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知心勸進
柳尋衣的肺腑之言令唐阿富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他眉心緊蹙,鳳眼如炬,細細端詳著眼前這位相識已久的「老朋友」。忽然發現,那張原本十分熟悉的面孔竟沒來由地變得有些陌生,甚至變得有些難以捉摸。
「唐兄,你為何盯著我?」柳尋衣用手摩挲著下巴,滿眼好奇地望著思緒萬千的唐阿富,「莫非我臉上有什麼髒東西?」
「我想……自己應該收回剛剛的答案。」唐阿富目不轉睛地答道,「今天的你和以前的你相比,並非沒有不同,而是大不相同。」
「什麼意思?」柳尋衣眉頭一挑,饒有興緻地問道,「哪裡不同?」
「像變了一個人。」
「就因為我對謝二爺的懷疑?對袁霆的算計?」
「以前的你八成不會……也不屑於耍這些陰謀詭計。」唐阿富的眼中精光閃爍,平淡的語氣中蘊含著極為複雜的感情,「谷主、騰族長、謝府主、洵溱……當然還有我,我們這些人統統看錯你……不!不是看錯。更準確的說……是小覷你。其實,你隱藏得比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深。」
「唐兄究竟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柳尋衣故作不悅,「為何聽上去……頗有諷刺挖苦之意?」
「越是尖銳刺耳,越是由衷讚揚。」唐阿富答道,「你……真不愧是洛天瑾的兒子。就在剛剛,我已經在你身上看到一絲他的影子。」
「什麼樣的影子?」
「隱忍、多疑、睿智……狡黠。表面上糊裡糊塗,彷彿有諸多迷惑。實際上洞若觀火,將身邊的人、事、物看得比誰都清楚,將利益交錯的各方勢力想得比誰都明白。」
「是嗎?」面對唐阿富半實半虛的調侃,柳尋衣臉上的笑容變得愈發燦爛,同時也愈發耐人尋味,「也許……在刀山火海,血雨腥風中跌跌撞撞幾個來回。嘗盡人情冷暖,看透世態炎涼,發現江湖之殘酷、道義之淪喪、人心之險惡、命數之無常……好人為求活命不得不與壞人同流合污,普度眾生的聖靈被活生生地逼成暴戾恣睢的惡魔,甚至連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也會漸漸迷失自己的本來面目,變成冷血無情,視人命如草芥的閻羅王。昔日異想天開的我變得多疑狡猾,又有何奇怪?」
「不!你柳尋衣從來都不是觀世音,因為你快意恩仇,殺人不眨眼。你也不是閻羅王,因為你心裡始終有一桿秤,哪怕大宋朝廷對你百般迫害,你仍不肯公然造反。相比之下,你既有菩薩心腸,亦有閻羅手段,更像是……怒目金剛。」
「哈哈……好一個『怒目金剛』!痛切、痛切,極為痛切,痛切至極!」柳尋衣拍手叫絕,直笑的前仰後合,同時不拘禮教地破口大罵,「在這混賬世道,我若不做怒目金剛,只怕其它人非將我當成任人愚弄的『善財童子』不可。有點良心的無非敲我一筆,可萬一再遇到如清風、凌瀟瀟這般天良喪盡的王八蛋,豈止敲我一筆?恨不能連我的小命都得斷送在他們手裡。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這一次,我栽的跟頭險些喪命不說,差一點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千古罵名都稀里糊塗地帶進棺材,豈能再不反省?再不悔過?再不痛定思痛,一改往日之弊?如果我好了傷疤忘了疼,恐怕下一次連老天爺都不會幫我。」
「說得好!」唐阿富眼前一亮,眉宇間溢滿讚許之情,「就憑你剛剛說的這番話,相信沒有人能再將你輕而易舉地玩弄於股掌之中。」
「唐兄,你剛剛說在我的身上看到北賢王的影子,是不是真的?」柳尋衣的笑容緩緩收斂,目光逐漸凝重,「若真如此,我只問你一句。倘若我柳尋衣是『北賢王』,你唐阿富……願不願做我的『謝玄』?」
「柳尋衣,你果然有這份心思?」唐阿富的臉色微微一變,卻並未表現出過度驚詫。畢竟,柳尋衣的心思固然在他的意料之外,但細細琢磨卻也在情理之中。
「從我在賢王府地牢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刻,我心裡……便有了牽挂。我柳尋衣再也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孤家寡人,我可以不為自己的前途命運打算,卻不能不為身邊的摯愛親朋考慮。」柳尋衣嘆道,「江湖不比市井,從來都沒有安居樂業的說法。江湖也不比廟堂,沒有人可以隱居求志,安貧守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麼威風八面,要麼日暮途窮,非盛即衰在你死我活的江湖體現的淋漓盡致。江湖中人大都藐視皇朝禮法,又不甘農牧漁桑,既沒有俸祿亦沒有田土,只能靠人與人之間的爭搶奪掠博取富貴,先求安身立命,再求飛黃騰達,終求一世英名。因此,淪落江湖縱使我不找別人麻煩,別人也會找我麻煩,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先發制人。」
