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顧兄,是你嗎?
竹筏下麵應該有人在推,女子不用撐竹筏,竹筏便能平穩的向前行駛,到了湖中央,竹筏停下。
女子吹著笛子,開始緩慢地舞蹈。
這是一種沈柏從未見過的舞蹈,女子身體極柔韌,好像全身上下都沒有骨頭似的,四肢綿軟,可以任意變幻成其他形態,像奇談雜誌裏,剛剛修煉成精的蛇妖。
沈柏潛意識裏覺得這舞蹈和笛聲有點詭異,目光卻沒辦法從女子身上移開。
這女人可真漂亮。
沈柏暗歎,明明她也是女兒身,看見女子的舞蹈,胸口還是不受控製的發脹發熱,為女子心悸不已。
有那麽一刹那,沈柏甚至覺得自己愛上眼前這個女子了,可以為這女子豁出性命去。
她正這麽想著,耳畔傳來另外一種曲調,那調子不知道是用什麽樂器吹出來的,悠揚婉轉,細聽之下卻又帶著一股淺淡的悲涼。
兩個旋律交織在一起,雖然旋律不同,卻又奇異的和諧,沈柏不自覺沉溺其中,身體也有點墜入雲霧的不真實感,混混欲睡起來。
沈柏用手撐住下巴,眼神迷離的看著那個女子,唇角無意識的上揚,一臉癡迷,眼看眼皮漸漸重得抬不起來。耳邊突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刀劍相擊的聲音。
是安魂曲!
沈柏猛地驚醒,聽出另外一種曲調是有人用樹葉吹奏的安魂曲。
這曲子沈柏記得很熟,在東恒國的時候也聽到過,按理,她不應該這麽久才聽出來的。
沈柏捏了捏眉心,覺得自己反應有點遲鈍,她回頭想要看看是誰在吹奏安魂曲,身體卻倦怠得不聽使喚。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柏心底浮起不安,餘光瞥見竹筏已經來到涼亭下麵,一根紅綢纏上涼亭欄杆,紅衣女子借著紅綢的力量翻進涼亭。
距離近些女子嫩白的肌膚看得更清楚,她真的很白,白得晶瑩剔透,像上好的羊脂玉,肌膚異常瑩潤不說,似乎連汗毛都沒長。
沈柏有點羨慕,女子拿著翠笛一步步走過來,沒人阻止也沒人覺得意外,仿佛她就應該出現在這裏。
笛聲已止,耳畔的安魂曲的聲音卻沒有斷絕。
沈柏的注意力被安魂曲分散,還是想要看看那人究竟是誰,女子已走到她身邊,沈柏眼珠轉了轉,垂眸看見女子白皙小巧的足。
她腳腕上係著一串鈴鐺,鈴鐺中間嵌著飽滿漂亮的紅豆,紅得豔麗,襯得玉足越發好看。
沈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女子視她於無物,伸手撫上旁邊的衛如昭的肩膀,湊到他耳邊輕聲笑道:"假和尚,我們又見麵了。"
聲音極柔媚,連沈柏聽著都覺得酥了骨頭。
啊呀。原來她就是那天在驛站輕薄了舅舅的采花賊。
這下就破了案了。
沈柏很是想把女子抓住揭下她的麵紗看看她究竟長什麽樣,身後突然襲來一股強勁的冷風,下一刻,腰上一緊,沈柏被人帶著飛出涼亭,女子甩著紅綢想要把她拉回去,卻還是慢了一步。
出了涼亭,身上那股子疲乏感消散不少,沈柏勉強能動動腦袋,偏頭,又看到熟悉的黑色披風,披風下麵,還是那張悲喜麵。
"又是你!"
紅衣女子怒斥一聲飛出涼亭,沈柏這才驚覺她是被抱著懸在空中的。
這是什麽玄妙的輕功,竟然可以懸空這麽久?
沈柏驚愕,再看涼亭裏麵。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涼亭裏所有人都還在坐著吃東西,周玨甚至起身給東方擎敬了杯酒。
湖裏的確有竹筏,竹筏上也的確有一個紅衣女子,女子卻乖乖在吹奏笛子。
再定睛一看,沈柏發現自己還坐在衛如昭身邊,和往常一樣在夾菜吃飯。
她現在看到的經曆的一切,根本沒有人發覺。
這是怎麽回事?她的魂魄離體了?
