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未免再被挑錯,雲泱每抄完一小段,都先對照著書檢查一遍,再繼續抄下一行,一篇述而,拖拖遝遝抄了近兩個時辰才抄完。


  外麵更鼓第三次響起,竟已是三更天了。


  雲泱借著琉璃燈遮掩悄悄往中間長案望去,就見元黎仍維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手裏卻已換了另一本書,比之前那本還厚,封皮上畫著個大骷髏,多半也是什麽江湖異聞錄之類的。


  狗太子為了破案,還挺費心的。


  隨即想起雲九說的那句“城中巡防事宜亦在八大營職責範圍內,若處置不當,太子說不準還要牽連受責”,心想,狗太子這樣權欲熏心的家夥,一定是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才對這案子如此盡智竭力。


  雲泱這次成竹在胸,收拾起筆墨,將新抄好的那份《述而》遞過去,本來還擔心元黎故意刁難,晾著他,看完書再給他看作業,沒料到這回元黎立刻直接放下了書,將那十來頁宣紙從首到尾閱了一遍後,就提筆署上了自己的大名。


  “多謝太子哥哥啦。”


  “時候不早,我就不打攪太子哥哥讀書了。”


  雲泱美滋滋的把兩份課業都收好,轉身,輕手輕腳的準備溜走,就聽身後傳來一道冷沉聲音:“且慢。”


  雲泱還沒來得及轉回去,一道陰影自後方籠來,元黎竟起身站了起來。


  雲泱抬頭,恰對上對方冰雕一樣沒有溫度的臉和一雙銳利幽深的眸子。見對方麵色不善,雲泱裝乖巧,問:“太子哥哥還有其他事嗎?”


  元黎手裏尚握著書,也不說話,隻寒眉冷目的一步步往前逼近,雲泱隻能往後退,直到哐當一下撞到緊閉的門板上,退無可退,方抱緊懷中的作業,警惕的瞅著前麵的人。


  元黎終於停下,以一個俯視的角度盯了雲泱片刻,忽冷冷一扯嘴角,道:“害人終害己,再有下次,孤絕不姑息。”


  雲泱心念電轉,眼睛眨了眨,道:“我不明白太子哥哥在說什麽?”


  “不明白?”


  元黎玩味一笑,一手撐在門框上,將小東西徹徹底底罩在自己的陰影之下,哂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做的天衣無縫,隻要孤拿不到證據,就不能拿你如何?”


  “但你可知,隻要是發生過的事,就一定會在這世上留下痕跡。這回萬幸隻是普通的疥蛇,若下次引來的是一條見血封喉的毒蛇,林魁恐怕早就見閻王爺去了。他推了你一下,你就要奪他性命,小小年紀,心思便如此歹毒,連孤都要甘拜下風。”


  雲泱緊緊一抿唇,手指下意識就要伸進腰間福袋裏,但轉念一想,狗太子雖然認定此事是他做的,但多半也是根據林魁醒後說的一些話推測的,其實並無切實證據。否則以狗太子睚眥必報的性情,早就直接拿證據對付他了,何須在此繞費口舌。


  雲泱收回手,迅速鎮定下來,麵不改色道:“我真不明白太子哥哥在說什麽,太子哥哥既然說是,那便是吧,左右林魁是你的親表弟,不像我在這個地方無親無故的,你肯定是向著他說話的。”


  元黎料到這小東西狡黠嘴硬,不會輕易承認,卻沒料到竟嘴硬的如此理直氣壯。原本他隻打斷略作警告,暫不追究,現在倒改了主意。


  沉吟片刻,悠然道:“你不願承認也罷,事實上,你承不承認,在孤這裏區別不大。隻是,你主動坦白和被孤查出來,就是兩回事了。”


  “蓄意謀害長公主嫡子,這罪名怕是不小,你既不怕,就回去乖乖等著大理寺傳喚吧。”


  他撤了手,意味深長的盯了雲泱一眼,便負袖轉身,重新坐回案後。


  雲泱暗暗咬牙,抬頭盯著那道背影,隻恨不得在上麵戳上一百個窟窿。以狗太子的脾氣,絕對不會隻是嚇唬嚇唬他而已,雖說他很自信那件事做的很幹淨,絕對不會留下把柄,可看狗太子方才那副誌在必得的模樣,莫名就很煩躁。


  見雲泱站著不動,元黎挑眉,冷笑:“怎麽?準備坦白了?”


