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八章:性情中人(二)
「惶恐欲絕的……逃避?」柳尋衣眼神一變,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大哥的意思是……」
「試想,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突然被陌生人強擄到陌生的地方,人地生疏,舉目無親,放眼望去儘是一些凶神惡煞,殺人如麻的亡命之徒,可謂『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莫說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縱使一個七尺高的漢子……恐怕也會心生慌亂,惴惴難安。」蘇禾鄭重其事地說道,「因此,她在極度虛弱、極度惶恐、極度無助的境遇中,下意識地選擇遺忘痛苦,並承認雲追月就是自己的親爹,無非……是一種自我保護。畢竟,依照當時的處境,唯有相信雲追月為她編織的謊言,她幼小的心靈才能得到一絲慰藉。常言道『逆來順受』,我想大抵如此。」
「逆來順受……」
蘇禾的一席話猶如一柄利刃,直將柳尋衣那顆懵懵懂懂的心捅的千瘡百孔,鮮血淋漓。尤其是最後那句「逆來順受」,更是帶給柳尋衣一種前所未有的酸楚與哀傷。
他從未想過看似活潑開朗的雲劍萍,其實是「逆來順受」的可憐人,是她為求自保而不得不做的掩飾與偽裝。
只不過,雲劍萍二十年的「偽裝」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甚至連她自己都深信不疑,早已忘卻究竟何為真?何為假?
對於自己的妹妹,昔日的柳尋衣更多的是思念、羞愧、內疚……
但今天,在蘇禾一句「逆來順受」的提醒下,一股強烈的「心疼」之感噴涌而出,令後知後覺的柳尋衣五內俱焚,肝腸寸斷。
回憶自己與雲劍萍的每一次見面、每一場對話,心痛如絞的柳尋衣愈發憎惡自己的愚蠢與麻木。憎惡自己為何不放膽直言?為何瞻前顧後?
再想到自己一度認為雲劍萍過的很好,一度慶幸她能衣食無憂的生活,一度藉機安慰自己,減輕內心的負罪感……這一刻,柳尋衣真恨不能一刀殺了自己。
細細想來,無論雲追月究竟為何撫養雲劍萍,他對雲劍萍的關心永遠不可能比肩親哥哥對親妹妹的疼愛。
如此簡單的道理,何需蘇禾提醒?
心念及此,悔恨不已的柳尋衣猛然揮拳朝自己的腦袋狠狠砸去,懊惱道:「我真是蠢鈍如豬、真是愚不可及,我根本不配做玉兒的哥哥……」
「尋衣,其實你妹妹一直在等你,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蘇禾拽住柳尋衣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說道,「但為兄敢斷言,從你們在廬州興源糧倉外分開的那一天起,她就在等你。等著你找她、等著與你重逢,等著……你帶她回家。」
「玉兒……」
「待你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待她篤定自己再也不會與你走散,『雲劍萍』才能敞開心扉,撕掉偽裝二十年的面具,還以本來面目。變回真真正正的……『柳尋玉』。」
蘇禾字字珠璣,令柳尋衣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複雜感情。悲憤交加的他眼神顫抖,渾身顫慄,雖一字未發,但簌簌而下的眼淚足已勝過萬語千言。
「秦衛可以背叛你,趙馨可以離開你,但柳尋玉……與你血脈相連,你們一生一世都是兄妹,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妹。」望著情難自已的柳尋衣,蘇禾眼圈一紅,嘆道,「天下人害你失去一切,你大可報復天下人。但絕不該由自己的妹妹……承擔惡果。畢竟,她是無辜的!」
「大哥的心意……小弟明白了!」
柳尋衣拭去淚痕,反手攥住蘇禾的胳膊,信誓旦旦地說道:「我會找到玉兒,無論付出多少代價我都會喚醒她,讓她一輩子不再經受離別之苦。」
「尋衣,你能明白為兄的心意,蘇某甚為欣慰。」
「大哥的心意小弟明白,但小弟的心意……大哥又是否清楚?」柳尋衣滿眼緊張地盯著如釋重負的蘇禾,凝聲道,「我為何執意留在漠河馬場,究其根源是不希望大哥作踐自己。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對此事避而不談,其實大家心照不宣……」
「尋衣!」
蘇禾似乎知道柳尋衣想說什麼,毅然決然地打斷他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並不著痕迹地推開柳尋衣攥著自己胳膊的手,佯裝漫不經心地笑道:「我和你不一樣,你是漢人,我是蒙人。同一件事你可以做,我卻不能做。你做是『功』,我做就是『過』。因此,我留在這裡並非作踐自己,而是反省自己……」
「反省自己?」柳尋衣面露詫異,「大哥何錯之有?為何反省?」