沈柏不能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紅衣女子已甩著紅綢襲向她,她下意識的縮了下脖子,攬在她腰上的手收緊了些,而後左手一揮,幾十片樹葉飛向女子。
那樹葉看似普通,在遇到紅綢之後立刻如同利刃,毫不費力的將紅綢絞碎。
剩下的樹葉攻向女子,女子一抬手將樹葉化作灰燼,手腕一翻,翠笛憑空出現在她手中,她放到唇邊,吹奏出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旋律。
那旋律很急,全是尖銳的高音,仿佛戰場上催促將士們趕緊上陣殺敵的號角,笛音入耳,沈柏立刻感覺胸腔窒悶發疼,下意識的捂住耳朵,腦海裏卻響起女子瘋狂的笑聲。
"你是該死之人,不該出現在這裏,放棄吧,他護不住你,你也不會希望他護住你的!"
"他是誰?"
沈柏在心底問,女子的笑聲戛然而止,許久之後才用悲涼嘲諷的聲音說:"他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
女子的語氣變得惆悵又沙啞,像是在回答沈柏的問題,又像是在和她自己說話。
沈柏還想問些什麽,突然感覺到一股強勁的吸力,來不及發出聲音,靈魂便陷入巨大的漩渦,不知道過了多久,視線終於恢複清明。
夜晚變成了白天,天氣很好,頭頂的天空蔚藍一片,隻有極遠的天邊飄著幾朵白雲,明媚的陽光灑在身上,過了一會兒,沈柏感覺到皮膚有點灼痛,感官慢慢恢複,耳邊傳來喧嘩嘈雜的聲音。
左右看看,沈柏發現自己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周圍的房子都不高,而且全都是平房,這些建築很有特色,沈柏一眼就認出這是東恒國。
低頭,她發現自己身上穿著東恒國的衣服,露出胳膊和腰肢,還有細白的腿。
沈柏沒有驚慌,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手臂立刻紅了,但並不疼。
是夢麽?還是幻境?
沈柏有點迷茫,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個少女站在自己麵前,笑盈盈的看著自己說:"春盈姐姐,愣著做什麽,快走呀。"
春盈?
沈柏迷茫,片刻後想起,這是在暮祀城中,說要嫁給她為妻的那個姑娘的名字。
那姑娘熱烈可愛,笑起來和太陽一樣明媚。
所以她現在在暮祀,進了春盈的身體?
沈柏不知道要做什麽,點頭和那個少女一起往前走。
走了一會兒,沈柏想起暮祀城中大致的構造,她們現在正在朝城主府的方向走,而且沈柏還聽到有沉悶的鍾聲。
剛進暮祀城中,沈柏和春盈說了兩句話,那個時候城中就響起了這樣的鍾聲。
少女沒帶沈柏去城主府,而是去了離城主府不遠的一處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大樹,樹下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
之前沒覺得有什麽,這個時候沈柏驚愕的發現,這棵樹和這個老嫗跟她之前在南襄國那個小鎮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沈柏和少女到的時候,樹下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放眼望去,都是女子。
上到白發蒼蒼的老嫗,下到剛剛學步的小丫頭,全都聚集在樹下。
等人來齊以後,鍾聲停止,所有人朝著老嫗跪下,齊聲高呼:"請神明指示。"
沈柏的靈魂雖然在春盈身體裏,身體卻並不受她的控製,沈柏也跟著跪下高呼。
老嫗的目光從在場的人身上一一掃過,而後沉聲說:"三日後會有沙塵暴,你們自己回去準備一下,不要忤逆神明的旨意,不然到時候遭殃的是所有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沈柏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跪在地上的人卻都乖乖應是,而後各自散開。
少女仍和春盈一起,兩人並肩走出一段距離,少女仰頭,好奇的看著沈柏問:"春盈姐姐,聽說你剛剛在城門口相中郎君了,那郎君生得好看嗎?"
少女問的應該是趙徹和沈柏了。
沈柏感覺春盈的臉有些發燙,含著羞怯回答:"自是極好看的,騎馬那個郎君氣宇不凡,眉眼冷峻,皮相是頂頂俊美的,整個暮祀都找不出第二個來,不過他身邊伺候那個小廝性子更討喜一些。"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問:"那春盈姐姐到底喜歡誰呀?"
