兄交代?
刹那間無數念頭湧出來,沈柏有點慌,房門突然被推開,綠尖端著燈盞走進來,見沈柏起了,按著肚子坐在床上發呆有點驚訝,而後關切道:"才過了卯時,夫人怎麽這麽早就醒了,可是小少爺又鬧夫人了?"
夫人?小少爺?
沈柏被綠尖的話驚得不行,脫口而出,問:"我現在是誰的夫人?"
綠尖走到床邊,擔憂的用手摸了摸沈柏的額頭,說:"夫人這話要是讓將軍聽見,將軍肯定又要與你置好久的氣。"
"你說的哪個將軍?"沈柏繼續追問,眉頭擰成麻繩,篤定道,"這裏是哪裏,我不是應該在……"
沈柏的聲音戛然而止,綠尖懵懂的看著沈柏,好奇的問:"這裏是將軍府啊,夫人不在這裏應該在哪裏?"
沈柏張張嘴,腦子一片渾噩,答不出來。
她隻知道自己不應該出現在這裏,還有很多事沒做,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很不對勁。
沈柏想得出神,額頭冒出細汗,綠尖拿起絹帕幫她擦了汗,柔聲說:"夫人再睡一會兒吧。昨夜夫人吐得厲害,醜時才睡下,這才睡了兩個時辰,就算夫人與將軍置氣不顧自己的身子,總要為腹中胎兒想想才是。"
沈柏現在一點都不困,她感覺自己的記憶像一團亂麻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見綠尖要走,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質問:"將軍是誰?"
"夫人,你怎麽……"
綠尖驚愕不已,沈柏打斷她的話,強硬的命令:"別管那麽多,告訴我!"
沈柏的語氣有點凶,綠尖無法,隻能如實道:"咱們將軍是鎮國公之子,昭陵如今的第一悍將顧恒舟啊,夫人你到底怎麽了?"
是顧恒舟。
聽到這個名字,沈柏手上力道微鬆,腦海裏模模糊糊閃過她和顧恒舟拜堂成親的畫麵。
原來她已經嫁給顧兄了嗎?
沈柏悵然,低頭摸摸肚子,還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夫人……"
綠尖還想說什麽,葉嬤嬤走進來衝沈柏行了一禮,說:"老奴給夫人請安。"
見到葉嬤嬤,綠尖頓時臉色一變,眉眼間染上不善,質問:"葉嬤嬤,這麽早你來做什麽?"
葉嬤嬤不看綠尖,挺直背脊定定的看著沈柏,一字一句的說:"老奴來這裏,是要為夫人梳洗穿衣,也好讓其他人好好看看咱們將軍夫人的風範!"
葉嬤嬤的語氣堅定,頗有要震懾旁人的意思,綠尖正要與她辯駁,沈柏敏銳的問:"今日要發生什麽大事?"
"葉嬤嬤!"
綠尖拔高聲音,試圖阻止,葉嬤嬤卻絲毫不受影響,說:"夫人忘了,今天是將軍迎娶新夫人的日子。"
將軍要迎娶新夫人,那她算什麽,舊夫人?
沈柏胸口窒悶,下意識就想去找顧恒舟當麵問清楚,葉嬤嬤攔在沈柏麵前,悲憫的說:"夫人,這是陛下的旨意,將軍也無力反抗,夫人現在懷著身子,又有將軍的寵愛,就算新夫人進門也不能動搖夫人的地位,不過夫人也要改改自己的性子,不要總是跟將軍鬧脾氣,將軍成日處理軍務已經夠累了,夫人也要學著軟和些才是。"
葉嬤嬤全然是站在沈柏的立場在替她考量,沈柏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葉嬤嬤給綠尖遞了個眼色,綠尖立刻去拿衣服來給沈柏,葉嬤嬤把沈柏按到梳妝台前拿了木梳幫她梳頭。
葉嬤嬤勸慰道:"老奴知道夫人做了十五年少爺,看不慣這後宅之中兜兜轉轉的伎倆,但夫人如今有了身孕,注定是要和旁人一樣走相夫教子這條路,先帝將老奴賜給夫人,也是希望老奴能伴夫人左右,替夫人把將軍府上上下下都打理妥當,助夫人和將軍琴瑟和鳴,這對昭陵的將來也大有裨益。"
葉嬤嬤語重心長的勸慰,沈柏抓住關鍵,葉嬤嬤口中的先帝應該是恒德帝。現在的陛下約莫是趙徹了。
之前恒德帝說,要等趙徹繼位三年,才允準她和顧恒舟成親,如今她孩子都有了,趙徹也坐穩帝位了吧。
不過他剛坐穩帝位扭頭就給顧恒舟賜婚,往將軍府塞人,這做法可一點都不仁義!
