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航巧施恩,計留雲裳
夜之航的隊伍還在沙漠中緩緩地行進,自流雲那晚離去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在路上遇到任何的幹擾,甚至連天氣都分外的好。
馬車中的拓跋雲裳一直以來都以一種心不在焉的樣子,坐在車裏,隨著車輪的轆轆,興致淡淡地望著沿途的風景,除了漫天遍野的黃沙,還有什麽呢?
正回眸,恰對上洛震南的灼灼眸華,她一笑,卻未作答,他知道洛震南又要糾纏於那個問題了,一個月來,他不厭其煩,誦經般,天天在她耳根念叨的,一如現在,他又來,
“雲裳,嫁給我吧!”每次總這一句,他卻說的變出了各種花樣,比如單膝跪地,或者爬到山崖摘那野花,然後捧到她麵前,硬要她嫁給他。
這樣的洛震南往往弄得拓跋雲裳哭笑不得,她怎能把他與一個月前,那個威風凜凜,偉岸如戰神的男子聯係在一起呢。
可,偏偏是同一人,不過是一個人的兩麵,這個內心帶著濃濃孩子氣,卻在戰場上指揮若定的男人。
看著他又一副討骨頭的小狗般巴巴地望著她,雲裳隻把眼一闔,往一旁的軟榻上靠去,假眠。
這月間,拓跋雲裳也不似原來那般拘謹,偶爾會表現出不同的麵來,每個麵都會讓洛震南欣喜不知多久,因為這樣的拓跋雲裳才顯得鮮活,也證明她對他開始慢慢卸下心防,而不再彼此有那麽多的芥蒂。
“雲裳,”拓跋雲裳緊閉的眼梢微動,心裏歎道:他又來了。
“你父親早把你許配給我了,呶,嶽父也拜過了,聘禮也下了,摟也摟過,抱也抱過了,女兒家的名節最重要了,傳出去也不會再有人要你了,你不嫁我還能嫁誰,你就答應吧!想我,人品相貌,家世才華,無一不是上乘,你還猶豫什麽嘛!直接點頭就行了??????”
洛震南仍在喋喋不休,完全沒有停下來的趨勢,拓跋雲裳終於受不住他的嗡嗡躁動,虎了眼,從軟榻上直起身,瞪住他,凶巴巴地對著他說道:“你還讓不讓我安耽啊,洛將軍?”
“先答應了,再睡,答應了,我就不擾你了。”洛震南仍無恥地要求著。
“兩個字。”拓跋雲裳將眼一眯,懶得理他。
“同意!”洛震南自我曲解著,不亦樂乎地搶白道。
“不嫁!”拓跋雲裳直接給他最致命的一擊,讓他頓時泄氣不少。
車廂內又是一片靜默,直到,黃沙滿天的屏障中,頓時出現大批軍隊的影子,才打破了這份靜默。
黃沙滾滾的塵土中,是夜朝騰龍在天的軍旗,高高地招展著,夜之航迎頭就看到了這麵旗幟,不免興奮地下了車,經過對完顏赤烈慘敗的一役,夜之航現在最期盼的就是能聽到夜部,大戰告捷的消息,狠狠地給完顏赤烈一個下馬威,也好一雪前恥。
隻是,事實往往是與願望相背離的,正如現在出現的隊伍,並不是來告知夜朝大戰的勝利,而是帶來另一個對夜之航來說,萬劫不複的消息:完顏赤烈稱帝,並且誓死奪回聖女。
夜之航未穩的腳心,在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時,趔趄了幾下,人也直直跌到了車板的橫欄上。
“還有,”將軍模樣的人又戰兢地稟道:“融川失守,如今,我朝隻剩下最初攻破的那五座城池了。”
那人稟完,就把頭低得不能再低,生怕多看一眼夜之航,那雙含憤的目光就能在他身上灼出兩個洞來。
隻是,久久未傳來那個正怒火中燒帝王一頓劈頭蓋臉的嗬斥,而是一聲低噶的輕笑,詭異地讓人四肢發涼。
夜之航一言未發地轉身上車,連眼光都懶地再給眼前之人一個,直到車輪碾地的聲音響起時,那名老將方謹慎地抬起頭,望了一眼,那輛正緩緩遠去的車輦,心裏的恐慌自不言而喻,被濡濕的後背,在朔月的冷風中,讓他直打了個寒顫,手方撫上額,那兒竟已是潮濕一片。
