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宮裏的一切,夜泉的卑微
夜之航一進屋子便看到這樣一幅場麵,亮如白晝的主殿裏,雲裳縮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雙臂緊緊地環繞在胸前,微微瑟縮著,雙目是閉著的,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可是,看上去的她的樣子卻並不怎麽好,就好像一隻隨時瀕死的小獸,在自己小小的穴洞裏縮成一團,嗚嗚鳴噎,看了,叫人不知為何,心上湮起一抹深深濃濃的疼痛與憐憫。
他搖頭,無奈地搖著頭,有點懊悔自己剛才對她那副冷硬的態度。
終歸隻是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孩子,夜之航對他剛才的所作所為開始懺悔。
他走過去,將雲裳從冰冰冷的地麵上一撈,穩穩地抱在了臂彎之間,他俯低頭,看了看仍是滿臉戒備的雲裳,清冷的燭光將他臉廓的陰影投射在了她的臉上,惟餘那筆直分明的棱角。
不可否認,夜之航是個俊朗而高大的男子,作為一個帝王,且先不論呼風喚雨的能耐,若是再配上一副俊俏的皮囊,自會成為所有女人心目中不啻最完美的佳偶選擇,隻可惜,夜之航碰上的卻是一個對於男人都不甚觸動,甚至不會上心的女人。
這是他對拓跋雲裳的總結,過於規矩矜持,且對於男女之事,一竅不通。
她可以隨便因為不忍跟請求,允許一個男子和她同塌而眠,這樣的事,在夜朝,若是發生在其他,哪怕是平民女子的身上,都足可被認為是不守名教,枉顧三綱五常的,卻如今,這種事發生在雲裳身上卻顯得那麽的自然,甚至自然到都會讓你覺得,事情本該如此,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稀疏平常的就好像一頓家常便飯,若是有誰認為這樣的事實屬倫理不容,有違綱常,那麽,反而那個人會被認為異類,有點莫名其妙了。
她還隻是個不解風情的小姑娘而已,夜之航撇著嘴,很順暢的陳總道,隻是那種風姿綽約,嫵媚婉轉,卻是紮根一樣的盤錯在她的體內,偶爾不經意間的某個小動作,都會讓她體內那些枝蔓舒展延伸,搖曳間,釋放出天成的風情,別有一番韻味,是少女的嬌羞,與青澀的妖嬈。
——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占有,不管不顧,忘乎所以。
於是,他把她放到了塌上,卻未有任何接下去的動作,他的手指輕輕地顫抖,他在猶豫。
過了很久,也不知道多久,殿內的紅燭已然燃了一半,再不複明亮,繾綣而昏黃,夜之航的手指也早已不再顫抖,不一會,他腳下平穩地邁開步子,走到門邊,“嘩啦”一下子,殿門被拉了開,一股冷風灌了進來,夜之航朝著門外喚道:“來人。”
一個宮女模樣的走了過來,低著頭。
“為雲姑娘漱洗一下,然後替她換件幹淨的中衣,就讓她好生的安置下吧。”夜之航淡淡地吩咐道。腳步邁開,走之前,又轉身,回望了一眼,正躺在塌上,半個身子掩在陰影中的雲裳,幾不可聞的一聲歎息,然後一回頭便走了。
他走的很盲目,且漫無目的,隻是這麽在宮裏晃悠著,也不知自己現在到底該回宸輝宮呢,亦或是其他的地方,總之,很迷茫。
走著,走著,夜之航忽然發現了一件很嚴峻的問題,好像自他回宮後的大半個月裏,他還尚未有去過任何一個嬪妃的宮裏,這個事實一經發現,讓夜之航有點黯然的訕訕:從幾時開始,他開始對除她以外的女人都已經不感興趣了的呢?
如果沒記錯,這大半個月來,他隻在那幾個宮裏走動,除了勤政殿和禦書房外,唯餘的就是他自己的寢宮與未央宮了。
這般想著的時候,他的腳步已經停在了一處宮殿外麵了,他一下子煞住了腳步,抬頭一看,“如意宮”,是沐茹的,夜之航抿唇,低頭細想了一會,最後還是抬步走了進去,宮門沒有落鎖,他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走進,路上的宮人們,看見他,先是一陣錯愕,沒過多久,紛紛作恍然大悟狀,急急地叩拜了下去,呼頌“萬歲”,夜之航不語,好像全然沒看見似的,隻是徑直地走向了那間尤亮著通明燈火的主殿。
有宮人早就已經打開了主殿的大門,夜之航一麵笑著,一麵走了進去,口裏親昵地呼喚著,“茹兒。”
正對著通透的燈火,一針一線兀自縫著一件小孩的衣裳的蕭沐茹,一聽到這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輕喚,突然,就這麽,無任何預兆地,眼角湧出了幾滴淚,溫熱地湧出,冰冷地墜落。
“皇上您來了。”蕭沐茹的聲音裏有膨脹的尾音,那麽哀傷,近乎喜極而泣,而發著顫抖的喉音,她迅速地一把放下了手裏的活,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站了起來,小跑著奔了過去,一下子投到了夜之航的懷裏。
夜之航笑著,穩穩地接住了她,“嗯,來了。”他輕聲地應著,聲音自她的頭頂傳來,徘徊在她的耳邊。
有多少年沒來過如意宮了,夜之航很認真很深刻地思考著,卻發現毫無印象,好像自從他宣布讓蕭沐茹禁足開始,他就再也沒來過這如意宮了,隻是???