沈柏暗暗咬牙,不再多問,倒是想看看這位新夫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肚子大了,沈柏的衣服都是特製的,綠尖小心翼翼的幫她換好衣服,衣服不遮肚子,從鏡子裏看,沈柏的身形有些臃腫。
葉嬤嬤熟練的幫她挽了婦人發髻,插上四尾鳳釵,雀翎流蘇,再配上豔紅的珊瑚耳墜,端莊貴氣。
沈柏盯著銅鏡裏的自己看了好一會兒,她的五官完全長開,調養得好,比上一世要驚豔許多,但眉眼神情也比記憶中要老成許多。
沈柏抬手摸了摸頭上的四尾鳳釵,疑惑的說:"我記得鳳釵在宮裏要貴妃品階才能佩戴,我怎麽會有?"
"夫人忘了,這是將軍兩年前鎮壓叛亂回來在禦前親自替夫人求的,直到今日京中還不知道有多少貴夫人眼紅呢。"
葉嬤嬤溫聲說,彎腰替沈柏點上口脂。
她到底是當家主母,口脂顏色偏暗些,可以壓下懷孕的溫軟,添幾分威嚴。
葉嬤嬤的語氣頗為驕傲,也是在替她開心,沈柏又摸了摸頭上的鳳釵暗忖。
也不知道顧兄這些年跟誰學的這些花花腸子,竟然曉得送這些東西討人開心了。
沈柏不記得這些年發生的事,並不是多喜歡這些東西,但想到這是顧恒舟親自在禦前用軍功給她換的,唇角又控製不住的上揚。
她好像還沒怎麽收到過顧兄的禮物呢。
葉嬤嬤很快幫沈柏裝扮妥當,和綠尖一起,扶著沈柏出門。
出了院子沒多久,沈柏看見各處忙忙碌碌的下人。
這不是國公府,是顧恒舟自己在外麵置辦的宅院,和二房分家以後,這裏就成了將軍府。
這會兒將軍府四處都張燈結彩掛滿了燈籠,下人有條不紊的準備著酒宴,看見她被扶著出來。都要停下來畢恭畢敬的行禮。
看來她這個將軍夫人在府上還挺有地位的。
走到後花園的時候,管家來向沈柏匯報,說顧恒舟要帶著新夫人先在城裏轉一圈,不過嫁妝送到了,問沈柏要不要親自去清點一下。
這是人家的嫁妝,沈柏沒打算管,葉嬤嬤卻讓人把嫁妝抬進庫房,不許放進新夫人的雅芝院。
管家見沈柏沒反對,退下照做,沈柏這會兒覺出困意,淡淡地說:"嬤嬤要我管著妹妹的嫁妝做什麽?"
就這麽會兒,她就已經接受自己多了個姐妹的事。
葉嬤嬤扶著她繼續往前走,耐心的傳授經驗,說:"夫人是當家主母,府上的所有開支用度自然都該經夫人的手才行,這樣新夫人才能乖乖聽話,不會生出什麽不該有的念頭。"
葉嬤嬤這是要手把手教沈柏把這位新夫人死死拿捏在手上的意思,沈柏失笑,溫和道:"嬤嬤,世人總罵女子是不要臉的狐狸精,卻從來不罵那些管不住自己的男子,若是顧兄那樣的人都變了心,恐怕天底下就沒有靠得住的男人了。"
沈柏對顧恒舟這點自信還是有的,葉嬤嬤不讚同的說:"老奴自然知道將軍對夫人有多深情,但將軍從來都不是夫人一個人的,夫人多防備一些,總不是壞事。"
葉嬤嬤這話讓沈柏在心底打了個突。
確實,顧恒舟不是她一個人的,他肩上擔著家國天下,有太多太多事要做,她是因為他的擔當才喜歡他的,也早就做好了要和他一起承受這一切的準備,但被葉嬤嬤這麽說出來,沈柏心裏還是有點不一樣的感受。
後花園到前廳的距離有點遠,雖然入了秋,天氣涼快了不少,但沈柏現在身子重,走到前廳的時候,她還是出了一層薄汗,呼吸有點急。
綠尖拿了軟墊放在椅子上,葉嬤嬤扶著沈柏坐下,讓人端補湯來,自己則細心的幫沈柏揉捏肩膀。
沈柏眉頭微鬆,剛緩了口氣,顧廷戈穿著一身玄色華服從外麵走進來。
他頭發花白,比沈柏記憶中老了許多,但背脊還是挺直寬闊的,今天這身衣服是內務府特製的,上麵用銀絲和金絲繡著栩栩如生的麒麟暗紋,領口袖口和衣襟各處都有精致的繡花點綴,比親王還要顯貴。
他的神情慣來冷肅,眉眼卻微微上揚著,喜氣雖然沒有外露,卻也看得出他對將軍府添人這件事還是開心的。
不用葉嬤嬤提醒,沈柏站起來,柔聲喚道:"爹。"
顧廷戈聽了麵上立刻帶了笑,隨和的問:"你身子重,怎麽不好好歇著,起這麽早?"