  “可惜晚了,但你若真心實意的給孤道個歉,孤可能會勉為其難的聽一聽。”


  雲泱胸口起伏片刻,轉身摔門而去。


  讓他給狗太子道歉,做夢去吧!

  雲五正盤膝坐在藏書閣外一顆千年老鬆的樹梢上練功,感受傳聞中懷抱自然天人合一的境界。見小世子抱著遝宣紙怒氣衝衝的從閣內出來,忙縱身飛下,追著問:“誰惹小世子生氣了?是不是太子不肯給小世子在作業上署名?”


  雲泱豁然停步,扭頭,狠狠瞪他一眼,道:“以後不要在我麵前提這個人!”


  雲五一頭霧水,仔細一看,小世子烏漆漆的眼睛裏竟隱約蓄著水色,登時一震,太子到底做了什麽,能把小世子欺負成這個樣子!

  雲五還待詢問,隻聞砰得一聲,對麵大柳樹上啪嗒掉下個人來。看樣子,剛剛竟和他一起在懷抱自然。


  而他竟絲毫沒有察覺!

  “打擾,打擾。”


  對麵人身穿褚色大內侍衛服,腰間亦掛著大內腰牌,被發現,頗不好意思的叉手告罪。


  大內的人為何會出現在書院內?

  雲五心係小世子,無暇他顧,隻禮貌性的點頭為禮,便大步走開了。


  等這一對主仆走遠了,柳樹上方輕飄飄落下另一道人影,口中叼著片柳葉,抱臂道:“陛下讓咱們偷偷觀察殿下和小世子的相處日常,這要怎麽匯報,難道要說殿下把小世子給氣哭了?”


  **

  已是深夜,整條街的衙門都暗著,京兆府府衙大堂內卻燈火通明,聚滿人影。以府尹柳青為首,所有主事人員都埋首在堆積成山的卷宗之中,夤夜鏖戰。


  “大人,太子殿下來了。”


  有衙兵探頭稟報。


  柳青一個激靈,忙晃了晃快成漿糊的腦袋,起身迎出門去。


  元黎披著玄色披風,策馬而來,一雙鳳目銳利清明,把馬韁往侍衛手裏一丟,徑奔大堂,問:“查的如何?”


  一幫幕僚及主事官員忙起身行禮。


  其中兩個年紀大的已看卷宗看得頭昏眼花,對上元黎犀利視線,立時覺得頭頂似懸了把刀似的,不由感歎,聽聞這位殿下為追查蠱毒線索,在藏書閣翻閱了一夜的書,眼下又馬不停蹄趕來這裏,換成尋常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早撐不住了,這位竟精神抖擻,毫不見倦意,撇除辦事風格與難以相與的性情而言,的確令人敬佩。


  柳青在後麵疾步跟著,道:“臣已帶著衙中人將近五年內的大小卷宗統統翻閱了一遍,除了一樁涉及武林的烏龍事件,並未發現任何與蠱毒有關的案子。”


  “什麽烏龍事件?”


