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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九章:谷風景雲(四)

  「柳尋衣,皇上對你……也算是仁至義盡。」


  望著神思恍惚,魂不守舍的柳尋衣,榮王爺的眼中悄然閃過一絲惋惜之意,無奈道:「無論你和忽烈究竟有沒有狼狽為奸,至少糧庫被劫與你干係重大。惹出這麼大的麻煩,致使民怨沸騰,人神共憤,縱使朝廷也無法息事寧人。畢竟,民以食為天,如今你捅破人家的天,如果皇上無動於衷,百姓勢必揭竿而起,引來天下大亂。然而,宋蒙和親來之不易,邊關的劍拔弩張好不容易偃旗息鼓,此時再和蒙古人撕破臉……豈非因小失大,前功盡棄?因此,為給興元三府一個交代,給滿朝文武和天下蒼生一個交代,皇上不得不揮淚斬馬謖,對你這位『有功之臣』……嚴加懲處,希望你能體諒皇上的苦衷。」


  榮王爺的言外之意是「此事錯在蒙古人言而無信,但蒙古人我們得罪不起,因此皇上只能拿你開刀,以『莫須有』的裡通外國之罪將你處死,平息搶糧風波。」


  常言道「柿子專挑軟的捏」。這一次,柳尋衣無疑變成蒙古人的替死鬼,甚至淪為大宋朝廷的替罪羊。


  畢竟,柳尋衣與蒙古人的所有約定都曾一五一十地上奏朝廷,並得到朝廷應允。倘若柳尋衣有「引狼入室」之錯,則朝廷同樣有「決策不明」之罪,二者皆難辭其咎。


  然而,朝廷勢大,柳尋衣勢弱。就事論事,柳尋衣被人冤枉最大的過錯並非錯信忽烈,亦非錯信朝廷,而是錯信自己。


  他錯在自己不夠強大,總想背靠大樹好乘涼。


  殊不知,樹倒猢猻散。如今的宋廷苟延殘喘,大廈將傾,早已自顧不暇,只能用柳尋衣的小命替自己延壽。


  只可惜,當柳尋衣嘗盡苦果,卻已無法回頭。


  言罷,榮王爺朝眾甲士輕輕揮手,嘆道:「帶下去吧!」


  「等等!」


  突然,心慌意亂的趙禥匆匆舉酒上前,朝面露遲疑的榮王爺拱手作揖,誠摯道:「父王,我與柳尋衣好歹相識一場,今日一別或許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無論如何,他曾教過孩兒武功,算是我半個師傅。因此,我想敬他最後一杯酒,權當……送他上路。」


  「這……」


  「父王!」見榮王爺面露躊躇,趙禥再三懇求。


  「也罷!難得我兒有情有義,讓他喝一杯便是。」榮王爺揮手制止不斷朝柳尋衣逼近的一眾甲士,勉為其難地答應道,「但……僅此一杯!」


  「多謝父王!」


  趙禥大喜過望,趕忙端著酒杯來到呆若木雞的柳尋衣面前,憂鬱的眼神透著一絲淡淡的急迫。


  「柳尋衣,你竟敢惹出這麼大的麻煩,難道把我教給你的東西統統忘了不成?」


  望著言辭古怪,不斷朝自己擠眉弄眼的趙禥,柳尋衣不禁一愣,稍作沉吟,猛然響起他事先塞給自己的紙條,登時眉心一蹙,看向趙禥的眼中湧現出一抹濃濃的狐疑之色。


  柳尋衣不著痕迹地將紙條於袖中緩緩展開,將信將疑地接過酒杯,同時朝紙條偷瞄一眼。


  簡簡單單兩行娟秀小字,卻令柳尋衣蠟白的臉色陡然一變,顫抖的雙眸布滿驚駭之意。


  「若罪有應得,則束手就擒。若含冤待雪,則挾我而逃。」


  「這……」


  難以置信地望著神情凝重的趙禥,剛剛經歷過一場大喜大悲的柳尋衣忽覺心亂如絲,腦中一片空白,半晌未能緩過神來。


  「柳尋衣,我知道你現在沒心情喝酒,但……不要辜負我一番好意。」


  眾目睽睽,趙禥不敢表現的太過張揚,卻又怕柳尋衣意氣用事,不肯聽從自己的建議,故而心急如焚,一個勁兒地向他言語暗示。


  「小王爺待我……真是恩深似海……」


  柳尋衣眼神複雜地注視著焦急萬分的趙禥,直至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趙禥剛才說的「走投無路」究竟是什麼意思。


  領悟趙禥的良苦用心,柳尋衣的心中既感動又羞愧。畢竟,這已是趙禥第三次為他鋌而走險。


  第一次,他幫柳尋衣給身陷皇宮的趙馨送信,雖被秦衛偷天換日,但趙禥的初衷卻毋庸置疑。


  第二次,他幫秦衛引薦蘇禾,也是為救天牢中的柳尋衣逃出生天。


  算上今天,柳尋衣已欠趙禥至少三次人情,更不必提趙禥曾無數次幫他和趙馨秘密幽會。


  若是以前,柳尋衣絕不會利用趙禥逃生,他極有可能束手就擒,以彰顯自己的光明磊落,問心無愧。


  但今時不同往日,柳尋衣深邃而凝重的目光緩緩掃過榮王爺、錢大人、賈大人及一眾朝廷大臣、鄉紳富賈,透過他們或道貌岸然、或裝腔作勢、或幸災樂禍的醜惡嘴臉,他終於在這一刻恍然大悟。


