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二章:別鶴離鸞(二)
半個時辰,柳尋衣在丁丑的伺候下沐浴更衣,轉眼又恢復昔日鵠峙鸞停,神清氣朗的瀟洒模樣。
雖然他拼盡全力地摒棄心中雜念,但在劍眉星目之間依舊若隱若現著一抹淡淡的陰鬱之氣,深邃的眼眸中情不自禁閃過一絲感傷之情。
半個時辰如白駒過隙,一切如故。又如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當收拾妥當,丁丑將銅鏡緩緩舉至柳尋衣面前時,他險些沒有認出自己。
銅鏡中,一張風度翩翩,神采奕奕的俊朗面容既熟悉又陌生。柳尋衣愣愣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朗目疏眉,日角珠庭,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只不過,似乎比記憶中的自己削瘦一些、憂鬱一些、沉穩一些。
「平日里柳大人總是不修邊幅,今日打扮起來,真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連我一個男人看了都忍不住流口水。」
見柳尋衣神情獃滯,眼泛鬱結,丁丑不禁心生擔憂,於是千方百計地插科打諢,試圖逗他開心。
然而,柳尋衣卻一直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與鏡中的自己默默對視,不知思量些什麼?
「柳大人,你……仍忘不掉公主,對不對?」
只此一言,令柳尋衣那顆沉寂的心猛然一顫,眼角情難自已地紅潤幾分。
見狀,丁丑臉色一變,趕忙用手帕擦去柳尋衣的淚痕,自責道:「是我胡言亂語,柳大人千萬別胡思亂想……」
「罷了!」柳尋衣推開丁丑,抿嘴而笑,似乎笑的十分艱難,「今夜過後,一切都將過去。」
「對對對!」丁丑搗蒜似的連連點頭,「常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柳大人沒有公主,還有其他女子……」
丁丑意識到自己失言,聲音戛然而止。他說多錯多,一時間又氣又惱,只恨自己笨嘴拙腮,不會說話。
「砰、砰砰!」
期待已久的敲門聲如約而至,打斷丁丑的懊惱,同時打破柳尋衣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心緒。
「柳兄,馨德公主到了!」
……
寥寥雨夜,星月無光。
黑暗中,秦衛撐傘護送柳尋衣徐徐前行,一路上兩兄弟皆沉默不語。
此刻,御林軍將書房裡三層、外三層圍的密不透風。數十根火把朝天而舉,熊熊烈焰將方圓數十米照的亮如白晝。
見秦衛引著柳尋衣姍姍而來,四名御林軍快步上前,粗魯而蠻橫的將柳尋衣身上仔細搜查一遍。
房門外,一頂青幔紅頂的轎子靜靜地佇立在牆邊。
四名轎夫,十幾名帶刀護衛及兩名稚氣未脫的丫鬟面色焦急地站在轎旁,他們在心中祈禱自己的主人安然無恙,順利歸來。
柳尋衣知道,這是趙馨的轎子和僕從。
當柳尋衣從他們身旁走過時,一道道摻雜著謹慎和擔憂的複雜目光一齊向他投來,眼神似憂鬱、似怨恨、似狐疑、似彷徨……終究未發一言,目送柳尋衣走向房門。
「柳兄,等你出來……我們去喝酒。」
一路無語的秦衛在房門外打破沉默,他神情憐憫地望著惶惶不安的柳尋衣,欲開口再說些什麼,可猶豫半晌也未能說出下文。
最終,秦衛右手握拳朝柳尋衣的胸口重重一錘,而後又朝自己的胸口狠砸一下,兄弟情義不言而喻。
在柳尋衣不知所措的目光中,秦衛朝他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從而不再猶豫,伸手一推,房門應聲而開。
一道柔和的燭光伴隨著一絲暖意湧出房門,直撲柳尋衣的面龐,令他眼神一凝,恍惚而混沌的精神猛然清醒過來。
「尋衣,進來吧!」
伴隨著趙元的一聲招呼,心亂如麻的柳尋衣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內心的波瀾,而後屏息凝神,昂首挺胸,抬腳朝房中走去。
「砰!」
當柳尋衣邁入書房的瞬間,四敞大開的房門被秦衛重重關上,房間內外再度被隔絕成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
一切正如趙元所言,此時的書房已被一扇偌大的屏風隔成內外兩間。
外間,圍桌擺放著四張太師椅,分別坐著趙元、趙禥、賈大人與錢大人。
內間,透過屏風依稀可見一道窈窕倩影靜若處子般站在裡面,雖只是一道影子,但柳尋衣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屏風后的伊人,此刻的心情是何等的複雜凌亂。
「下官柳尋衣,拜見小王爺!拜見三位大人!」
雖然心中早已迫不及待,但在趙元四人面前,柳尋衣仍不敢亂了禮法,故而規規矩矩地跪倒在地,朝趙元四人依次叩首施禮。