沈柏大方得體的說:"我沒什麽事做,覺什麽時候睡都可以,但今天是好日子,誤了時辰就不好了。"
顧廷戈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麽。
在軍中多年,他的性情便是如此,一件事說了就好,不會一直多言。
沈柏又坐下,下人送來補湯,怕她覺得油膩,把油都瀝了,湯熬得白白的,一看就知道熬了很多個時辰,但沈柏隻聞了一下,胃裏便一陣翻湧。
"嘔!"
沈柏實在沒忍住,偏頭嘔起來,然而嘔也是幹嘔,吐不出來什麽東西。
葉嬤嬤拍著沈柏的背,綠尖忙拿了痰盂蹲在沈柏麵前幫忙接著。
顧廷戈皺眉關切的問:"都已經五個月了,柏兒怎麽還吐得如此嚴重?"
葉嬤嬤邊幫沈柏順氣邊回答:"回老爺,十月懷胎,各人的體質不同,懷孕的反應也不一樣,夫人受不了這個湯,老奴再讓廚房熬其他湯就好了,肯定不會讓夫人和腹中胎兒缺少營養的。"
顧廷戈歎了口氣說:"柏兒受累了。"
綠尖心裏有氣,看沈柏如此難受,忍不住小聲嘀咕:"老爺若當真心疼夫人,就不該任由陛下將婚期定在這個時候,夫人懷著身孕。心情本就容易受影響,如今還添個新夫人進來,夫人如何能開心起來?"
"綠尖!"
沈柏和葉嬤嬤同時開口嗬斥,綠尖紅著眼睛低頭說:"奴婢多嘴,請老爺恕罪。"
沈柏皺眉壓下反胃,看著顧廷戈說:"請爹放心,新夫人進了將軍府的門,我自會像待親妹妹一樣待她,不過我不及其他女子那般細心思慮周到,若有遺漏之處還請爹不要誤會。"
沈柏說得誠懇,顧廷戈有些局促,並不擅長處理這樣的事,也是綠尖提醒之後他才意識到沈柏可能會有不高興,正不知該如何安慰,沈柏柔聲道:"夫君和妹妹遊城應該還要一些時間才能回來,兒媳想去廚房看看有什麽能吃的,也免得下人來回折騰。"
這個借口找的好,顧廷戈隻能抬手說:"去吧。"
葉嬤嬤扶著沈柏,帶著綠尖離開。
出了大廳,走到沒什麽人的角落,葉嬤嬤沉著臉嗬斥綠尖:"誰讓你自作主張在老爺麵前說那些話的?"
綠尖眼眶還是紅的,替沈柏不忿,說:"本來就是,夫人懷孕後一直吃不下去什麽東西,睡也睡不好,之前怕將軍公務繁忙,一直瞞著不說,哪知道將軍竟然真的一點都不體諒,竟把婚期定在這個時候。"
見綠尖還敢還嘴,葉嬤嬤恨鐵不成鋼,抬手就要給她一巴掌,沈柏抓住葉嬤嬤的手,葉嬤嬤氣急,壓低聲音勸誡:"夫人,老奴知道老爺和將軍都是偏向你的,但你若不好好管著這丫頭,以後定會有人在背後編排你心眼兒小,容不得人,時日久了,老爺和將軍也會反感的。"
沈柏放開葉嬤嬤,點頭道:"我知道葉嬤嬤是為我好,綠尖跟了我這麽多年,念在她這次是初犯,嬤嬤就不要與她計較了。"
沈柏語氣溫沉,綠尖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低頭認錯:"嬤嬤息怒,奴婢是一時嘴快,以後再不會犯了。"
有沈柏護著,葉嬤嬤也不好多說什麽,隻能緩了語氣說:"夫人能了解老奴這一片苦心就好。"
"嬤嬤的苦心我自是知道的,辛苦嬤嬤了。"沈柏都這麽說了,葉嬤嬤的氣也消了大半,正要安慰幾句,沈柏輕聲問綠尖,"你還記得當初我是怎麽嫁給顧恒舟的嗎?"