他隨意擼了一把濕汗,就命令後麵的大隊緊緊地跟上帝王的車隊。
坐在馬車內的夜之航,把身形隱在陰暗中,從車內某個陰影處射出的目光,正對上洛震南馬車上微敞的窗子,夜之航的眼光緊緊地鎖住拓跋雲裳,那個借著假寐微微撒嬌的女子。
可惜對麵車廂裏的兩人都是不會注意到,這道別有深意的眼光的,他們很投入在互相調鬧中,夜之航嘴角彎起一道深邃叵測的笑弧,然後,一拉係繩,茜紗就這麽緩緩地落下,車內頓時是一片徹底的灰暗。
車廂頓入晦澀的刹那,夜之航又笑了,淡漠孤冷:完顏赤烈,你不是要誓死奪回拓跋雲裳麽,好!那我就布好天羅地網,等著你自赴黃泉。
拓跋雲裳,果然是最好的籌碼啊!夜之航微笑,低低陰冷的笑聲又縈滿了這間寬大而陰鬱的車廂,久久不息。
這次所有派往的西屬的夜朝部隊都到達了漢陽,漢陽太守敞開城門,聖禮迎接帝王的儀仗入城。
夜之航不準漢陽太守大張旗鼓,讓百姓夾道相迎,而悄悄地從城關的角門帶著部隊進入了驛館。是夜,輕點人數,損兵五十萬,一個月前夜朝派遣的百萬雄師攻打西屬,如今僅剩這殘部五十萬。
校尉將輕點完的結果通報於正在驛館等著匯報結果的夜之航,很奇怪的是,夜之航聽完匯報後,不經沒有動怒,反是平靜地要命。太過平靜,以至於他的眼波都是波瀾不驚,在劉校尉匯報的時候,他不小心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椅背上的夜之航:與其說是在聽他匯報,倒不如說是心不在焉,更確切點。
眼底的水色一漾一漾,也不知目光的焦點究竟聚於何處,那雙狹長的雙目,時而泛著精光,時而淡淡一掃。劉校尉像是突然感覺到了來自那處犀冷視線的光芒,趕緊把頭埋了下去。
夜之航淡淡地聽完,隨意問了幾個問題,就讓他出去了。
當天晚上,夜之航的房內燭光如晝,一直亮了整晚,在夜闌俱靜之時,一個黑色的身影就這麽悄悄閃進了他的房間,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又消失在了夜幕當中。深黑的夜色中,那盞燭光印落的窗台上人影浮動,隨著手緩緩地抬起,光亮處,立刻被另一道忽騰起的火光包圍,然後那道強光瞬間熄滅,化成幾縷煙灰,飄飄然萎地。
第二天,天色大亮之時,曹元直的屍首就被發現在了他房間的床榻上,麵目驚恐,雙目死死地睜著,他的表情好像還是難以置信,眾將領看到時,心頭都是惶恐萬分,不知幾時,這種情況也要發生在自己身上。
曹元直就是昨天那位在馬車前向夜之航匯報西屬國情的大將。他的死訊很快傳到了京城,昔日的一品護國大將軍,如今居然慘死在一間驛館的房間當中。
夜之航趕到的比那些人晚,在看到曹元直死相的時候,也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坐到他的塌前,手掌拂過,替他閉合了雙眼。
曹元直的葬禮是按照親王的禮遇進行的,並同時賜封其為一品護國公,而奇怪的,在曹元直的棺杦緩緩移入落霞山的親王陵墓的數天後,曹家卻遭到了滅門。曹氏滿門沒有留下一個活口,萬分之令人稱怪,有人說,是曹家與江湖門派之人結怨,才遭滅門,又有人說是私家尋仇,版本不一枚舉。
然,事實是,那天曹府,火光熏天,黑煙繚繞,淒惶的哭喊聲,嚇破膽的喊殺聲,整個曹府在太守帶人趕到之時,除了迎麵撲鼻的濃厚腥屍臭,就再無其他。當時江城太守回憶那件蹊蹺的滅門慘案之時,都仍會心有餘悸。
