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二章:生殺一念(一)
「大哥,是我對不起你……」
當柳尋衣滿眼擔憂地望著被人強行抬走仍叫罵不斷的林方大而深感自責時,心思縝密的洵溱一眼洞穿他的憂慮,於是莞爾一笑,低聲安撫:「事到如今,我們別無選擇。如果不能一鼓作氣將武當餘孽一網打盡,日後必會為我們引來無窮後患。至於林方大……他只是一時衝動。其根源在於……對洛小姐的愛慕之情,以至愛屋及烏,喪失理智。不必擔心,待他慢慢冷靜,自會體諒你的難處。你們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沒有解不開的心結。此事過後,你找機會與他推心置腹,痛醉一場,相信一切誤會都能迎刃而解,煙消雲散。」
「想當初,我能進入賢王府全仗大哥引薦,事後我屢遭北賢王懷疑,也幸得大哥義無反顧地鼎力支持。細細想來,是我一直利用他的義氣、利用他對我的感情,千方百計地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甚至連與他結拜……也是出於對他的利用。我欠他太多太多,而他……幾乎從未求過我什麼。」柳尋衣斷斷續續的一番話,不知是說於洵溱,還是說於自己,「今天我們兄弟久別重逢,他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句責怪、沒有一句質問,只有對我的苦苦哀求。而我……非但鐵石心腸地拒絕他,而且不顧他的體面,默許你們當眾『羞辱』他,實在……愧對『兄弟』二字。」
言至於此,柳尋衣的眼神悄然一變,目不轉睛地盯著欲言又止的洵溱,鄭重其事地問道:「利用別人對自己的感情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是不是天下最卑鄙的事?」
似乎被柳尋衣的凌厲目光戳中軟肋,洵溱的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之手死死攥住,瞬間漏跳一拍,眉宇間情不自禁地閃過一絲慌亂之色。
「你……你也不必過於自責。」洵溱強壓著內心的忐忑,吞吞吐吐地措辭敷衍,「你能有愧疚的感覺,足以說明你並非鐵石心腸。林方大認你做兄弟……也不算錯。」
面對洵溱的寬慰,柳尋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淡淡地吐出一句「但願如此」,再無下文。
經過林方大的一場鬧劇,剛剛混戰廝殺的雙方人馬下意識地退守待命,連謝玄、慕容白、鄧泉、孤日、孤月也暫時停手。
血腥味十足的青石廣場內外,一雙雙滿含「期待」的眼睛無不聚焦在柳尋衣的身上。
見此一幕,洵溱迅速收斂心神,湊到心猿意馬的柳尋衣身旁,附耳私語:「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可優柔寡斷,當心遲則生變。」
經洵溱一番提醒,魂不守舍的柳尋衣神情一稟,將狐疑的目光依次投向蕭芷柔、騰三石、謝玄、秦苦……待他從這些人的眼神中得到充分的鼓勵與肯定之後,身心疲憊的柳尋衣深吸一口氣,從而緩緩閉上雙眸,若有似無地輕輕點頭。
見狀,早已迫不及待的謝玄、薛鬍子一眾紛紛暗鬆一口氣,眼中殺機盡顯,嘴角揚起一抹嗜血獰笑。
再看凌瀟瀟、孤日、孤月等武當人馬,大都心灰意冷,眼神黯淡,面露絕望。只有少部分履險若夷,視死如歸的勇猛之士尚存一絲戰意,打算在臨死前多拉幾人墊背。
不過,無論是勇猛之輩還是怯懦之徒,他們的區別只有「戰與不戰」,沒有「降與不降」。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清風一死,柳尋衣與武當的仇恨永遠不可能化解。
既然如此,在『放虎歸山』的巨大隱患下,柳尋衣斷無放過武當弟子的理由。同樣,在「四面楚歌」的凄楚絕境中,武當弟子也絕無逃出生天的機會。
斬草除根,已然成為柳尋衣當下的唯一抉擇。命喪於此,亦成為這些「瓮中之鱉」的註定歸宿。
「冤有頭、債有主!凌瀟瀟謀殺親夫,罪無可恕……」
「等一下!」
未等謝玄召集各路人馬向武當弟子發動最後一輪圍剿,鴉雀無聲的街道盡頭陡然傳來一聲悲慟而急迫的吶喊。
此聲一出,在場之人紛紛臉色一變。
其中,尤以柳尋衣、洵溱、謝玄、凌瀟瀟四人的反應最為強烈。思緒萬千,神態迥異的他們在聽見這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后,無不心神一顫,呆若木雞。
緊接著,一前一後兩對身影在人山人海中衝天而起,憑藉卓絕的輕功與敏捷的身法迅速掠過驟不及防的人群,眨眼飛落在血污斑斑,四下狼藉的青石廣場。
來者,前面一對是神情冷峻的唐阿富與憂心忡忡的潘雨音。後面一對是目光悲憫的蘇禾與淚流滿面的洛凝語。