「聽你的話音……似乎有些後悔?」唐阿富將信將疑地望著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的柳尋衣,試探道,「在你的意識里,是不是只有報效朝廷才是有志之士謀求功名大業的正統大道。混跡江湖……什麼名門正派、望族世家,哪怕榮登『武林盟主』的至尊地位,依舊是不入流的下三濫,難登大雅之堂。」
「唐兄言重了,我只是感慨浪跡江湖猶如無根之萍,成敗興衰往往只在朝夕之間。就像我……昨日還是罄竹難書的無恥奸賊,今天卻變成萬人追捧的俠義豪傑。在這裡,興盛與衰微猶如走馬觀花,令人眼花繚亂,難辨真偽。」
「難道報效朝廷就能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一輩子平步青雲?」唐阿富揶揄道,「你曾是朝廷命官,而且是丹心碧血,智勇雙全的忠臣良將,可結果如何?不諳人情世故、不懂蠅營狗苟、不屑勾心鬥角、不肯狼狽為奸……你自詡旱澇保收的『金飯碗』不同樣被人一腳踢翻?你只說混跡江湖朝不保夕,為何不說高居廟堂同樣生死難測?」
「這……」
「這也怪不得你!」唐阿富擺手打斷欲言又止的柳尋衣,無奈道,「你自幼在臨安長大,大宋朝廷對你有養育之恩,你的思想一時難以改變也是人之常情。只不過,現在的朝廷已然將你視為反賊叛逆,無論你肯不肯承認,都再也無法回頭。若想活命,只能棲身於江湖。從今以後,沒有人再替你計算功過,沒有人再為你謀划仕途,沒有人再給你發放俸祿。今天的你想要風風光光地活下去,只能依靠自己……依靠自己手中的劍。無論你想得到什麼,必須自己去取、去爭、去奪、去搶!為此,你不得不學習江湖中那一套『不計後果』、『不擇手段』的行事做派,如果像在朝廷時那般無時無刻保持『謙遜有禮』,將自己粉飾的『風度翩翩』,非但什麼也得不到,反而遭人恥笑,甚至活活餓死。」
「唐兄一言穿心,令我無地自容。」沉默良久,柳尋衣終於放棄彌留在心底的最後一絲執念,凄然慘笑,「正因為我看清楚自己的處境,才會有此心結。我對洵溱說過,自己再也不會受人要挾,再也不會任人擺布,亦是此意。」
「既然你早有打算,又何必瞻前顧後?」
「因為我的心裡極不平靜。」柳尋衣苦澀道,「從今天早上睜開雙眼,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無不令我心亂如絲,惴惴不安。可笑的是,我明明十分忐忑,卻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究竟為何忐忑?」
「因為變數過於突然,令你一時難以接受。」唐阿富似乎對柳尋衣的惶恐頗有共鳴,不瘟不火地說道,「當年,唐家在一夜之間被人屠戮殆盡,我也久久不敢相信已經發生的事實。那種發自心底的顫抖勝過世間一切恐怖,令我至今回憶起來仍抑制不住地感到心裡發沉。和你一樣,事發時只覺一切都亂成一團,並未感到太多恐懼,亦無暇顧影自憐。可當我漸漸冷靜下來,卻越想越驚慌,越想越絕望……以至年幼無知的我實在難以承受如此沉重的負擔,不惜跳崖自盡,以求解脫。此事……想必你應該聽谷主提起過。」
「確有耳聞。」聽唐阿富重提傷心事,柳尋衣的眼神亦變得黯淡無光。
「雖然我的變故是喪事,你的變故是喜事,可喜到極致也是悲,人的感情總有相似之處。」唐阿富不以為意地說道,「歸根到底,是因為變故打破已經習慣的生活,未來的日子將和以往大不相同,心中難免會有一些擔憂。」
「顛沛流離,四處逃亡……打破這樣的日子又有什麼不習慣?」柳尋衣自嘲一笑,「未來的日子無論怎麼變都好過亡命天涯,看來我真是杞人憂天。」
「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草窩』。一個習慣顛沛流離的人,讓他突然安定下來,結果未必如世人想象的那般美好。」唐阿富戲謔道,「否則,你也不會如此憂心忡忡。」
「這……」
「與其庸人自擾,不如順其自然,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人生苦短,焉能蹉跎歲月?管他初衷是對是錯,結果是好是壞,想做什麼儘管放手一搏,大不了重頭再來。你柳尋衣一身的絕世武功,什麼魑魅魍魎都可渾然無懼。」見柳尋衣踟躕不決,唐阿富話鋒一轉,朗聲勸慰,「你剛剛問我願不願做你的『謝玄』,其實從我踏進房間的那一刻,答案已顯而易見。你……儘管下令,我唐阿富刀山火海,奉陪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