案子被快馬加鞭送到了京城,夜之航看完那封折子後,隻是淡淡地說了句“追封”就再無其他,整件事就被如此的不了了之。
雖惹人奇怪,卻不敢再議,從此,原本繁茂的曹府大街,頹敗的越發荒涼。
這都是很久以後的後話了,那時,洛震南帶著拓跋雲裳與夜之航同行赴京,知道夜之航對曹元直的處置後,他隻緊抿了唇,一言未發,當天他呆在自己的房間內,守著天光,獨獨坐了一夜。
第二天出房時,剛巧在走廊裏碰到了迎麵而來的拓跋雲裳,洛震南臉色不好,見到她的時候,也沒有往常那種興致,淡淡地問候了聲“你醒啦”,不痛不癢的,然後一個人踱步走出府門。
拓跋雲裳沒有跟著,隻是帶到將近傍晚的時候,洛震南帶著一身酒氣回來,直直地闖進了拓跋雲裳的房間,看著驚愕的拓跋雲裳,直接走過去,摟緊了她,把頭埋在她的肩窩裏,就這麽一直摟著,過了許久,才在她的耳邊悶悶地說了一聲,“我們早點回家吧。”
拓跋雲裳沒說什麽,溫柔地一笑,把洛震南從自己的身體上分離開,轉身就去收拾東西去了。
自古名臣皆枯骨,功成將亡君威固,何況還是吃了個敗仗,夜之航怎會善罷甘休,拓跋雲裳在今早洛震南奇異的表現後,就察覺到了這層厲害。
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拓跋雲裳輕歎了一下。
不知何時,洛震南的手臂從後就這麽輕輕地環住了她的腰,她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任由洛震南這麽摟著,仿佛有一股心安的力量。
“將軍,我們明天就走吧。”拓跋雲裳沒有轉身,輕柔地聲音,仍是清晰無比地傳到洛震南的耳中。
洛震南沒有回答她,可她感到了加於她腰間的力道越來越大,壓得死死的,仿要將她攔腰斬斷,她的皙白瑩潤的纖指覆到了他的手上,隻在那上麵輕輕地拍了兩下,洛震南隨即放開了他緊固的手臂,將她翻轉過來,麵對他。
“雲裳,答應我,永遠也別離開我。”像是懇求一樣,他緊緊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希望在那找到些許肯定。
拓跋雲裳看著他怪異的舉動,覺得有什麽東西擱在心頭,總有股惴惴的不安,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了,但不甚分明。
停止了不可遏製的猜想,拓跋雲裳回他傾城柔美的一笑,“我答應你。”
洛震南聽完,笑著走了出去,那天晚上,他的房裏又是一夜燭光。
第二天大清早,洛震南就獨自一人,去向夜之航請辭,他是江北洛王世子,因此不用參加朝議,於是他等在勤政殿,等著那一人的出現,那個視同兄弟,為他出生入死的男人。
夜之航明黃的朝服,踩著清晨的陽光,就這麽踏進了勤政殿,笑顏妍妍地走近了洛震南,他身後是一圈被明黃籠著的光輝,讓他逆著光的臉看上去溫潤如玉,親切無礙。
“這麽快就要走了?”夜之航端起總管太監遞過來的恩施玉露,湊在鼻下嗅了嗅,大讚,“今年的恩施玉露可是更加的清香怡人,甚得朕心。”讚完,也催促著洛震南品一口。
洛震南不似夜之航這般風雅,對這些文人的愛好頗具研究,隻是這綠玉般的茶,漸入口後,卻有一股淡淡的甜香縈繞於齒,久而不散,且甘醇潤喉,確實是上品。
洛震南品完也不覺讚了一下,夜之航看著洛震南讚賞的樣子,隻淡淡一笑,和熙熨帖,“震南,你可知,這恩施玉露每年產多少?”夜之航問完,似笑非笑地睨著他。
“臣,不知。”他老實地回答。