「草原上……只有戰死的漢子,沒有認輸的漢子。」蘇禾苦澀道,「認輸是沒有骨氣的懦夫才會做的事,尤其是向異族認輸……因此,『那達慕』過後蘇某已無法在草原立足,莫說大汗和王爺不會原諒我,就連我自己……也無法面對……」
「既然如此,當初大哥為何幫我?」
「我沒有幫你,那一夜的比武十分公平,我確確實實不想和你以死相拼,也確確實實沒有打敗你……」
「那結拜……」
「無論結拜與否,我的年齡都比你痴長几歲,此乃不爭的事實。」蘇禾大義凜然道,「更何況,你一直叫我『蘇大哥』,我們早已是名副其實的兄弟。」
「以前的事我們姑且不提,只說現在。」柳尋衣大手一揮,「難道大哥真的甘心將一身本領埋沒於此?難道你真想躲在這裡養一輩子馬?」
「這是蘇某的宿命……」
「狗屁宿命!」見蘇禾心灰意懶,柳尋衣勃然大怒,言辭愈發犀利,「昔日的蘇禾從來不會隨俗浮沉,更不會找借口掩飾自己的青雲之志。那位頂天立地,渾然無懼的蘇禾去哪兒了?那位赴險如夷,視死若生的蘇禾去哪兒了?那位精貫白日,氣凌霄漢的蘇禾去哪兒了?你我是八拜之交,蘇禾一天是我大哥,一輩子都是我大哥。如果因為小弟令大哥進退維谷,心死如灰。那……小弟願以死謝罪,只求大哥能重振旗鼓,東山再起。」
「萬萬不可!」蘇禾連忙拽住義憤填膺的柳尋衣,急聲道,「你若輕生,為兄豈敢苟活?」
「我柳尋衣生平至此……拜過兩位大哥。一位是蘇禾,另一位是林方大。」柳尋衣情到深處,落淚無聲,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語,「他們待我真心實意,肝膽相照。而我……卻偏偏將他們害得最慘。他們因我身陷囹圄,夾縫生存。因我備受指責,飽受非議。因我含羞忍辱,名譽掃地……如今,我已經對不起一個,實在不希望再對不起另一個……善無善報,也許是江湖的殘忍與無情,但這種混賬事絕不能發生在我柳尋衣的身上,否則我就是卑鄙無恥,豬狗不如的混賬王八蛋……」
「尋衣……」
「其實,有句話我一直憋在心裡。」未等蘇禾開口,柳尋衣的眼神驟然一凝,憤懣道,「我知道大哥對蒙古大汗、對忽烈乃至對蒙古各部族皆心懷愧疚,也知道小弟人微言輕,不能輕易改變大哥的心志。然而,這句心裡話我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說出來,哪怕於禮不合,哪怕大哥怨恨我,我也要說!因為……這是小弟的肺腑之言。」
蘇禾眉頭一皺,好奇道:「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大哥無愧於蒙古,是蒙古有負於大哥。」
「這……」
「此言絕非我大放厥詞,更非我危言聳聽。而是小弟親身經歷的慘痛教訓,實在不希望大哥步我的後塵。」柳尋衣將心一橫,索性將一肚子話和盤托出,「數月前,我是大宋朝廷的忠臣良將,曾百次、千次、萬次地警醒自己,一定要篤定心思為大宋刀山火海,為皇上萬死不辭。然而,在朝廷眼中我們這些赤膽忠心的臣子不過是一顆顆任人擺布的棋子,平日里既用且防。我們出生入死,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他們自是褒獎不斷。可一旦我們稍有失誤,亦或做出不合他們心意的事,我們這些『忠臣良將』立時變成『酒囊飯袋』,甚至『亂臣賊子』。屆時,朝廷對我們就會橫挑眉毛豎挑眼,千方百計地找借口排擠我們,在我們的頭上亂扣罪名。更有甚者,面臨生死攸關的重要抉擇時,他們寧肯昧著良心顛倒黑白,也不願為我們這些棋子付出一絲一毫的代價。興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衰時,興師問罪,大加撻伐。這些權謀者的陰險、歹毒、奸詐、無情……遠非江湖人可以理解。同樣是人活一世,我們講的是『道義』,但他們講的是『利慾』。既然志不同、道不合,我們又何必上趕著做他們的替死鬼?」
「尋衣,你……」
「大哥,那些嘲諷你、排擠你的人根本不在乎你有沒有『反思己過』,他們只是抱著『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的心思湊熱鬧。人心之惡,往往殺人不見血,遠比你我手中的刀劍更可怕。」柳尋衣對蘇禾的怛然失色置之不理,炮語連珠似的說道,「恕小弟斗膽直言,大哥留在漠河馬場懲罰自己根本毫無意義。恰恰相反,你越是自暴自棄,有些人越得意、越高興、越痛快。蒙古的驕兵悍將數不勝數,多少人擠破腦袋尋求上位。因此,他們根本不珍惜、也不在乎你。常言道『士為知己者死』。既然草原已無你容身之地,大哥又何必顧影自憐?小弟歷經生死劫難,在鬼門關來來回回好幾趟方才看透世俗的殘酷。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與其委身他人,不如強大自己。既然赤風嶺回不去,大哥何不另謀出路?以求小屈大伸,尺枉尋直。」
見柳尋衣慷慨激昂,越說越激動,蘇禾的心漸漸提到嗓子眼,狐疑道:「尋衣,你到底想說什麼?何為……另謀出路?」
「離開漠河馬場,跟我走!」
「去哪兒?」
「中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