「快快起來!」
趙禥率先起身,快步迎至近前,親自將柳尋衣攙扶起來,同時滿臉擔憂地問道:「你……還好吧?」
「托小王爺的福,在下一切安好。」
「馨……」趙禥下意識地開口,卻又忽然想起身後的三人,故而匆忙改口,「馨德公主就在裡面,你可以進去見她。」
「是。」柳尋衣低首垂目,小心應答。
「師傅!」趙禥湊到柳尋衣耳畔,低聲道,「今夜或是你和馨姐姐最後一次見面,因此有什麼話最好當面說清楚,也算給彼此一個交代。」
「是。」
柳尋衣朝趙禥深作一揖,邁步朝房內走去。
「等等!」
賈大人緩步上前,望著心事重重的柳尋衣,諱莫如深地笑道:「丞相一生謹慎,唯獨此事,乃是丞相為官以來最冒險的一次。為了你,丞相和東府的大人們可是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因此,今夜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可要心裡有數。」
「謹遵大人教誨,下官明白。」
「天機侯器重你,丞相欣賞你,本官對你也寄以厚望。」賈大人繼續道,「只要這件事能順順利利的過去,你的前程必然不可限量。」
「多謝大人!」
拱手拜謝,柳尋衣低頭向前,卻又被滿面陰戾的錢大人攔住去路。
「柳尋衣,既然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就該學會珍惜。」錢大人冷漠道,「你若敢做出半點出格的舉動,亦或心懷一絲不軌企圖,本官保證你……活不到天明。」
「下官不敢!」
「哼!」
錢大人拂袖而去,屏風前只剩趙元一人。
「侯爺……」
「不必多言!該說的、該囑咐的、該忌諱的,本侯早已苦口婆心地說過無數回,想必你的耳朵也快聽出繭子了。」趙元笑道,「孰輕孰重、孰是孰非、孰急孰緩……你分的清。我的義子,我信的過。什麼都不必再說,進去吧!」
「謝侯爺!」
柳尋衣朝趙元深鞠一躬,而後在他滿含鼓舞的目光下,踉蹌著朝屏風後走去。
這一刻,柳尋衣的心彷彿提到嗓子眼,恨不能從嘴裡跳出來。
他的內心從未像今夜這般急迫難耐。他的雙腿,也從未像今夜這般沉重如鉛。
當柳尋衣鼓足勇氣,緩緩繞過屏風時,一道久違的熟悉幽香撲面而來,登時令其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沉靜下來,無以復加的緊張和窘迫亦在瞬間放鬆舒緩。
令人身心寧靜,擺脫束縛的淡淡芬芳,正是柳尋衣朝思暮想三年之久的心上佳人。
昔日一別,二人琴瑟相調,松蘿共倚。
今日再見,卻是瓶墜簪折,鏡破釵分。
燭下的趙馨,柳眉星眼,杏臉桃腮,纖腰楚楚,秋水盈盈。多時未見,美人如故。冰肌玉骨,玲瓏剔透,雙瞳剪水,一貌傾城。依舊令人神魂顛倒,如醉如痴。
今夜的趙馨,與柳尋衣分別時一模一樣,亦與他每日夢中見到的佳人一模一樣。
「馨兒……」
當柳尋衣見到牽腸掛肚的趙馨后,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與相思,瞬間將趙元等人的諄諄教誨拋諸腦後。
此時此刻,他的眼中、腦中、心中只有趙馨一人,天地間彷彿也只剩趙馨一人。
現在,只要趙馨說出「帶我走」三字,柳尋衣縱使豁出性命,也會帶她殺出重圍,找一處無人相識的世外桃源重新開始。
從三千青絲至芊芊玉指,從額眉至足尖……趙馨身上的每一處,無不牽動著柳尋衣那顆熾熱而激昂的心,無不蘊藏著柳尋衣對她無盡的思念與深深的眷戀。
去他的家國大義!去他的天下安危!去他的忍辱負重!去他的錦繡前程!
柳尋衣原以為自己能舍小為大,能顧全大局,但當趙馨真的站在他面前時,柳尋衣的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這一刻,他什麼都不想要,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顧忌……他只想和趙馨在一起,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誰敢阻攔,他便殺誰!哪怕浪跡天涯?哪怕萬劫不復?哪怕千夫所指?哪怕遺臭萬年?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此乃無數血淋淋的慘劇化成的「至理名言」,又豈是輕而易舉能夠忽視的?
至少對當下的柳尋衣而言,趙馨這關……他寧死都無法越過!
「馨兒!」
然而,當心思神往的柳尋衣欲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將夢寐以求的趙馨湧入懷中時。趙馨卻出人意料地後退一步,同時揮手止住柳尋衣的步伐。
柳尋衣登時一愣,滿眼錯愕地望著神情複雜的趙馨,尚未出言追問,趙馨已幽幽開口,但語氣卻冷漠如冰。
「柳大人,煩請自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