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她很害怕
沈柏說不了話,沈孺修年事已高,行事又向來低調,顧恒修篤定他不會跟自己一個小輩計較這一兩句話,這才故意揪住沈柏的話不放,沒想到吳守信會在這種時候跳出來幫沈柏出頭。
吳守信的語氣悠然,眉眼冷沉,直勾勾的盯著顧恒修等他回答。
顧恒修當然不能在沒憑沒據的情況下一口咬定沈孺修漏了題給沈柏,改口道:"我並沒有說太傅漏題給沈少爺的意思,隻是太傅學富五車,沈少爺得他親傳,晚輩會輸自然是心服口服。"
顧恒修這會兒的話又說得漂亮了許多,不過他隻承認沈孺修學富五車,並不承認沈柏有什麽真才實學,沈柏再出色那也全是因為她有個好爹,不是因為她自己有多高的天分。
說這種話的人多了去了,在座這些世家子弟都曾被人在背後這麽議論過,也多多少少像這樣在背後議論過別人。
但像顧恒修這麽當眾說出來的,還是頭一個。
這話乍一聽沒什麽問題,但仔細一琢磨就不對味了。和顧恒修一樣嘲笑沈柏的少年不少,但長輩們聽到這話並不會覺得沈柏不好,隻會覺得顧恒修說話未免太小家子氣,和後宅那些長舌婦人沒什麽兩樣,配不上顧家後人這樣的稱謂。
顧廷戈就坐在趙徹旁邊,聽到顧恒修這話,眉頭打結,顧家家風向來大氣,顧淮謹還是讀書人,葉晚玉也算是出身書香門第,顧廷戈萬萬沒想到他們教導出來的孩子竟然是這樣的秉性。
顧恒修並不知道其他人作何感想,吳守信在聽完他的話以後立刻又道:"太傅博學多識是眾所周知的,但顧家的家風學識也不低,顧二少既然隻服太傅不服沈少爺,何不自己出題和沈少爺一較高低?"
吳守信一句話把顧恒修的路堵得死死的。
沈孺修出題可能是漏題給沈柏了,其他任何人出題都有可能有失公允,唯有顧恒修自己臨時出題,才完完全全能夠體現沈柏的本事,同樣的,若顧恒修出題沈柏還贏了。那顧恒修就徹徹底底的被沈柏碾壓了。
顧恒修的臉色很差,一時騎虎難下,吳守信盯著他問:"怎麽?顧少爺不敢答應?"
宮裏的宴席一年能有百八十回,節目什麽的都看膩了,還是像這種爭鋒相對的熱鬧更刺激些,眾人的興致都被調動起來,興味盎然的等著顧恒修做出回答。
恒德帝剝了兩顆瓜子吃,沒有阻止少年們的玩鬧。
越西人最是喜歡直來直往的對決,忽玄看出顧恒修有些生出退意,故意揚聲道:"本王聽說這位小公子是鎮國公的親侄子。鎮國公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從來沒有撤退可言,怎麽這位小公子如此猶猶豫豫遲遲不敢下定斷?"
忽玄的聲音足夠在場所有人都聽見,顧恒修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等著看自己的笑話。
他盼了冬桂節許久,為了能在冬桂節上出風頭,廢寢忘食廢了很多心思準備,結果冰球比賽一開場就被沈柏搶了風頭,這會兒又因為沈柏被架到進退維穀的地步,明明是他先惹的事,但這會兒他把所有的過錯都記到沈柏頭上。
沒辦法再推辭,顧恒修瞪著沈柏,咬牙切齒的問:"吳少爺的提議很好,我願意應戰,沈少爺呢?"