"奴婢當然記得!"綠尖毫不猶豫的回答,"將軍向先帝求旨為夫人和他賜婚,還讓先帝封夫人做了郡主,按郡主的儀製出嫁,將軍把這些年攢的封賞全都放在聘禮裏當著全城百姓的麵抬進太傅府,足足有六十六台呢,可風光了。"
這些都是顧恒舟曾許諾給沈柏的,他果然沒有食言。
沈柏眉眼微彎,眸底笑意暖融,繼續問:"那今日,他拿什麽迎娶的新夫人呢?"
綠尖抬頭挺胸,更有底氣,說:"全瀚京的人都知道,將軍什麽都沒給新夫人,是她非要嫁給將軍的。"
自古都是聘為妻,奔為妾,就算有趙徹指婚,還有那麽多嫁妝陪襯,就算所有人都喚她一聲新夫人,將軍府的女主人也隻有沈柏一個。
沈柏眸底笑意更深,說:"夫君都為我做到這種地步了,你還有什麽好替我不忿的?"
綠尖說不出話,沈柏在她眉心戳了一下,說:"行了,與其成天瞎琢磨這些,不如多花點時間研究有什麽好吃又對身體好的東西給夫人我補補身子。"
"夫人,你真用力呀。"
綠尖捂著腦門嗔怪,沒剛剛那麽怨念,氣氛輕快起來,葉嬤嬤也跟著笑起,做下人的說得再多,主子自己想開才是最重要的。
沈柏懷孕是大事,將軍府廚房裏全天都有人值守,食材也一應俱全,沈柏隨時想吃,府上的下人全部都會想辦法給她做。
沈柏在廚房掃蕩了一圈,幹嘔了兩次,最後咂巴了下嘴,說她想喝烏梅湯了。
葉嬤嬤和綠尖都很意外,之前沈柏都是無辣不歡,這一眨眼改吃酸了?
雖然口味變化很大,但府上的下人都很開心,畢竟老話說得好,酸兒辣女啊,夫人突然想吃酸,肯定是腹中的小世子開竅了。
新夫人馬上進門,廚房忙得不行,但沈柏說想喝烏梅湯,還是分出幾個人盡心盡力的給沈柏開小灶。
烏梅湯熬好,稍微放涼一些,沈柏一口氣喝了一大碗,特別給麵子的吃了一碗肉,葉嬤嬤和綠尖激動得都快哭了。
肚子被填得飽飽的,沈柏心滿意足,也不要葉嬤嬤扶著了,領著兩人回前廳。剛踏進前廳的門就聽見大門口有人高呼:"新人到!"
聲音隔得很遠,卻很嘹亮,沈柏步子微頓,隨後恢複如常,走到顧廷戈左手邊第一個位置坐下,一會兒她就要坐在這裏看顧恒舟和別的女子拜堂成親。
其實這也沒什麽,上一世她也旁觀過顧恒舟的婚禮,那個時候她還坐在很遠的地方,看得不是很真切,這次正好可以好好看看顧兄究竟是以什麽樣的表情娶別人的。
葉嬤嬤扶著沈柏坐下,和綠尖一起站在椅子後麵。
前來觀禮的人已經不少了,不過都在外麵,約莫一刻鍾後,迎親的隊伍終於來到前廳。
府上的人既然都稱這位夫人是新夫人,說明趙徹給的她平妻之位,進門雖然比沈柏晚,本質上地位不會比沈柏低。
顧恒舟和上一世一樣,穿著朱紅色九彩祥雲喜服,他腰身挺拔,墨發用一枚墨玉發冠束著,經過沙場征伐磨練,周身氣度冷然凜冽。眼眸明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和上一世的顧恒舟很像,卻又很不一樣,現在他身上沒有那股子無法言說的悲涼沉痛,因為鎮國公尚在高堂坐著,周德山也還活著,瀚京校尉營還在,上一世他所在意的一切,都沒有失去。
這場婚禮操辦得聲勢浩大,喜婆笑盈盈的站在旁邊,周玨跟在他們後麵,靠在門邊沒有進來,遠遠地衝沈柏眨了下眼,算是打了招呼。
沈柏唇角微揚,眸子一轉,對上顧恒舟的眼。
他的眸子黑亮,裏麵翻湧奔騰著複雜的情緒,似乎對她有愧。
沈柏隻和他對視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盯著自己裙擺上栩栩如生的雀翎發呆,試圖回想一下和顧恒舟婚後幾年的幸福時光,卻怎麽都想不起來,隻想起上下兩世似乎都是她愛他多一點,也愛得更辛苦一點。
想著想著。沈柏莫名就有點生氣了。
就算是被逼無奈娶的親,那也是娶了,她不如也去養個小倌解解乏,這樣才算公平。
沈柏胡思亂想著,兩人已經拜完天地,新娘子給顧廷戈敬了茶,被喜婆帶著跪在沈柏麵前,芊芊玉指端著茶盞送到沈柏麵前,聲音柔軟的喊:"請姐姐用茶。"
還挺好聽的。
沈柏沒急著接茶,盯著那紅豔豔的蓋頭說:"將軍府不像其他地方規矩森嚴,今日你既然進了將軍府的門,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姐,日後我必會把你當成親妹妹對待。"
說到這裏,新娘子立刻接話說:"謝謝姐姐。"
"別急,我話還沒說完。"沈柏勾唇笑起,在一眾賓客的注視下說,"好妹妹,你都過門了我還沒見過你長什麽樣呢,不如揭下蓋頭讓我好好瞧瞧。"
話音落下,在場的賓客都炸了,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新娘子瘦削的身子也晃了晃,似乎被沈柏的話嚇到。
天底下哪有成親當日讓新娘子當著眾賓客的麵掀蓋頭的說法?