女兒家都喜歡討論這種話題,春盈這時候沒有那麽大膽,嗔道:"不告訴你!"說完跑遠。
畫麵一轉,沈柏從春盈的視角看到自己。
她想起那個時候她聽說暮祀城中發了馬瘟,想問問情況,正好遇到春盈,便和她說話,想套套近乎。
她給了春盈香囊,春盈將手上的手鏈取下來給了她。
當初交換信物的時候,沈柏隻覺得春盈可愛,這會兒在春盈的身體裏,她卻能真切感受到春盈的心跳歡喜。
春盈約莫是喜歡她的。
盡管她們才見了兩次麵,隻說過幾句話,還完全不了解對方的為人,但她頂著男兒身送春盈信物,春盈是非常開心的。
佳人已逝,這個時候再感受到那些歡喜心動,沈柏隻覺得悲傷。
春盈和她分開以後便回了自己家。
春盈是一個人住的,回家以後,她先收了衣服,再自己煮飯,燒水沐浴。
做完一切以後,春盈躺到床上,又拿出白日收到的香囊不停地看不停地摩挲。
快到子時的時候,春盈放下香囊,從廚房取了一隻通體純黑的碗走到院子裏,她朝著城門的方向跪下,將碗放在地上,而後拿出一把匕首在自己食指之間劃了一刀,把血滴在碗裏,低聲說:"信女春盈,請神明指示。"
春盈的神色平靜,眼睛一直盯著碗裏那滴血,沈柏感覺到她有點緊張,身子一直是緊繃著的,沈柏通過她的眼睛看著碗底那滴血,許久都沒看到什麽變化。
春盈暗暗鬆了口氣,正要起身,瞳孔卻一下子縮緊,碗底的血凝聚,而後緩緩騰空。
沈柏感覺到春盈骨子裏發出來的戰栗恐懼,她想要驚叫,驚叫聲卻卡在喉嚨怎麽都發不出來,那滴血在空中飄了一會兒,回到她的指尖,融入傷口,很快,傷口消失不見,指尖又恢複瑩潤白嫩。
春盈後背全是冷汗,她無措的跪坐在地上,像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氣,無意識的呢喃:"怎麽會是我?"
沈柏不知道春盈在說什麽,隻知道她很害怕,剛剛發生的一切對沈柏來說都是匪夷所思的。但這個時候春盈家裏沒有別人,她如果想求救,還是可以去客棧找自己的。
沈柏當然知道春盈沒有來找自己,正是因為清楚後來發生的事,沈柏這個時候才更覺得心痛。
春盈在地上癱坐了很久,然後起身回了房間。
春盈又燒水洗了一遍澡,然後她換上了一身紅衣,那衣服和今晚乘著竹筏出現那個女子身上穿的一模一樣。
不止換了衣服,春盈還非常細致的給自己畫了一個妝,描眉畫唇,每一步她都做得非常精致,好像自己並不是被選中的祭品,而是馬上就要出嫁的新娘。
外麵起風了,窗子一直被風拍得啪啪作響,風聲很大,如同萬鬼在悲泣哀鳴。
沈柏知道,沙塵暴要來了,而且天亮之後,城中會舉行祭祀。
畫好妝以後,春盈安安靜靜坐在梳妝鏡前,借著昏黃的燭火,她一點點打量自己的眉眼。
她的眼眸還是很明亮,但裏麵沒了光彩,隻剩下沉沉的死氣。
她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如同一朵馬上就要盛開的花,還沒綻放就要凋謝。
但她在瞬間的恐懼之後,就變得無悲無喜,不怨恨也不逃避。
沈柏不知道春盈為什麽能這樣坦然從容的麵對死亡,如果這件事落在她身上,她肯定會拚盡全力反抗掙紮,追根究底求個真相。
憑什麽有人能裝神弄鬼決定別人的生死呢?