  “委實是一樁烏龍事件,說是江湖一末流門派弟子為了騙取衡山派的武功秘笈,使用下三濫手段綁了衡山派的少主,並趁那少主昏迷期間在其四肢用一種特殊的靛料繪滿奇怪圖騰,待衡山少主醒後,騙他說那是蠱毒所致,需用門派秘笈交換解藥。那靛料擦不掉洗不淨,衡山掌門信以為真,倒真拿了一半秘笈出來,去換所謂的解藥。事後發現真相,悔之不迭,才一怒之下將此事訴諸官府。”


  說話間已走到公案前。


  柳青自覺的把位置讓出來,一邊整理混亂的案牘,一邊覷著元黎麵色道:“依照楊前輩的說法,這煉蠱之術過程極複雜,蠱王產生後,要先‘開葷’,‘開葷’後繼續在陰暗濕毒處蟄伏五年鍛煉毒性,才可正式出師殺人。眼下臣等並未找出五年前這蠱王‘開葷’犯下的案卷,恐怕隻能說明兩個問題,要不,這凶手非我大靖子民,要不,就是有地方衙門漏報了案情。無論哪一種,都不好排查呀。”


  元黎點頭,自袖中取出兩張殘頁,鋪展到案上,道:“今夜孤在藏書閣翻遍各類典籍與異聞錄,隻找到兩種能分泌出紫色毒液的毒蠱。”


  柳青低頭一看,隻見那兩張殘頁上竟栩栩如生的繪著兩隻形狀陰怖詭異的大蟲,不由頭皮一陣發麻。


  元黎指著左邊殘頁上的一隻長滿細足、軀體上生有紫色花紋的大蟲道:“此蠱名雙生蠱,是一對孿生兄弟為了折磨彼此而創,宿體需要有兩人,且須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據說中此蠱者,死後肌膚上會出現大片大片形狀如雙生花一樣的紫斑。”


  接著又指著右邊殘頁上一條通體紫紅的蟲子道:“此為‘重紫’,具體功效未有記載,據說中蠱者死後肌膚上亦會出現紫色斑紋。但具體是何斑紋,亦未見記載。”


  柳青光聽著就覺得腹中惡寒,實在想不明白,世上怎會有人專門耗費時間精力來做這等害人之物。


  琢磨片刻,道:“死去的那兩名陰月一個是孤兒,一個是家中獨子,顯然不符合雙生的特點。那極可能就是這個‘重紫’了。”


  元黎合上書頁,淡淡道:“這也僅是故紙堆裏扒拉出的一點鴻泥爪印而已,說不準就是著書者為了博眼球而胡亂編造的。孤的意思是,要破案,得另換思路。”


  他顯然已經有了想法。


  柳青眼觀鼻,鼻觀心,鬥著膽子道:“實不相瞞,下官這兩日搜斷枯腸,也正有一點想法想與殿下商議。”


  元黎頷首,示意他說。


  共事這段時日,柳青也瞧明白,這位雖然脾氣不大好,但正事上並不拘小節,便大膽道:“下官認為,不如就從已經發生的兩起命案入手,來推測下一個可能的遇害者,及時綢繆。”


  “譬如,這兩個陰月,一個死於城北秦樓,一個死於城西會嘉坊,那凶手下一步作案的地點,會不會就是城南或城東某處的陰月。再譬如,死去的這兩名陰月……”


  柳青目光躲閃了下,才敢硬著頭皮道:“咳,都與殿下有些牽扯,那下一個遇害的陰月,會不會也、也是這種情況。”


  元黎無甚表情的以指敲案,良久,微微笑道:“不錯,柳大人正與孤想到一處。孤已命人去整理這一年間所有與東宮有牽扯的陰月名單,最晚明日,就能送到京兆府。”


  柳青由衷感佩:“下官謝殿下體諒。”


  這廂這說著,衙兵又哆哆嗦嗦的探進頭來,道:“殿下,大人,宮中有貴客到。”


  元黎輕一皺眉,羅公公已笑嗬嗬走了進來。


  “殿下可教老奴一通好找。”


  元黎笑道:“公公怎麽過來了?”


  羅公公笑意更濃:“老奴是過來替陛下傳旨的,陛下已下令內務府,三日後就替殿下與小世子進行婚儀。”


  “陛下還說了,一切以婚事為大,案子的事,可以先擱一擱,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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