喜婆驚得一腦門的汗,知道滿屋子的權貴自己一個都得罪不起,卻還是硬著頭皮對沈柏說:"夫人,這可是陛下欽賜的婚事,夫人如此,隻怕會讓陛下麵上無光,還請夫人……"
喜婆話沒說完,顧恒舟冷沉的聲音便在前廳響起:"將軍府向來是夫人做主,夫人要揭蓋頭便揭,陛下若執意要插手將軍府的家事,我也必然會和夫人共進退。"
顧恒舟這是擺明了要給沈柏撐腰,喜婆和一種賓客都閉了嘴,前廳陷入一片死寂,片刻後,新娘子素手一抬,自己揭了蓋頭。
蓋頭下是一張清麗端方、顧盼生輝的臉,今日成親,嬤嬤幫她絞了麵,敷上上好的胭脂,妝容精致,鳳冠霞帔加身,貴氣逼人。
沈柏懷著身孕,到底胖了不少,這人跪在她麵前,身形越發嬌弱不勝,惹人愛憐。
看見這張臉的時候,沈柏身體僵了一下,先是驚愕,而後又變成釋然。
重活一次,她改變了許多事的走向,卻沒能改變這件事。
看來是天意注定,顧恒舟要娶這個叫蘇瀲秋的女人。
蘇瀲秋這身打扮著實讓人驚豔,她皮膚本就白嫩,被大紅嫁衣襯得更是白裏透紅,一眾賓客見了,眸底俱是控製不住閃過驚豔。
蘇瀲秋神色從容,並沒有因為沈柏要求她在這個時候當眾揭下蓋頭而生氣羞憤,她將蓋頭交給喜婆,重新將那杯茶雙手遞到沈柏麵前,柔聲勸道:"請姐姐喝茶。"
沈柏喉嚨發緊,慢慢伸手去接那杯茶,指尖剛碰到杯沿,手腕就被扣住。下一刻,整個人被拉著帶入一個寬厚的懷抱。
顧恒舟扣著她的後腦勺把她摁在自己懷裏,不容質疑的說:"婚禮已成,夫人臉色不好,恐是身體不適,我先送她回房休息。"
說完不顧眾人詫異的目光,擁著沈柏徑直離開。
沈柏掙紮著從他懷裏探出腦袋,越過他的肩膀看見喜堂亂成一團,蘇瀲秋安安靜靜跪在地上,精美的衣裙上麵被潑了一盞茶,狼狽又可憐。
今日之後,她會是整個瀚京茶餘飯後的笑談,所有人都會知道昭陵最年輕英勇的將軍愛慘了自己的發妻,當眾給了陛下賜婚的新夫人難堪。
可是蘇瀲秋明明已經那麽可憐了,看見她跪在那裏,沈柏卻還是控製不住心頭一緊。
她有點害怕。
害怕這一切都是她用了不光明的手段偷來的。
顧兄不該是她的,將軍夫人的位置不該是她的,這一切讓人豔羨眼紅的偏寵好像也不該是她的。
沈柏不自覺抱緊顧恒舟的脖子,把腦袋埋進他懷裏。
顧恒舟步子邁得很大,很快抱著沈柏回了房間,他把沈柏放到床上,屈膝在她麵前蹲下。作勢要幫她脫鞋襪。
沈柏嚇了一跳,伸手要攔,顧恒舟冷聲命令:"躺著別動。"
沈柏不動了,顧恒舟幫她脫了鞋襪,動作熟練的用大掌包裹著她的腳幫她按捏,按了一會兒,他再度開口說:"你的腳浮腫得厲害,我不是說過讓你好好在院子裏待著不要出來嗎?"