  今日之宴,分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鴻門宴」。


  皇上處心積慮地一連頒布兩道聖旨,故意在這麼多人面前對柳尋衣先賞后罰,目的只是宣揚朝廷的大公無私,賞罰分明,藉此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殺一個柳尋衣易如反掌,甚至不足為道。但殺一個勞苦功高的忠臣良將,卻極有可能引來秦檜、岳飛的歷史重演,尤其是大宋衰微至今時今日這步田地,朝廷早已經不起一丁點風浪。


  說穿了,今天這出大戲並不是做給柳尋衣看,而是做給天下人看。目的也不是坐實柳尋衣的罪名,而是讓天下人相信柳尋衣是一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偽忠臣,真奸佞。


  欲殺其人,先毀其名,再誣其行,后誅其心。


  今天發生在景雲館內的一切,以及錢大人對柳尋衣的種種誣陷,必將被在場之人,尤其是這些不明真相的民間鄉紳添油加醋,大肆渲染。經他們口口相傳,柳尋衣的「醜事」必將不脛而走,天下皆知。


  正所謂「眾口鑠金」,一旦流言四起,大多數人都會邪心作祟,將人性中的惡發揮的淋漓盡致,對柳尋衣的「醜事」津津樂道,甚至胡亂編排。至於真相如何?到時根本沒人關心,亦不再重要。


  如此一來,朝廷殺柳尋衣就不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而是順應民意,為國除害。


  柳尋衣一死,既能平息糧倉被搶的風波,又能保住朝廷的威嚴,還能替皇上出一口惡氣,同時令西府與清風的合作更加緊密。一舉四得,何樂而不為?

  此一節,榮王爺、錢大人、賈大人這些知曉前因後果的朝廷重臣皆心知肚明。只不過,他們之中有人在推波助瀾,有人在明哲保身,有人雖心生惋惜,卻也無可奈何。


  從始至終,柳尋衣的命運早已被他們安排妥當,他的升遷、被貶皆在精心算計之內,以至身陷囹圄仍渾然不察。


  此時再回憶秦衛昨日的種種表現,一切皆變得順理成章。料想,秦衛八成知道今天這場「鴻門宴」的最終結局,因此才會提早和自己……含淚道別。


  心念及此,柳尋衣的心宛若被人用刀掏空一般,凄入肝脾,哀感頑艷,哭笑不得,萬念俱灰。


  漸漸認清世道艱險,人心叵測,令柳尋衣痛徹心扉,亦令其大徹大悟。


  此刻,他不再對殘忍而無情的現實抱有一絲希望和幻想,更不會奢望提刑司能替自己主持公道。


  歷經今日之劫,柳尋衣甚至對自己二十幾年深信不疑的「天理」、「道義」、「善惡有報」、「因果循環」產生懷疑。


  對於自己的命運,他從未有過今日這般篤定。如果他仍愚蠢地相信「王法」,一旦束手就擒,迎接他的絕不是沉冤昭雪,真相大白。而是暗無天日的地牢、令人髮指的酷刑、極盡能事的羞辱,結局……必是死路一條。


  說不定,根本等不到提刑司逐級審判,只要柳尋衣踏出景雲館的大門,半路就會「暴斃而亡」。


  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含冤而死,永不翻身。


  畢竟,柳尋衣不可能每一次都運氣好。上次入獄,因為秦衛、蘇禾的聯手相助方才逃過一死。這一次,秦衛的態度已不言而喻,柳尋衣在臨安無權無勢,舉目無親,再想絕處逢生只怕難如登天。


  因此,眼下擺在柳尋衣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要麼聽天由命,任人擺布,潦草終結自己可悲、可憐又可笑的一生。


  要麼寧死不從,奮起抗爭,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絕不能讓卑鄙小人稱心如意。


  畢竟,眼下能救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柳尋衣從來都不怕死,卻怕自己死的不明不白。更怕自己生時丹心碧血,赤膽忠肝,死後卻被人扣上不仁不義,無父無君的帽子,稀里糊塗地留下萬世罵名。


  然而,這些仍不是他的逆鱗。


  最令柳尋衣無法忍受的是,自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含羞忍辱地鬱鬱而終,可真正厚顏無恥,蒙面喪心的人卻花團錦簇,逍遙自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豈能倒行逆施,顛倒黑白?豈能善無善報,惡無惡報?豈能好人枉死,壞人得逞?

  若真如此,即是泯滅人性,豈非真應那句「人善被人欺」的混賬話?

  活在一個沒有公義的世界已是萬分不幸,如果任由那些貪財慕勢,為虎作倀的人欺凌擺布,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逆來順受,是對卑鄙最大的縱容、對善良最重的踐踏、對自己最狠的羞辱。


  柳尋衣,從來都不是這種卑躬屈膝,趨炎附勢的孬種,更不是那種貪生怕死,見風使舵的軟骨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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