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蘇程
正想著，一聲熟悉而又陌生的話音在背後響起，我心裏一驚，下意識轉頭，剛好對上他的眉眼。
與我想的倒不一樣，他像是特意收拾了一番，頭發整理的紋絲不亂，衣服也整理的幹幹淨淨，手插在兜裏，規規矩矩的站在我身後大約五六米的地方，看著我微笑，不知道是喜還是悲。
剛剛還緊張無比的我，此時竟鎮定下來，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胖還是瘦，高還是矮，他終究還是我父親！
他衝我招了招手，多年不見，他老了很多，滄桑了很多，臉上溝壑縱橫，也黑了不少，法令紋更加重了些許，眼睛也不像從前那樣明亮，有點渾濁，此時正隱含淚光，唇角微微上揚，看得出他心情很不錯，甚至有些激動。
我鼻子一酸，好像看到很久很久之前，他站在學校門口接我回家的樣子，不由得淚花滿滿，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隻是木訥的向他走了過去。
他見我過來，有些局促不安，搓了搓手又放回口袋裏，低著頭一直在看自己腳下的土，時不時朝我瞥一眼，過上幾秒，再瞥一眼。
我注意到他的口袋裏鼓鼓囊囊的，像是裝了什麽東西，但並沒有開口問他，與他並排坐在公園的長椅子上麵，兩人相顧無言，許久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間想起來什麽似的，從兜裏掏出一大堆糖來，一股腦全塞在我手上，我怔了一怔，眼淚又開始泛濫。
都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大白兔，金絲猴，甚至還有巧克力糖，我兩手輕輕顫抖著，捧著這些糖，莫名感覺重的很。
他衝我又是一笑，露出兩排泛黃的確又整整齊齊的牙，看得出他這些年還在抽煙，隻是我記得他之前的牙不是這樣的，左側門牙邊上有個豁口，說話總漏風。
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又很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收斂了笑意，但唇角還是忍不住上揚，也不知道是何原因。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長久的沉默之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道，他並沒有立即回答我，怔愣了一下，似乎回想著什麽，神情恍惚，目光炯炯。
“就那樣，混得過去！”
片刻之後，他回答我，將頭轉向一邊，拍了拍洗得發白的黑夾克上的灰塵，似乎想要拂掉這些年那些沉痛的過往。
我一直在觀察他，打量著他身上的每一個細節，略微發白逐漸稀疏的頭發，額頭上的褶子，並不怎麽濃密烏黑的沒有形狀的眉毛，塌下去的大鼻子，深深的法令紋，顏色發青的嘴唇，下巴上剛剛刮過的胡須，領口那件沒有整理好的舊襯衫領子，腿上那條不怎麽合適的休閑褲，還有那雙掉了膠的帆布鞋，甚至他黑色的襪子，口袋裏的那盒廉價香煙……
我用盡全力猜想著他這些年都去了哪裏。有過何種經曆，甚至於我想知道他有沒有再去賭博，有沒有再被人追出去幾裏地往死裏打。
我也想整理好自己的思緒，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訴他，因為他，我這些年過得有多麽淒慘多麽落魄，好讓他感覺愧疚，感覺對不起我，讓他這輩子良心都不得安生！
然而當我看向他漸漸混濁的眼睛，看著他欲言又止的嘴唇，肚子裏壓抑許久的話還是不忍說出來。
我猜他這些年過得也不盡如人意吧！
我猜他也曾徹夜難眠，隻因為覺得自己的行為很差勁，對不起我這個女兒吧！
我猜他也無數次後悔過，不該走上賭博那條不歸路吧！
“小妍，你呢，你過得怎麽樣？！”
他好像哭了，聲音低沉著，仿佛隱含了千言萬語，我心裏一震，轉頭吸了吸鼻子，強忍淚意笑了出聲。
“就那樣，混得過去吧！”
的確混得過去，沒被餓死，也沒被冷死，沒被孤獨死，沒被別人的吐沫星子淹死，沒被日複一日的羞愧折磨死！！
“小妍，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對不起你呀！”