他的聲音放軟了許多,滿是寵溺和無奈,沈柏也不知道怎麽的,鼻子一酸,委屈起來,小聲說:"你成親這麽大的事,我怎麽能裝作不知道?"
"我已經成過親了。"
顧恒舟強調,換了另一隻腳幫沈柏按捏,沈柏癡癡的望著頭頂的床帳,問:"那這次算什麽?"
顧恒舟不說話了,氣氛有點微妙,沒一會兒,葉嬤嬤和綠尖趕回來,見顧恒舟一個大男人蹲在床邊幫沈柏揉腳,葉嬤嬤張嘴就要說不好,被顧恒舟命令去打水,綠尖則自覺地去廚房幫沈柏找吃的。
葉嬤嬤很快打了熱水來,顧恒舟洗了手,綠尖也端了烏梅湯和吃的來,顧恒舟讓兩人退下,坐到床邊給沈柏喂吃的。
看他動作這麽自然,想來也不是第一回喂沈柏吃東西了,沈柏那點委屈煙消雲散,巴巴地湊過去吃東西。
見她胃口好,顧恒舟眉頭微鬆,問:"累著了?今天好像吃得多一些。"
沈柏吃得兩腮鼓鼓的,含含糊糊的說:"廚子這個湯做得挺好的。"
她現在長胖了些,兩腮鼓起來像藏食的鬆鼠,憨態可掬,顧恒舟看得眸色一暗,欲念翻湧起來,等沈柏咽下嘴裏的東西,低頭覆上她的唇。
沈柏不記得兩人婚後發生的事,被顧恒舟出神入化的吻技驚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沒一會兒便身子發軟,呼吸不及。隻能緊緊的抓著他的衣服。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恒舟終於放開沈柏,沈柏腦袋暈乎乎的,有點缺氧,顧恒舟趴在她脖頸處啞著聲問:"今天小崽子鬧你了嗎?"
"好像沒有吧。"
沈柏不確定的回答,嘴唇又麻又燙,腦子混混沌沌還沒回過神來。
之前可隻有她調戲顧兄的份兒,怎麽現在顧兄變成這樣了?
正想著,顧恒舟貼著她的額頭低喘著說:"那一會兒我輕一點好不好?"
誒?什麽輕一點?
沈柏沒反應過來,又被吻住,等回過神來,身上的衣服已經不翼而飛,不給她任何抗議的機會,顧恒舟從背後將她抱住,沈柏被他周身滾燙的氣息一燙,什麽都說不出來了,隻能由著他為所欲為。
顧恒舟隻折騰了一回便放過沈柏,沈柏現在身子憊懶得很,歪著腦袋呼呼大睡,顧恒舟抱她去清理身子,綠尖紅著臉進來收拾床鋪。
顧恒舟把沈柏抱回來放到床上,找了常服換上。讓顧三顧四把要處理的公文拿到屋裏來,又讓他們把換下來的喜服和府上的紅綢燈籠全都拿去燒掉。
葉嬤嬤和綠尖都看在眼裏,暗暗替沈柏鬆了口氣。
將軍這般疼愛夫人,新夫人應該翻不起什麽浪來。
顧恒舟一直沒有離開沈柏的院子,賓客走後,下人們很快把紅綢燈籠都撤掉,原本喜氣洋洋的將軍府很快恢複平日的低調寧靜。
雅芝院裏,蘇瀲秋也洗掉胭脂水粉,一臉素淨的坐在屋裏,丫鬟想去主院找顧恒舟,被她製止,丫鬟還想說話,被蘇瀲秋趕出房間。
屋裏安靜下來,蘇瀲秋走到銅鏡前坐下,原本黑亮柔潤的眸子泛起紅光,鏡子裏映出來的不是她自己的臉,而是東方夢晚。
東方夢晚愉悅的笑起,幽幽地說:"阿翎,沒想到兩百年後的你竟然還是沒什麽長進。"
鏡外的蘇瀲秋也跟著笑,她抬手撫上銅鏡,仿佛在撫摸愛人的臉,朱唇微啟,吐出來的字句字字怨毒:"他還真是愛你呢,不管在什麽時候什麽場合都要給你明目張膽的偏愛,不過他現在越是對你好,以後你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多,當初我承受的一切,一定會十倍百倍的報應在你身上!"