沈柏有些憤怒,但身體不受她的控製,一切已經發生了,她也無力扭轉。
春盈一直在銅鏡前坐到天亮,外麵又響起鍾聲,然後有人開始吟唱。
那是昭陵軍中的安魂曲,在暮祀,他們把它稱為聖歌。
聽到這個聲音,春盈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門口她又折返回來,把沈柏給她那隻香囊握在手裏,然後大步走出去。
沙塵暴來勢洶洶,外麵的風很大,挾裹著漫天黃沙,吹得人睜不開眼。
春盈從院子裏拿了個草帽戴上,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一群穿著白色鬥篷戴著麵具的人走過來。
他們是暮祀城中的祭司,也曾是保衛過昭陵的將士,昭陵愧對他們。
知道前因後果之後再看到他們,沈柏的心情很複雜,這群人可恨卻又很可憐。
他們的親人先在暮祀受辱被殺,所以他們才變成如今的模樣,可春盈沒錯,暮祀城中那些無辜的百姓也沒錯。
等祭司們從門前走過,春盈才提步跟在他們後麵。
走到轉角的方向,春盈跪下,開始叩拜。
九步一叩首,每一次磕頭都要用力,磕到發出悶響才行。
祭司們走得很快,春盈被遠遠甩在後麵,隻能聽到他們吟唱的聖歌,像是神明的悲憫,卻又像是惡魔的嘲弄。
日頭被烏雲籠罩,風塵越來越大。沙塵暴在城外肆虐,風聲發出嗚咽,城中所有人都清醒著,但沒有一個人出來,都躲在自己屋裏安靜的等待這場祭祀結束。
可笑至極也可悲至極。
春盈的腦袋很快磕破,每隔一段距離,殷紅的血就會在地上留下一塊清晰的印跡。
沈柏感受不到春盈的痛楚,卻莫名覺得這座城像是一個被詛咒的暗黑之地,這裏的人被所謂的神明控製,他們對這種無緣無故剝奪人生命的祭祀習以為常,也對生命失去了尊重。
他們可以漠然的對待被"神明"選中的祭品,也認命的被"神明"掌控,哪怕有一天自己也被挑選成祭品。
暮祀城還是很大的,九步一叩首,春盈從早上一直磕到夜幕降臨才終於來到昨天那棵大樹下麵。
她的膝蓋和額頭的血肉早就磕爛,隱隱可見森森白骨。
樹還是昨天那棵樹。隻是樹下站著的不是昨天那個老嫗,而是一個穿著白色鬥篷的人。
周圍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一片,隻是空中飄著一簇幽藍的火苗,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一天沒吃東西,春盈饑腸轆轆,她深吸兩口氣,抓緊手裏的香囊,跪著走到那個穿白色鬥篷的人麵前。
那人很高,春盈不敢抬頭看他,正好看到他手裏拿著一把鋥亮的寒氣逼人的匕首。
春盈肩膀瑟縮了一下,她隻是一個柔弱的姑娘,縱然已經接受自己被選中成為祭品,真正麵臨死亡的時候還是會害怕。
春盈握緊香囊,好像這個時候香囊能給她什麽力量保護她似的,那人拿起匕首,將刀尖對準春盈的臉頰,沈柏感覺春盈的恐懼到達極限,卻還是清晰的開口說:"信女春盈,接受神明的指示。"
話落,刀尖劃破皮膚,溫熱的血立刻順著下巴滾落。
沈柏感受不到疼痛,卻能聽見刀尖劃過皮肉,削過骨頭的聲音。
那人的手一點都沒抖,動作嫻熟且利落,好像已經做過千百回這樣的事,冷漠得如同劊子手。
春盈還是怕疼的,沒一會兒便喘著氣低低的痛吟起來,不知是不是怕驚擾神明,她還竭力控製自己的聲音。
眼淚不住滾落,滲進傷口就越發痛了。
春盈渾身都控製不住顫抖起來,這個時候。一隻冰涼的手扣住她的下巴。
那手極冷,如同死人,寒氣透過春盈的身體,直直的傳遞到沈柏的靈魂。
沈柏跟著打了個激靈,春盈的腦袋被抬起來,透過她的眼睛,沈柏看見站在自己麵前的人穿著白衣,拿著匕首,戴著一張……悲喜麵。
悲喜麵這會兒是非常生動的,一半笑得張揚邪肆,另一半則唇角下壓,泣著血淚。
悲喜麵完美的覆在他臉上,遮了他的容顏,隻露出一雙漆黑幽深,望不見底的眼。
這場景讓沈柏毛骨悚然,她還記得在驛站做夢的時候,這人承受著灼燒之痛也要把她送進驛站,像是拚了命的要保護她,但這個時候,他手裏拿著刀,像劊子手一樣,要一刀一刀殺死一個年輕無辜的少女。
"好孩子,你相信這世上有神明嗎?"