夜之航沒立刻替他釋惑,隻是,輕吹了一下盞中浮起的茶葉,方道:“沒年隻產兩斤,一斤送進宮,一斤在民間,有價無市。”夜之航說完,置了手中的杯盞,抬眸,淺笑地望著洛震南,似有話要說。
“如今,朕把這民間的一斤,也收到了宮裏,現在,我要贈予你。”夜之航道。
洛震南聽完,一個起身,單膝跪於地,道:“臣,惶恐。”然後把頭低下,做出謹小戚微的樣子,誠然的態度,不明而彰。
夜之航唇角微動,笑道:“起來吧,不過是一斤茶葉而已,就憑你我的交情,難道,朕賜你一斤茶葉,也要變得這般拘禮客套了麽。”
“臣不敢。”洛震南回道,然後從地上站起,重坐回椅上。
夜之航滿意地笑笑,繼續接下去的話,“但說,這茶葉的名字起的也別致,恩施玉露,帝王之恩,澤被蒼生,那就是一個國家的福啊。”夜之航有所感歎道。
洛震南有所讚同地點頭,夜之航看著他點頭,又對他笑著說了一句,“所以,震南,這恩,朕施與你,你受之無愧。”
聽聞這句,洛震南驚愕地抬頭,恰對上夜之航含笑的雙眸,洛震南不解地望他,為何今日,夜之航竟說些奇言怪語,讓他心有戚戚。
隻是,沒等洛震南想出什麽頭緒,夜之航又提了一間讓洛震南更錯愕萬分的事情,“這是朕,今早剛擬好的旨,你看一看吧。”
“臣???”洛震南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夜之航遞來的聖旨,打開一看,看完後,竟惶恐地跌跪到了地上,不停地朝夜之航大拜,“臣,惶恐。”
夜之航看他這樣,一笑間,竟調侃了起來,“是不是跟雲裳待的久了,幾時,你也學會了她這副迂樣。”
夜之航說話時是笑著的,眼眉彎彎,嘴角翹翹,很可親的樣子,隻是落在洛震南的眼中卻變了味道,他不明,夜之航為何會突然將全國的鹽鐵采辦權交付於他:鹽鐵自古都是國家的命脈,莫非,夜之航是在試探於他?
俗話都說,伴君如伴虎,天心難測,行事之間,稍有差池,那都是萬劫的代價,曹元直的事,不就很好的說明了這點嘛!雖然誰都沒有說,也絕少有人會猜測,此事會與夜之航有任何的幹係,但,洛震南清楚,以夜之航的秉性,他怎能繼續容得曹氏一族。況且,原來的司鹽權是掌握在曹氏官員的手裏麵的。
這些細微的聯係,加之夜之航今日突來的做法,都不得不讓他聯想到這層,他,又怎可不惶恐戚戚呢?如若他有任何行差就錯,那也將會是洛氏滿門的劫難啊!
“臣,受之有愧。”洛震南繼續推辭,賣命地推辭。
寧可不要榮華,也要永葆安康。
“朕,心意已決,不可再推,你下去吧。”夜之航懶懶地回了他一句,失了興味般,繼續淺啄起麵前的茶來。
恩施玉露,恩施玉露,洛震南心恨,果然是莫大的恩德啊,真教人無福消受!
洛震南也失了勁頭,不再懇求,站起身,請辭,就往殿外行去,隻是前腳還沒跨出門檻,夜之航的聲音就在他的身後幽幽地響起,直刺他的耳膜,“震南,雲裳就留在京城吧,等你把家裏的事都解決完了,再來接她回去也不遲。洛王爺,恐怕還不知道雲裳的事吧?”夜之航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砰的一聲,瓷器與酸木枝案板的輕叩聲落進洛震南的耳裏,也是心裏。縮於袍袖的手緊緊地捏著,以此來控製自己的心裏的震怒,那拳緊握,幾乎快要捏斷了骨頭。
良久,良久,一個字才黯然地吐出,“諾!”洛震南頭也沒回的就走出了勤政殿,將來時的光全部遮擋於身後,再也照不進他的身體一絲暖意。
夜之航,我終究是錯看了你!!洛震南一聲長長地喟歎,烙落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