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八章:血濃於水(三)
騰三石的詭異態度,令猝不及防的雲追月暗吃一驚。
他不明白,自己替騰族趨利避害,明明是一片好心,為何騰三石的反應如此奇怪?甚至有一種「興師問罪」的架勢。
「襄兒,還有什麼秘密比尋衣的身世更值得隱瞞?」見雲追月沉思不語,騰三石索性開門見山,「其實,老夫深夜來此並非巧合,而是……專程找你。剛剛在外院尋不到你,我猜你一定在這裡……」
「找我?」其實,雲追月已聽懂騰三石的弦外之音,卻仍揣著明白裝糊塗,故作懵懂地反問道,「找我作甚?」
「為今天發生的事向你討一個解釋。」騰三石直言不諱,「老夫與清風認識大半輩子,對他的脾氣秉性頗為了解。此人表面上淡泊明志,與世無爭,實則謹小慎微,暗藏韜晦。從他教出凌瀟瀟這樣的女兒,足以看出其骨子裡的自私與偏執。這樣的人要麼不出手,一出手就要達到目的。今天,他明明已抓住柔兒袒護柳尋衣的把柄,大可借題發揮,趁機將絕情谷一網打盡,一者替武當排除異己,二者替凌瀟瀟出口惡氣,但卻因為你的出現態度大轉。老夫可不認為清風的妥協,是出於對我們的忌憚。現在,你一再阻攔柔兒替尋衣報仇,擔心你和清風的約定付之東流……老夫真的很好奇,你和清風究竟有什麼約定?換言之,你們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騰三石的一席話,不僅令雲追月心生駭然,同時令似懂非懂的蕭芷柔黛眉一蹙,朝雲追月投去一道狐疑的目光。
「義父、柔兒,難道你們認為我和清風是一丘之貉?」騰三石與蕭芷柔的猜忌令雲追月悵然所失,鬱結難舒,「難道你們認為我居心叵測?」
「不!」騰三石斬釘截鐵地答道,「襄兒,為父從未懷疑過你對我們、對騰族的善意。原本……為父只想與你推心置腹地聊幾句,如果你有難言之隱,我斷不會強人所難。但現在……我已經知道尋衣的身世,此事極有可能關係到我外孫的命運,我不能再得過且過,必須刨根問底。」
「原來如此……」雲追月眼神一暗,搖頭苦笑,「原來你們認為我會對柳尋衣不利……」
騰三石的回答,令雲追月大失所望,心如刀割。
這一刻,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雖然騰三石口口聲聲對其視若己出,但一到生死攸關的時候,卻仍將他視作外人。
雲追月好歹做了騰三石几十年義子,在其心中的地位不及蕭芷柔也就罷了,可如今卻連「數面之緣」的柳尋衣都不如。殘忍近乎無情的質疑,如何不令他惱羞成怒,妒火滔天?
現實如此,人心如此。縱使雲追月被騰三石從小養大,縱使他們情同父子,可在血濃於水的親人面前,仍顯得脆而不堅,不堪一擊。
幾十年的「養子」,終究敵不過橫空出世的「外孫」。
雲追月毫不懷疑,如果讓騰三石在自己和柳尋衣之間選一人去死,他一定會不假思索地選擇自己,不顧一切地保全他的寶貝外孫。
一場心酸恍如隔世,一念自省茅塞頓開。
此刻,威武不屈的雲追月不得不認清現實,無論自己如何努力討好,甚至巴結騰三石與蕭芷柔,在他們心中……杜襄永遠是杜襄,昔日比不過洛天瑾,今日更比不過柳尋衣。
或是冤家路窄?或是造化弄人?雲追月與杜襄的「前生今世」,皆無法擺脫洛天瑾父子的陰霾,註定與他們結下不解之緣。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故弄玄虛,粉飾太平?
心念及此,雲追月忽覺興味索然,口中發出一聲冷哼,恭敬的姿態漸漸收斂,在面露愕然的騰三石面前緩緩挺起胸膛。
「你想幹什麼?」似乎察覺到雲追月氣勢的變化,蕭芷柔不禁眼神一變。
透過白紗與蕭芷柔四目相對,望著自己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傾世容顏,本欲狠下決心,肆意妄為的雲追月再一次「臣服」。堅如鐵石的心漸漸融化,傲慢的氣勢迅速萎靡,轉眼恢復剛剛的謙卑模樣。
「為你,我可以喪盡天良,也可以大慈大悲……」
言罷,雲追月將含情脈脈的目光從呆若木雞的蕭芷柔身上挪開,而後畢恭畢敬地朝不明真相的騰三石深鞠一躬,以示賠罪。
望著暴戾恣睢,桀驁不馴的龍象山聖主在自己面前心甘情願地卑躬屈膝,蕭芷柔的心彷彿被一道閃電狠狠擊穿。霎時間,千頭萬緒齊聚心間,一幕幕過往浮現在眼前,令其百感交集,感慨萬千。
歸根到底,是蕭芷柔辜負雲追月,而非雲追月虧欠蕭芷柔。
「義父說的不錯,我和清風之間……確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與柳尋衣有關。」躊躇再三,雲追月終於狠下決心,將深埋在自己內心的秘密和盤托出,「正因如此,清風今天才肯善罷甘休。」
「什麼秘密?」面對一本正經的雲追月,騰三石和蕭芷柔的心弦漸漸繃緊。
「我說出來,柔兒不能再意氣用事。」雲追月正色道,「你可以替柳尋衣報仇,但……不能潛入臨安冒險。」
「這……」
「老夫答應你!」未等蕭芷柔猶豫,騰三石已欣然允諾,「其實,老夫剛剛只是試探你,我何嘗不知臨安城內兇險莫測?」
「爹……」