沈柏微笑,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舉起紙讓所有人看,上麵寫著:沈柏無才,服輸。
顧恒修之前還擔心沈柏應戰自己會輸,但這會兒沈柏直接不應戰認了輸,他的處境卻變得更難堪,好像他是看重名利、勝負欲特別強的俗人,而沈柏淡泊名利,通透機敏,甩了他好幾條街。
且不論兩人的才情孰高孰低,單論心性膽識,沈柏就遠勝於他。
想清楚這一點,顧恒修的臉上浮起一片灰敗頹然的神色,他也不過才十七歲,心心念念想要在冬桂節上脫穎而出,結果事與願違,一開始就接連遭受了打擊,麵上怎麽都掛不住,心性也全都亂了,後麵的幾輪比試他都表現不佳。
沈柏這幅畫畫得不錯,恒德帝還是算她勝出,比賽繼續,宮人送來賞賜,是內務府用純金打造的一條小金魚,那金魚兩腮鼓鼓的,看上去憨態可掬,很是可愛。
沈柏看了兩眼,獻寶似的讓顧恒舟看,顧恒舟連餘光都沒給她一點,仰頭喝了一杯酒。
這人酒量很不好,沈柏有點擔心,搶走顧恒舟桌上那壺酒。
顧恒舟終於掀眸看向她,沈柏把酒放到離顧恒舟最遠的地方,把自己剛剛得的小金魚遞過去,示意他拿著,算自己送給他的。
顧恒舟上輩子冷冷淡淡沒什麽喜好。不像一般男子貪財好色,沈柏隻能按照討姑娘歡心的法子哄他。
姑娘家都喜歡收禮物,顧兄應該也是喜歡的吧。
她手掌很小,細白柔嫩,小金魚躺在她掌心,襯得她的手越發白嫩。
顧恒修看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拿走小金魚,正細細看著,女眷區傳出悠揚的琴聲。
詩書棋藝,琴棋書畫,不止世家公子們想要脫穎而出,這些世家小姐也都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為自己謀一門好親事。
可惜,論才情,薑家嫡女薑琴瑟遙遙領先,其他人實難有出頭的機會。
這一輪琴藝還是薑琴瑟取勝,宮人又送了封賞過去,隔著涼席眾人也能感覺到女眷區的氣氛有些沉悶。
接下來又比了下棋和泡茶。
沈柏不喜歡下棋,直接沒參加,泡茶的話她還有點把握,但沒等她報名參加,趙徹直接用一句"她泡茶很難喝"把她摁死在起跑線。
晚上的文試,世家子弟可以說是各有千秋,卻又可以說都平平無奇,唯有薑琴瑟出盡了風頭,最後結束的時候,恒德帝召她上前問話,薑琴瑟便戴著麵紗緩緩從涼席後麵走出來。
她還是穿著白日那身火紅的騎馬裝,豔麗如梅,傲雪而立,薄紗遮了她大半容顏,唯有一雙杏眸露在外麵,水盈盈的透著光澤,漂亮得近乎勾魂。
僅僅隻是這雙露在外麵的眸子就讓這些世家子弟看得晃了神,移不開眼。
平心而論,薑琴瑟的才情和容貌在整個瀚京都是名副其實的拔尖兒,若不是上一世顧恒舟後來另娶,沈柏都一直覺得她才是唯一配得上顧恒舟的人。
被這麽多道目光注視著,薑琴瑟一點沒有姑娘家的膽怯不安,她腰背挺得筆直,每一步都走得近乎完美,並不看任何人,徑直走到恒德帝麵前跪下。
這動作看似簡單,跪得卻極優雅,如同一朵剛被人從枝頭掐下來的花,花朵上還沾著新鮮的雨露,惹人疼得很。
恒德帝旁邊坐得是趙徹和衛如昭,衛如昭輩分雖然高一些,但年紀並不大,遁入空門以後,隻顧著撚自己手上的佛珠,看也不看薑琴瑟一眼。
這也就算了。趙徹也是不動如鬆,比衛如昭還更老僧入定。
上一世趙徹的後宮並不充盈,薑琴瑟不僅能擔得起太子妃之位,便是後位也是坐得住的,但讓沈柏意外的是,趙徹也從來沒有要娶薑琴瑟的意思。
直到今日再看見薑琴瑟,沈柏也看不出她有什麽問題,怎麽這一個個的都不待見她似的?
心裏藏著疑惑,沈柏扭頭看向顧恒舟,正想問他男子都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不期然撞入一雙深邃滾燙的眸。
他喝了酒,眸子不再像平日那般冷然,染上酒氣,甚至還有兩分欲色。
他手裏還拿著那條小金魚,好像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看著她,並未注意到周圍發生了什麽。
沈柏被看得臉發燙,垂眸避開顧恒舟的目光,抓著他的手在他掌心寫字問:顧兄,怎麽了?