「語兒……」
「凝語……」
「洛小姐?」
洛凝語的突然出現,不僅在青石廣場引來一陣詫異驚呼,更在四面八方的人群中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一時間,面面相覷的眾人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靜如死寂的場面漸漸變得喧囂不止,嘈雜不堪。
「讓開!快讓開!」
與此同時,七八名持刀帶劍的黑衣漢子火急火燎地推開擁擠的人群,在陣陣叫罵中艱難前行,慌慌張張地趕奔近前。
此刻,逐漸辨清局勢的洵溱已是眼神陰鬱,面沉似水。
「大……大小姐……」
「怎麼回事?」未等七八名黑衣漢子倉惶施禮,洵溱慍怒的聲音已然響起,「我昨夜千叮萬囑,命你們好好『照看』洛小姐,她怎麼……」
或是礙於身旁的柳尋衣,洵溱雖然滿腔怒火但並未將話挑明,言辭仍十分隱晦。
「是蘇禾與唐阿富……他們強行將洛小姐帶走,根本不聽我們勸阻……」為首的漢子一臉委屈地解釋,「而且……我們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此言一出,七八名黑衣漢子紛紛面露羞愧,垂頭不語。
望著他們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片片瘀傷,洵溱下意識地朝不遠處的蘇禾、唐阿富輕輕一瞥,又道:「我與蘇、唐二人有言在先,他們今天只會潛伏在院落四周,以防清風派人『偷襲』。日落前絕不會踏入洛小姐的院子,怎麼可能……」
「洵溱姑娘,你不要怪他們,要怪……就怪我吧!」
洵溱話音未落,惴惴不安的潘雨音踱步上前,唯唯諾諾地說道:「是我不忍心洛小姐整夜以淚洗面……是我不忍心讓她錯失最後挽救親人的機會……是我騙過幾名守衛大哥,偷偷溜出去找蘇大哥和唐大哥,求他們帶洛小姐來這裡……」
「潘姑娘,我對你如此信任,你竟然……」
「潘姑娘謊稱自己肚子不舒服,出去尋醫問葯。我們只奉命『照看』洛小姐,因此對潘姑娘疏於防範……」
「住口!」見為首的黑衣漢子急於狡辯,洵溱頗為不耐地揮手打斷,「明明是你們辦事不利,豈敢諉過於人?簡直不知羞恥!」
「是是是!我等知罪,懇求大小姐息怒!」
見洵溱大動肝火,七八名黑衣漢子嚇得臉色一變,連忙跪倒在地,再也不敢替自己辯解一句。
「一群沒用的廢物!」
「啪!啪!啪……」
聽清緣由的阿保魯勃然大怒,大步流星地衝上前來,不由分說地賞給他們一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僅令四周眾人暗吃一驚,喧鬧的場面迅速安靜下來。同時令心緒雜亂的洵溱臉色一變,看向阿保魯的眼神變得愈發陰沉。
洵溱雖有不悅,但無意將事情鬧大。眼下,阿保魯不管不顧地胡鬧一通,引來一片側目,反而令她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收場。
尤其是面對柳尋衣耐人尋味的目光,無言以對的洵溱感到愈發難堪。
「娘!」
與此同時,一門心思挽救親人的洛凝語跌跌撞撞地跑到凌瀟瀟面前。
久別重逢的母女二人悲喜交加,激動不已,在大庭廣眾之下相擁而泣,抱頭痛哭。
刀創劍痕之中,血肉橫飛之地。一位衣衫襤褸的母親,一位形容枯槁的女兒……且不論她們姓甚名誰,亦不論她們功過是非。單論此情此景,足以令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這一幕,甚是奇怪。
本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撥亂反正,現在卻像一場血腥殘忍的「強勢屠殺」?
本是受害者的柳尋衣,此時站在楚楚可憐的凌瀟瀟與洛凝語面前,卻像一名逼死無辜,戕害婦孺的冷血魔頭。與他同仇敵愾的各路人馬,更像一群有恃無恐,仗勢欺人的烏合之眾。
真相往往被表象掩蓋,醜惡往往被弱勢迷惑。
即使知道內情,人們仍會情不自禁地同情眼前的「弱者」,哪怕「弱者」曾犯下滔天之惡。
「娘,我外公在哪兒?」
「語兒,你外公他……他……」
當悲憤交加的凌瀟瀟,顫顫巍巍地伸手指向柳尋衣腳邊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時,不住啜泣的洛凝語登時一愣。待她看清屍體的面目,口鼻猛然倒吸一口涼氣。
緊接著,她眼中的淚水如斷線的珠串,抑制不住地滾落而下。
混亂的思緒、恍惚的精神、模糊的意識、蒼白的臉龐、顫抖的五官、僵固的身軀……半晌,萬念俱灰的洛凝語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只是愣愣地望著清風的屍體,任疾風呼嘯,淚雨紛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