到底是何時宣的這道旨呢?
——他真的記不清了!
總之,就是很長恨長,長到連他都快忘了蕭沐茹到底是住在哪個宮裏了的,不過,他是絕對不會忘記蕭沐茹這個人的,因為,那是他惟一一個三媒六聘,大張旗鼓迎娶回來的,宮裏,隻有她一人是貴妃,夜後之位始終空懸,因此,她就成了這宮裏惟一一個位份最高的娘娘。
夜之航大概也隻籠統地記得這些吧。
就這麽依在他堅實而寬廣的懷裏,蕭沐茹有種安心而滿足的感覺,過了一會,她稍稍從他的懷裏欠出身來,不知何時,殿裏的其他宮人都已經退了出去,在門外靜靜地候著了,殿門關闔,殿內格外的安靜,隻聽蕭沐茹尤帶殷切的聲音問道:“皇上,可是想見泉兒了?”
不知為何,夜之航的子嗣不多,自如今已經二十有六,卻隻得一子,取名夜泉,而他除卻夜泉這獨子外,也不過僅有兩個女兒罷了。
況且,這夜泉的身份還有點特殊??????
“嗯。”夜之航淡淡地應道,聽起來似乎並不怎麽上心,然,僅這一字,蕭沐茹聽見,也早已是無比地欣喜乃至於可以說是興奮了。
他終於來看他們母子了!
夜之航看著蕭沐茹就這麽快步地走到了隱秘的書櫃邊的動作,看上去都有那麽點不知所措到手舞足蹈了,他有種內疚的感喟,也不緊不慢地跟在了她的身後。
蕭沐茹踮起腳,抽出了最右麵的某一本書,然後手伸進了那塊缺出來的黑暗空格處,隻聽得“啪”的一聲,書櫃旁的花崗石地麵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人見寬,夜之航望下麵隨意看了看,然後徑直摸索著台階走了下去,蕭沐茹將手從那空格處,抽了出來,亦緊隨其後地跟著夜之航走了下去。
地道陰暗、潮濕,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黴味,哪怕蕭沐茹每日都要下來三次,可是這經年的地道仍然釋放著一股暗夜的氤氳,逼得人喘不過氣來:夜泉,就‘住在’這種地方!
他們走下來之後,頭頂上的暗格門就緩緩地閉合了,蕭沐茹即使在如此暗如濃墨的黑暗中,都能熟稔地摸到火把的位置,“噌”的一聲點亮了沿路的火炬,她對這兒的每一處都無比地熟悉,一堵牆,一塊地磚,甚至於牆角一隅的蜘蛛絲,熟悉到,哪怕在空洞如夜盲的情況下,她都能輕鬆地走到那間屋子。
在夜之航終於適應了這份黑暗中的光亮後,他們來到了一間石室的門前,腳步聲戛然而止,蕭沐茹按動一旁的機關,隨之,沉重的石門,就這樣在四周火光交印下,緩緩地打開了。
一個秀氣而文靜的小男孩,聽到聲音後,緩緩地從黑暗中抬起了頭,他的五官很俊美,有幾分肖似夜之航,就這麽冷冷地抬頭,冰冷的眼神盯著正走進來的兩人,無聲無息,冰冷如同萬年的雪山峰頂,聖潔到幾乎冰封。
“泉兒,你父皇來看你了。”蕭沐茹溫柔地笑著,望著夜泉說。
夜泉冷冰冰地瞟了站在門外的夜之航一眼,“兒臣參見父皇。”說著,跪了下去。他很客氣,客氣到近乎疏離了,很疏遠地跪在那,脊背筆直,倔強地盯著他的“父皇”,緊咬著下唇:如果,他還有一丁點顧念他們母子,如果他有一丁點,覺悟到他是他的父皇,他就不會把他們母子拋下,三年有零七天都沒踏足過如意宮半步。
他內心裏的冷硬的驕傲與矜貴的倔強作祟,讓他筆直而冷漠地直視著夜之航的眼睛。
“起來吧。”洞悉到夜泉眼裏的乖戾與怨恨,夜之航大步跨去,從地上扶起了夜泉,“讓父皇好好看看泉兒。”他邊說著,邊就著蕭沐茹早已在石室內點起的燭光仔細而親切地左右打量了一圈夜泉,很欣慰地總結道:“泉兒長高了。”
聽到這一句,夜泉有種想吐血的衝動,隔著上次最後一次他來看他,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對於一個孩子三年的時間是可以長的飛快的,他能不長高麽!
——莫不是老糊塗了吧!夜泉很擔憂。
“父皇,兒臣想問您一件事?”夜泉突然滿臉凝重,看的夜之航不免心頭一抖,莫不是???
“父皇,何時能讓兒臣重見天光?”他幹脆利落,切入正題,鏗鏘有力,直殺得夜之航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