我一句話，擊中了他的淚點，這樣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男人，不顧一切在人來人往的公園樹蔭下放聲大哭，引起的關注並不比他身邊光鮮亮麗的我低，我權當沒有看見別人異樣的目光，仍舊麵帶笑意安安穩穩的坐著，心裏卻已經痛到極致。
這一瞬間，我突然間發現自己心裏恨意全無。
就算他再怎麽混蛋，當初拋下我，也該有不得已的原因吧！
“小妍，爸爸當初真的，很對不起你，但是爸爸沒辦法呀，那幫人追的那麽緊，要是不把錢給他們，他們可就把刀架到爸爸脖子上了，他們還說如果不把錢還給他們，他們就，就要向你下手……爸爸在是沒有辦法了呀！”
時隔多年，那些事情再一次聽到的時候，我還是感覺仿佛就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梁月居高臨下羞辱我的眉眼，那些人凶神惡煞的臉，還有所有人對我的嘲諷踐踏，肆無忌憚又冷酷無情。
心裏一痛，終究是難受的說不出話來。
那時候的他沒有現在這樣軟弱，二話不說就能哭出來，那時候他剛強無比，就算被人逼到極處，也能笑出來。
正想著，手機響了，我下意識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安風連”三個字已經躍動在屏幕上。
這個家夥的電話還是要接的，隻是恐怕又得讓他罵一頓了。
“喂，這麽這麽久才接電話，你在酒店嗎！該吃飯了吧！”
安風連果然怒了，看來他並不知道我在哪兒，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對他隱瞞，於是急中生智道：
“我剛睡得正香，就被你給吵醒啦！你如果忙的話，就不用過來了，我自己訂餐吧！”
我一直覺得自己演技不錯，此時更是卯足了勁，盡可能的讓自己的聲音更加慵懶一些，這樣的話也不至於即刻便露出馬腳。
“大白天睡什麽覺，這都六七點了，餓了的話自己去吃，我晚些再回去，這裏還比較煩！”
他喟歎一聲聲音帶著笑意，我這才輕呼一口氣，跟他隨意說了幾句話之後掛了電話。
“小妍，你現在……”
我回到椅子上，還沒坐穩，他便詢問道，看得出他似乎很關心我現在的感情狀況，不過我更願意瞞著他，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坑我第二次。
“剛剛我朋友打來的，讓我去吃飯！”
他眼神一暗，低了下頭，繼續道：
“那現在有，男朋友嗎？”
我轉頭望向他，目光炯炯，他察覺自己的問題有些不妥，張了張嘴沒再說什麽，隻說“吃糖，吃糖，都是你最愛吃的！”，我無語凝噎，點了點頭，剝開一個大白兔買糖放進嘴裏，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記憶中的味道，現在嚐來卻酸澀的很。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裏？”
我忍了好久，終於開口，問出這個問題，他怔忡片刻，眼底閃過一絲隱晦的悲傷之意，訕訕笑了笑，這才緩緩開口道：
“還完債離開安城之後，我就一直在越城混日子，起初剛去的那段時間窮困潦倒，就像過街老鼠一樣，身無分文，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於是我便跟著天橋底下的那群乞丐混在一起，跟著吃了幾頓飽飯。
後來有一次，我裝著斷了腿的樣子，趴在一所學校的門口，有很多學生都給我錢，那幾天過得還算可以，但沒多久，我便被人驅趕走了，沒法子，隻好另尋出路。
我開始為以後打算，在越城的一個建築工地找了個活，給人做苦力，雖然日子苦些累些，至少一天到晚吃得飽穿的暖，就這樣過了半年多，跟著建築隊跑了一個又一個地方，口袋裏漸漸有了點錢，但那時候，我還沒有戒掉賭癮，一有錢便往地下賭場裏鑽，期待著老天能給點活路，好讓我鹹魚翻身，好回去找你。
雖然我一直都知道賭場就是個坑，但我控製不住自己呀！總覺得老天不公平，為什麽別人就能發家致富，而我卻隻能一次又一次在泥潭裏苟延殘喘，後來我一直賭一直賭，直到把自己僅存的那點家當都賠了進去，身無分文，甚至被人剁了一根手指頭的時候，我才徹底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