有人貼到春盈耳邊低語,唇舌貼著耳廓,呼出來的氣也是森寒冰冷的。
春盈想點頭,下巴卻動彈不得,那人愉悅的舔了下她的耳廓,如同在品嚐什麽絕美的食物,嗬嗬的笑起,聲音時而妖媚如年輕女子,時而又蒼老如油盡燈枯的老人。
戴著悲喜麵的人在春盈麵前蹲下,匕首利落的挑開她身上的薄紗。刀尖對準她的心髒,那人在她耳邊說:"好孩子,這世上沒有神明,你眼前這個人,也不是神明的使者,他就是個沒有感情的傀儡,懂嗎?"
春盈抖得厲害,她生下來就知道東恒國千百年來都有祭祀,暮祀城中所有人都有可能被神明挑選為祭品,祭品會死,但靈魂會得到神明的佑護,前往極樂之地。
春盈不知道祭品會被如何對待,現在耳邊這個人說的話讓她有些難以接受。
這個世界上怎麽能沒有神明呢?如果不是神明的旨意,她為什麽要獻出自己的生命?
春盈眼淚流得更歡,偏頭想看看在自己耳邊說話的人是誰,心窩猛地一痛,戴著悲喜麵的人把匕首捅進了她的心髒。
春盈驚愕的瞪大眼睛,渾身痛得痙攣,她忍不住抓住麵前那人的白袍,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想要看清真相,那人不為所動,手腕一轉,匕首在她胸腔攪動,沈柏甚至聽見了血肉攪拌發出的類似水聲一樣的聲響。
眼淚從眼角滑落,春盈已經發不出聲音,身子無力地垂落。
沈柏的靈魂從她的身體飄出,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卻沒有看見剛剛說話的人,隻有那個穿著白袍戴著悲喜麵的人。
血不斷從春盈的身體湧出,將地麵浸成可怖的深紅色,那人抓著春盈的肩膀,把她的屍體拖到那棵大樹下。
他從懷裏拿出一個黑亮的瓷瓶,將粉末撒在春盈身上,那粉末腐蝕性極強,沈柏眼睜睜的看著春盈在她麵前化作一灘血水,很快滲透到土地裏麵,最終什麽都沒剩下。
一直呼嘯的風聲漸漸停下,一切恢複寧靜,變得死寂。
沈柏還記得那天晚上在暮祀,她和周玨一起在城裏找了很久,但一直都沒找到祭祀的地方。
原來那個時候,這個叫春盈的姑娘,被人以這種方式殺死了。
沈柏也有點害怕,她是死過一次的人,她不是怕死,她隻是覺得眼前這個戴著悲喜麵的人很可怕。
他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能這麽冷漠的殺人?