鏡裏鏡外的兩人同時笑起,笑聲尖銳刺耳,難聽至極,連那姣好的容顏都跟著扭曲猙獰起來。
良久,蘇瀲秋止了笑,鏡裏的東方夢晚消失不見,蘇瀲秋抬手撫著自己秀發,幽幽地說:"阿翎,這可是你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靈夢,你可要好好體會個中滋味才好呢……"
沈柏直接睡到第二天天大亮才醒,睡得太久,她的腦子半天沒有開始運轉,顧恒舟忍不住歎氣,問:"醒了怎麽不叫我,發什麽呆?"
偏頭,顧恒舟早就穿戴整齊,不等沈柏回答。直接把她撈起來,像帶小孩兒一樣幫她穿衣服。
沈柏的潛意識裏自己還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姑娘,想到昨天發生的事,臉一下子燒起來,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顧恒舟,眼神閃躲著問:"顧兄,你怎麽沒出門啊?"
按理,這個時辰,他不是應該上朝或者在軍營嗎?
顧恒舟幫她把衣服穿好,淡淡道:"陛下給我準了假,這三日我都可以陪著你。"
沈柏一下子想起來顧恒舟為什麽有這三日假期了。
他又成了一次親,娶的人還是那個叫蘇瀲秋的姑娘。
臉上的紅暈消退,沈柏心裏有點堵,顧恒舟動作熟練的幫她揉了揉腰,說:"昨天辛苦你了,沒覺得哪兒不舒服吧?"
沈柏搖頭,顧恒舟把她抱到梳妝台前,神態自然的拿起木梳,沈柏驚得舌頭打結,瞪大眼睛問:"顧兄,你……你會梳頭?"
顧恒舟動作一頓,定定的看著她問:"你剛剛叫我什麽?"
沈柏想起昨天說過的話。臉燒起來,不過轉念一想兩人都是老夫老妻了,便也豁出去,底氣不足的說:"顧郎,我剛剛睡迷糊了。"
顧恒舟嗯了一聲,拿起木梳幫沈柏梳頭。
他的動作極輕柔,和舞刀弄槍的時候截然不同,沈柏看著鏡子裏兩人倚靠在一起,有些恍惚,她何曾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和顧恒舟一起做這樣的事啊。
顧恒舟技藝還算不上熟練,也沒梳什麽複雜的發髻,隻把沈柏的頭發鬆鬆束在腦後,溫聲說:"你現在懷著身孕,一切以舒適為主,不用那麽複雜,以後也和以往一樣,你在院子裏安心養胎便可,不用去給爹晨昏定省,也不用管旁的雜事,顧三顧四就在院子守著,有什麽想吃的盡管讓他們去買。"
顧恒舟把一切都考慮到了,沈柏忍不住想笑,說:"顧兄,你這是把我當豬在養啊。"
"豬可沒有你聰明。"
顧恒舟回了一句,沈柏扭頭就要打他,手腕被顧恒舟抓住,顧恒舟低頭親了她一下,眉眼含笑,不複平日的清冷,淡淡道:"葉嬤嬤說你最近憊懶得很,我問過大夫,這樣對身體不好,這幾日正好我在,吃過飯陪你去城裏逛逛。"
沈柏還是犯懶,皺著眉頭說:"我想睡覺。"
顧恒舟不理會,吃過飯還是帶沈柏出門,又給她買了不少東西。
這三日顧恒舟寸步不離的陪著沈柏,沈柏像掉進蜜罐裏了一樣,成日笑得停不下來。
三日後,顧恒舟回營裏練兵,他一走沈柏孕吐又厲害起來,烏梅湯不管用,什麽湯都不行,每天吃得比貓還少,人還受罪。
葉嬤嬤和綠尖看了都心疼,沈柏吐完卻又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隻字不提要找顧恒舟。
她的顧郎啊,肩上擔負著家國天下,在家把溫柔繾綣都給了她,在外當然要鐵骨錚錚毫無後顧之憂了。
除了吃不好睡不好,沈柏日子過得還是很滋潤的,每天也不用操心其他的事,但凡有一點胃口了,一刻鍾內必然能吃上自己想吃的東西。
沈柏無所事事,這天掰著手指頭盼著顧恒舟下次休沐回來陪自己,然而這種舒適安逸的日子沒過多久就被打破了。
這天沈柏午休起來,突然想吃豆腐腦,綠尖立刻去廚房讓人做,一刻鍾後豆腐腦送到沈柏桌上,綠尖卻沒回來,沈柏懶了許久的腦子動了動,在院子角落找到躲躲藏藏的綠尖,發現她一邊臉頰紅撲撲的,印著五根指印,明顯是被人打了。
綠尖支支吾吾不想說是被誰打的,但禁不住沈柏逼問,最終還是如實回答。