顧恒舟握拳收回手說:"我要出恭。"
顧兄,薑小姐正領賞呢,指不定一會兒還要給你指婚,你這個時候出恭不大好吧?
沈柏有心想勸顧恒舟,但她說不出話,還來不及寫字顧恒舟就直接站起來。
宮人連忙幫他引路,沈柏擔心他喝醉了會出事,有心想一起跟著去,一道冷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回頭,趙徹眼神幽冷的看著她。
得,她這會兒要是跟著去,太子殿下怕是會懷疑她給顧兄酒裏下瀉藥了。
沈柏隻能乖乖坐著不動,顧兄酒品還可以,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吧。
這般想著,恒德帝已經又給了薑琴瑟賞,問了她幾個問題,薑琴瑟柔聲回答,盡顯世家大族嫡女的貴氣和教養。
恒德帝很滿意,抬眸掃了一眼,見顧恒舟不在席間,而後看向趙徹。沉聲問:"睿玄覺得薑小姐方才的回答如何?"
便是一般世家大族的家宴,也不會這般直白的讓一個小輩對未出閣的姑娘作出評價,恒德帝的意圖表現實在很明顯。
趙徹收回落在沈柏身上的目光,客套禮貌的說:"薑小姐胸懷寬廣,著眼社稷江山,比很多男子都強,實乃京中貴女之典範。"
薑琴瑟立刻柔聲說:"太子殿下謬讚。"
兩人一剛一柔,一坐一跪,看畫麵很養眼,聽聲音也很悅耳。簡直不要太般配,恒德帝露出慈父微笑,剛想進行下一步,趙徹搶先道:"天氣冷,地上涼,薑小姐已得了封賞還是快些回座位坐著吧。"
這話帶著關切,薑琴瑟垂下腦袋,柔聲謝恩:"謝殿下關懷。"
趙徹故意截了恒德帝的話,恒德帝橫了趙徹一眼,到底擔心趙徹忤逆,怕貿然賜婚趙徹不答應的話,會讓薑琴瑟一個姑娘難堪受辱,隻能先讓薑琴瑟下去。
比試結束,時辰也不早了,宮人送上飯菜開始晚宴。
不知得了誰的吩咐,宮人特意給沈柏端了一碗肉粥來,不過沈柏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了,顧恒舟離席後一直沒回來,時間越久,沈柏便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熬到有人吃完先離席了,趁忽玄跟趙徹說話的空隙,立刻彈起來跑了,直奔恭房。
在太學院她一直上的就是男廁,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直接衝進去,然而裏麵除了兩個世家少爺,顧恒舟並不在裏麵。
沈柏眉頭緊皺,仔細回想剛剛給顧恒舟引路的宮人到底長什麽樣,正要想辦法找人,一個宮人尋來問:"沈少爺,你是來找世子殿下的嗎?"
沈柏戒備的看著那宮人並不回答,這裏不是太傅府和國公府,這些宮人極有可能被別人收買下套,若是中了計就糟了。
沈柏背著手一臉警惕,那宮人被看得額頭直冒汗,沒想到表麵上紈絝不羈的沈少爺眼神會如此犀利可怕,硬著頭皮說:"世子殿下去白日賽冰球的冰湖了,沈少爺若要找他可去那裏。"
那宮人說完轉身離開。
沒有信物,也不幫忙引路。隻說人在冰湖,這麽簡單粗暴怎麽反而還有點可信度?