許是沈柏的目光太灼熱,那人偏頭朝她看來,視線碰撞,沈柏隻感受到了一片森寒的冷意,其他什麽都沒有。
那人朝著沈柏的方向看了許久,然後率先移開目光準備離開,走出沒幾步,那人停下,而後抬腳,地上有一隻破破爛爛的,染了血的香囊,香囊上麵繡著一隻憨態可掬的小豬,剛剛春盈就一直把這隻香囊抓在手上。
那人撿起香囊,放到鼻尖,似乎在聞上麵的味道。
悲喜麵突然發出尖銳的狂笑和悲愴的哭嚎,麵具和臉融在一起,竟然蠕動起來。一邊唇角上揚,眼眸彎起,一邊唇角下壓,血淚不止。
這場景詭異極了,沈柏在旁邊看著隻覺得反胃,不自覺的抬手捂唇,又一張悲喜麵出現,不同的是,那人身上穿著黑色鬥篷,和剛剛在東方擎府上看到的人一樣。
他大步朝沈柏走來,想抓住沈柏的手,沈柏本能的後退躲避,腳下一空,整個人向後墜落。
時空扭曲,周遭的景物再度變換,還是漆黑的夜。周遭卻沒了一點光亮。
沈柏沒有實體,孤魂野鬼一樣飄蕩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耳邊傳來乒乒乓乓的鑿擊聲。
那聲音一下又一下,像錘子一樣砸在她頭上,恨不得鑿開她的腦顱看看裏麵都裝了些什麽似的。
循著聲音飄去,沈柏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在她麵前,有一個數米高的屍堆,那些屍體全都穿著兵甲,有昭陵的士兵,也有越西的。
戰事很殘酷,這些屍體打得也都很慘烈,到處都是被砍掉的胳膊腿兒。
盡管聞不到,沈柏也能想象出空氣裏的血腥味有多重。
大戰之後,兩軍都會派人清掃戰場統一掩埋屍首,以免屍體腐爛發臭。傳出什麽病疾來。
處理這堆屍體的卻隻有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身棉麻灰衣,背對著沈柏盤腿坐在屍堆前麵,手裏拿著東西鼓搗著,沈柏剛剛聽到的鑿擊聲就是從他手裏發出來的。
沈柏見過打仗,也見過屍堆,把她驚住的,是坐在屍堆前麵的這個人。
在這人旁邊,有一堆新鮮的,白森森的頭骨,應該是剛從麵前這堆屍體上弄下來的。
剛春盈被殺,再見到眼前這一幕,沈柏胃裏的惡心達到巔峰,那鑿擊聲落入耳中也越發的陰森恐怖。
人都已經死了,為什麽還要對這些屍體做這種事?
沈柏不能理解,靈魂卻還是被那聲音吸引。慢慢飄到那人身後。
靈魂約莫是站立狀態,到了那人背後,沈柏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他左手拿著一個頭骨,右手正拿著一個鐵錐在頭骨上鑿磨。
頭骨被他鑿出一道道痕跡,沈柏看了一眼,然後注意力被他血肉模糊的手吸引。
他的十指全是血,指骨幾乎全露出來了。
秋獵的時候,沈柏從那個山洞爬出來也把手指磨破了,知道這樣有多痛,這人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隻固執的,一下又一下擺弄著自己手裏的頭骨,似乎在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不能放棄的事。
究竟是什麽樣的執念,才能支撐他做著這樣的事?
沈柏疑惑,正想飄到前麵去看看這人的臉,穿著黑色鬥篷,戴著悲喜麵的人再度出現,擋在沈柏麵前。
他不想讓沈柏看到那人的臉。
接連受到視覺衝擊,再見到這張悲喜麵,沈柏冷靜了很多,沒有剛剛那麽恐懼了。
她不想和他起衝突,冷靜的問:"我們認識?"
他不說話,走到沈柏麵前,伸手想抱沈柏,沈柏沒有躲開,由著他把自己抱起來,甚至還配合的抱住他的脖子。
沈柏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看見屍堆前那個人把最新打磨好的頭骨放到旁邊,這一次,沈柏看清楚,他在頭骨上鑿了一個佛印。
不知是要渡鬼,還是要成魔。
沈柏胸口發酸發脹,輕聲說:"我看過幾卷佛經,經書上說,世間萬物皆有因果,我不會平白無故幾次三番遇見你,也不會莫名其妙遇到這些事,今日之事必有前時之因。"
穿黑袍的人步子不停,絲毫不受影響,沈柏繼續說:"我活了兩世,結交的人數不勝數,但關係好的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上一世周玨和我一起去送降書死了,沈老頭是個老古板,絕對不會搞什麽邪魔歪道,和我淵源最深的隻剩下兩個人,一個是鎮安將軍顧恒舟,一個是永昭帝趙徹。"
坐在屍堆前麵的人鑿完一個頭骨,又拿起一個新的繼續做,沈柏吸吸鼻子,說:"我是趙徹手裏最好用的一把刀,我死了他肯定會很傷心難過,說不定一輩子都會對我念念不忘,但他絕對不會為我放棄昭陵的萬裏河山。"
說到這裏,沈柏有點哽咽,她抱緊這人的脖子,深吸兩口氣,然後抬頭,看著那張悲喜麵,一字一句的問:"所以,顧兄,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