動手的是雅芝院的丫鬟,據綠尖說,兩人是因為一點小事起了爭執,一時沒忍住,就互相動了手。
沈柏沒做過當家主母,孫氏在太傅府也不怎麽管事,所以她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麽處理,不過沒等她想明白,雅芝院就來人了。
這是蘇瀲秋進門後第一次來主院,她沒帶丫鬟,自己一個人來的,態度相當誠懇,直接跪下給沈柏斟茶認錯,給綠尖一盒擦臉的藥膏,並且告訴沈柏,她已經把那個跟綠尖動手的丫鬟賣出府去了,以後更是會好好管教下人,絕對不會再讓類似的事發生。
這衝突剛起,沈柏隻問了個緣由,人家就把一切都處理妥當了,別說沈柏,連葉嬤嬤都實在沒什麽好挑剔的。
沈柏沒有為難蘇瀲秋。讓葉嬤嬤送她離開。
葉嬤嬤回來後,溫聲說:"這位新夫人還真挺會做人的。"
沈柏點點頭,上一世蘇瀲秋在營中能讓那幫糙老爺們兒個個都對她讚不絕口,在做人這方麵肯定是很有經驗的。
綠尖在旁邊小聲嘀咕:"是啊,她是特別會做人,現在府上所有人都被她收服了,全都在說她的好話,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當家主母呢。"
沈柏懶得很,鮮少出院子,不知道府上的人都在說什麽,聽見綠尖這麽說,有點疑惑,葉嬤嬤連忙說:"府上都是些貪圖小便宜的人,給他們點好處他們就說人好,而且他們雖然說新夫人好,卻沒說過一句夫人不好,夫人不必過於在意這件事。"
沈柏本來就是個不大在意別人看法的人,聞言點點頭,她已經算是獨占著顧恒舟了,總不能不讓蘇瀲秋不跟府上的人打交道,那也未免太霸道了。
沈柏打了個哈欠,又要睡覺。葉嬤嬤忙讓綠尖去拿薄毯,綠尖不甘不願的說:"她討好其他人也就算了,還總是去東院給老爺晨昏定省,她那身醫術正好可以治老爺的病痛,長此以往,她在老爺心中的地位一定會越來越高。"
沈柏打完哈欠睡意全無,葉嬤嬤想了會兒對沈柏說:"夫人別擔心,老爺就算覺得新夫人好,最多把她當成女兒來疼,將軍和新夫人接觸的機會不多,隻要將軍站在夫人這邊就好了。"
理兒是這麽個理兒,但顧廷戈再怎麽把蘇瀲秋當女兒看待,總不會讓蘇瀲秋叫顧恒舟哥哥。
沈柏柔聲說:"馬上又要到雨季了,爹的病痛肯定要犯,我記得一個方子,待會兒讓顧三顧四買些藥材回來,明日我帶去看看爹。"
葉嬤嬤和綠尖沒有異議,伺候沈柏吃飯躺下。
入夜以後沈柏卻怎麽都睡不著,她不知道自己前些日子怎麽過得渾渾噩噩的,顧恒舟讓她不用去給顧廷戈晨昏定省,她就真的不去了,就算顧廷戈真的不在意。她這個做晚輩的也實在太不應該了。
鎮國公征戰沙場數十年,突然卸甲歸田閑賦家中多無聊啊,顧恒舟又經常不在家,她多去陪他說說話那是天經地義的事,她怎麽就能躺在自己院子裏成天呼呼大睡呢?
沈柏輾轉難眠,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結果這一睡就睡到快中午的時候,沈柏驚醒,綠尖哭笑不得,說自己叫了沈柏好幾次,她都沒醒,實在不敢打擾她睡覺。
沈柏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帶著藥材去東院,剛走到門口便聽到顧廷戈爽朗的笑聲,循聲望去,顧廷戈和蘇瀲秋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前,桌上擺著飯菜,沈柏來遲了一步,兩人已經開始用午膳了。
沈柏平複了呼吸,緩步走過去,顧廷戈看見她很是意外,臉上笑意微收,問:"柏兒怎麽突然來了?"
沈柏眉眼含笑,走到顧廷戈身邊說:"前些時日太憊懶了,想著好久沒見到爹了,就想過來看看,爹方才在和妹妹說什麽,竟然笑得如此開懷?"
顧廷戈讓沈柏坐下,隨意地說:"也沒什麽好聊的,說行遠少時的糗事呢。"
沈柏暗暗抓緊手裏的藥包,輕聲說:"原來是在聊夫君呀,我也想聽一聽,爹和妹妹應該不介意我在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