「我意已決,不必多言。」騰三石擺手打斷蕭芷柔的辯駁,「尋衣是你兒子,也是我外孫,論替他報仇,為父比你更迫切。但襄兒說的對,盲目冒險不是勇敢,而是魯莽。眼下,朝廷風聲鶴唳,江湖草木皆兵,與尋衣有關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有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甚至釀成不可挽回的大禍。」
言罷,騰三石深深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蕭芷柔,而後向雲追月義正言辭道:「我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襄兒,將你知道的統統告訴我們。」
「其實,去年的臘月初七,真正害死洛天瑾的人並不是趙元和柳尋衣,而是……清風和凌瀟瀟……」
雲追月一邊細細回憶當時的情形,一邊縷清思緒,將真相娓娓道出。
蕭芷柔和騰三石聽到驚天秘聞,無不大驚失色,目瞪口呆。
沉默良久,騰三石漸漸回過神來。然而,他繼驚訝之後的第一反應並不是憤怒,而是慶幸與欣慰。為柳尋衣的「無辜」萬分慶幸,為外孫的「清白」深感欣慰。
畢竟,「叛主弒父」的罪名一旦坐實,必遭天下人唾棄。縱使血濃於水,只怕騰三石的內心也會一直耿耿於懷,甚至與自己的外孫暗生隔閡。
畢竟,騰三石傲骨嶙峋,義薄雲天,大半輩子都抱著寧可玉碎,不能瓦全的耿直信念為人處世。如果讓他包庇一個不仁不義,無君無父的小人,恐怕難如登天。
欣慰過後,即是怒火衝天,對清風父女的卑鄙行徑連聲咒罵,恨的咬牙切齒。
「原來是這樣……」意亂心忙的蕭芷柔連連搖頭,不知是替洛天瑾的死感到唏噓,還是替柳尋衣的遭遇感到憤懣,「原來害死他的真兇是清風和凌瀟瀟……」
「賊喊捉賊,倒打一耙!」騰三石怒斥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好一對寡廉鮮恥,陰險狡詐的賊父女。老夫在江湖摸爬滾打一輩子,沽名釣譽者見過不少,但如他們這般欺世盜名,顛倒黑白的奸賊,還是頭一次遇到。凌瀟瀟欺負我女兒的仇尚未了結,如今又欺負到我孫兒頭上,真以為老夫是軟柿子不成?」
「如此說來,當夜……你也在賢王府?」蕭芷柔眼神複雜地望著雲追月,苦澀道,「你一直不肯告訴我真相,是不是擔心我會怪你?」
「我曾對天立誓,此生此世與洛天瑾勢不兩立,不共戴天。」雲追月憤憤不平地說道,「只有親眼看著他眾叛親離,家破人亡,才能一解我心頭之恨。柔兒,無論是為你,還是為我自己……洛天瑾這種厚顏無恥,口蜜腹劍的偽君子必須付出血的代價……我承認,不告訴你真相的確出於私心,如果你要怪我……我無話可說。」
「姓洛的是生是死……我不關心。」蕭芷柔神情一稟,語氣分外決絕,「我只是好奇,既然尋衣沒有殺他,為什麼甘心被凌瀟瀟冤枉?為什麼不替自己辯解?」
「這……」雲追月一怔,「也許他知道自己鬥不過清風和凌瀟瀟,擔心越描越黑……」
「與其在這裡胡思亂想,不如儘快找到尋衣。」騰三石憂心如焚,腦中飛速盤算,「早知尋衣是我外孫,去年老夫說什麼也要去賢王府走一遭,省的我們稀里糊塗,一頭霧水。為今之計……唯有兵分兩路,你們全力追查尋衣的下落,老夫即刻返回湘西,將去年臘月初七去過賢王府的人逐一邀來『敘舊』,看看能否從他們身上打探到一些蛛絲馬跡,以便日後替我外孫洗脫冤屈。」
「我同意!我從樞密副使口中得知,救走尋衣的人是少秦王的手下。」蕭芷柔沉吟道,「我們可以循著這條線索追查……」
「對了!唐阿富在哪兒?」騰三石問道,「聽說他與尋衣有舊,不如派他……」
「阿富應萬柳山莊之邀出去辦些私事,已有數月未歸。」蕭芷柔心不在焉地說道,「等他恐怕來不及,我們先查,日後我再設法與他聯絡。」
「也好!」騰三石緩緩點頭,「事不宜遲,我們分頭行事。」
望著你一言、我一語的騰三石和蕭芷柔,雲追月不禁如釋重負,蔑笑道:「清風終究看錯義父和柔兒。他說義父眼裡不揉沙子,一定不會容忍我參與行刺『武林盟主』的醜事。還說柔兒對洛天瑾余情未了,一定會記恨我。呵呵……現在看來,他何止是看走眼,簡直是有眼無珠。」
「若不是他看走眼,今天的鬧劇恐怕沒這麼容易收場。」
「話雖如此,但……」言至於此,雲追月的眼中悄然閃過一絲糾結之意,言辭變的吞吞吐吐,「但我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今日,我和清風……似乎在相互忌憚什麼。如同隔著一層窗戶紙,明明一點就透,但我們卻刻意迴避,彷彿……誰也不願將話挑明。」
「什麼意思?」
「我也說不清楚……」雲追月躊躇道,「也沒有什麼證據,就是一種若有似無的感覺,似乎……似乎……」
聞言,蕭芷柔與騰三石對視一眼,臉上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抹凝重之色,異口同聲道:「似乎什麼?」
「似乎……清風已經猜破柳尋衣的身世,卻出於某種顧慮……故意避之不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