沈柏猶豫了一下,慢吞吞朝冰湖走去,去冰湖的路有好多條,視野還很寬闊,她就去看看,要是發現哪裏不對立刻走就是了,應該也不會出什麽問題。
沈柏暗暗分析局勢,沒一會兒便走到冰湖附近,這會兒晚宴還沒完全結束,宮人們都在宴會那邊忙活,這邊沒什麽人,到處都冷冷清清的,隻有幾盞燈籠掛在樹枝上,今晚沒月亮,周圍都黑漆漆的看不太真切。
沈柏警覺的轉了好一會兒,確定周圍沒人才走近,然後便看見顧恒舟負手站在湖中央,像是在等什麽人,又像是在思考什麽重要的事。
沈柏放下防備,徑直朝顧恒舟走去。
隻要顧恒舟在,別說湖邊可能埋伏著不懷好意的人,就是圍著千軍萬馬,她也要走到他身邊去。
宴上各處都燃著火盆,雖然是在室外,卻也比冰湖暖和多了,沈柏沒吃多少東西,連酒也沒喝一口,感覺冷氣透過鞋底源源不斷的往身體裏鑽。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把手放到嘴邊哈氣,然後走到顧恒舟麵前。
從她踏上冰湖顧恒舟就察覺到她來了,轉身麵向她,安安靜靜的等她走近。
沈柏仰頭看著他,努力想要判斷他是不是喝醉了,實在是覺得冷,她嘴巴微張,不住哈出白氣。
顧恒舟脫下外衫罩在她身上,他身上很暖和,外衫上殘留著他的體溫,沈柏一時不知該貪戀這溫暖還是該把衣服還給他。
正猶豫著。顧恒舟輕聲說:"穿著吧,我不冷。"
衣服上有輕微的酒氣,他的聲音也有點啞,酒色靡靡,惑人的很。
沈柏便聽話的抓著衣服沒有還給他,唇角控製不住的上揚,顧兄這次喝醉了還挺好的,竟然會關心人。
沈柏笑得合不攏嘴,顧恒舟看了她一會兒突兀的說:"我不會滑冰。"
這可真巧了,我會呀!
沈柏抓住顧恒舟的手寫字:我可以教顧兄。
許是喝了酒。顧恒舟的手很暖和,沈柏放心了些,寫完字就想收回手,手腕被抓住,仰頭,顧恒舟目光灼灼的看著她,問:"你是跟誰學的?"
就自己瞎學唄。
沈柏在心裏回答,顧恒舟卻說:"你今天滑冰的技巧明顯比其他人要高出很多,就像你在東恒國表演的騎術一樣,一定有人專門指點訓練過。你才能做到現在這樣,那個人是誰?"
顧恒舟邏輯嚴明的分析,看上去好像完全清醒著,沈柏睜大眼睛,好奇的看著他,顧恒舟立刻說:"我沒醉。"
哪有喝醉的人承認自己醉了的?
沈柏認定顧恒舟醉了,拉著他的手在他掌心寫道:是顧兄你教我的呀。
顧恒舟擰眉,有點生氣:"胡說,我從來沒有教過你這些。"
怎麽沒有啊,上一世你每次從邊關回來。都會趁夜翻進國公府,教我許多新的東西。
滑冰的技巧更是你攬著我的腰,手把手教我的呀,你說邊關總是下大雪,為了對敵,軍中將士不僅要學會滑冰,還要會滑雪,可惜瀚京沒有邊關那樣大片大片的雪地,所以你才沒能教會我滑雪。
沈柏想起很多舊事,胸口如同有一團火苗在躥動燃燒,她抓起顧恒舟的手,一筆一劃的在他掌心寫著:顧兄,你現在所看見的我,都是你一點點教出來的我呀。
沈柏寫得很慢,寫完仰頭看著顧恒舟。
她的眉眼彎彎,笑得明媚,可眸底泛著水光,分明是馬上就要哭出來。
顧恒舟抬手撫了一下她的眼角,那裏還是幹的,一片柔嫩。
顧恒舟問:"哭什麽?"
沈柏一個勁的搖頭,她不敢告訴顧恒舟說她在害怕。
從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回到十四歲到現在,這大半年來,她一直都很害怕,害怕這場重生隻是她臨死前回光返照的一場美夢,夢醒,她會落於馬下,和顧恒舟一樣被忽熾烈帶的兵馬踏成一片肉泥。
她不怕自己就這樣死掉,她隻是怕終究還是沒能讓他知曉自己的滿腔歡喜和熱愛。
顧兄,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啊。
情緒上頭,沈柏伸手勾住顧恒舟的脖子,踮著腳想要吻他,顧恒舟下意識的後仰躲開,沈柏夠不著了,正意外著,顧恒舟卻低頭覆上她的唇。
沈柏愕然,顧兄前兩次醉酒好像從來沒拒絕過她。
天氣太冷,這吻太熱烈溫暖,沈柏的理智很快被席卷衝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