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3 章
童少懸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著的。
當她意識漸漸從混沌且安逸的深淵往海平麵探頭的時候, 先聞到的是熟悉的柑橘味香薰。
童少懸眉心微微一跳,周身幹燥又柔軟的觸感是她習以為常的安心愜意,她甚至聽到了阿難的哭聲, 隱約從某個朦朧的角落裏傳來。
阿難抽噎了幾聲之後, 喊了聲“阿娘”, 又說“餓餓”, 而後似乎看見了某種心儀的食物, 歡快地“噠”了一聲。
童少懸笑了起來。
她夢裏的阿難不僅會喊娘, 還這麽饞嘴。
在這夢境裏,她回到了博陵的家中,妻子女兒都在她身邊。
她躺在充滿唐見微香氣的床上, 窩在和充滿西南潮氣軟趴趴的被褥完全不同,幹燥又柔軟的褥子裏,舒舒服服地伸懶腰。
她看見阿難居然會自個兒站起來了,一雙小短腿撐起了渾圓的身子和更圓滾滾的腦袋。大眼睛裏帶著興奮, 對自己從四腳獸變成兩腳獸的轉變沒有任何懼意和不解, 歡快地喊了一聲“噠!”, 像給自己助興似的,跌跌撞撞往前衝。
唐見微跟在阿難身後, 沒有要扶她的意思, 隻是保護著她,不讓她摔得太狠。
阿難逆著光向童少懸奔來,童少懸支起上半身, 女兒的叫聲越發清晰。
當阿難一頭撞進童少懸的懷裏, 童少懸切切實實地將她抱住, 聽她又喊了一聲“阿娘”, 童少懸才意識到, 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阿難和唐見微真的來到她身邊了。
“怎麽,睡懵了?”唐見微坐到她身旁,將在她懷裏胡亂伸胳膊踢腿的阿難接過來,“去,自個兒去一旁多練練步子。別踢著你童娘。”
唐見微雙手托起小阿難的腋下,將她放下床,還沒等唐見微用手絹將她滿腦門的汗水擦幹淨,阿難便又衝了出去,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童少懸心被她揪了起來,心疼地“哎”了一聲。
小阿難根本不覺得痛似的,“呼”地吐出一口氣,沒哭沒鬧,自個兒站了起來,繼續在這被唐見微清理過的封閉小屋子裏轉悠。
童少懸坐在床上還有點發愣,被唐見微細致清洗過的長發披在肩頭,有一撮呆呆地支棱著。
唐見微用手指將那撮不老實的頭發卷在指尖:“被女兒踢傻了?”
在山道那一場刀光劍影在童少懸的腦子裏帶著聲響地過了一遍,方才不合群的頭發也被唐見微隨手的一卷,服服帖帖地落回了童少懸的腦袋上。
“阿慎,你真的來了?”童少懸抓著唐見微的胳膊,眼裏裝的全都是激動,嘴裏說的全是勸責,“你怎麽能來呢!太危險了!”
她情緒一上來有些沒輕沒重,嘴角已經結痂的傷口和胸口的悶痛同時發作,更不用說斷了根骨頭的右手手掌,剛捏到唐見微的胳膊就被一陣鑽心的疼痛痛得冷汗狂生,童少懸這麽一痛,都不知道先捂住哪兒的傷口才是,算是徹底醒了。
“哎!別動啊。”唐見微看她疼得小臉煞白,也不知道該怎麽捂著她才好,著急得聲音都變高了,帶著些埋怨的語氣道,“你這渾身是傷的,再動得散架了。怎麽,你是想我來還不不想我來啊?”
屋裏的柑橘香薰是唐見微從博陵帶來的,屋子四角布置了大量的冰,冰角大幅度降低了屋內燥熱的空氣,而被褥和薄毯子都是童少懸用慣的,當初她走得太匆忙就沒帶,唐見微怕她在齊州睡不好,這次來就一塊兒幫她帶上了,一路上隻要有陽光唐見微就會拿出來暴曬,等到了刺史府立即就能鋪上。
童少懸在馬車上的搏鬥,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氣,又受了傷,帶危機一過渾身力氣和精神都散了。
若是前幾日,她肯定沒法安心入睡,但現在唐見微在此,有條不紊地號令著,童少懸心弦不再緊繃,便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唐見微帶著她回到刺史府,看她伏在自己腿上,睡得像一隻在外磨難多日,終於尋到母親懷抱的小獸。
肩膀本就狹窄,如今更顯羸弱。
後背薄得像一層木板,側臉隱約能瞧見突出的顴骨。
這得遭了多少罪啊……
唐見微疼惜地撫摸她的臉蛋,不舍得將她叫醒,親自把童少懸抱入了寢屋裏。
怕嚇著人,下車的時候唐見微已經將孝衣給換掉了。
她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抱著童少懸進入刺史府。
一路上屬官們都難以自製,暗暗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
早就聽聞童刺史是女女成婚之人,她的妻子是什麽博陵第一美人。
大夥兒都覺得誇張。
博陵那是什麽地方,美人何其多,得美成什麽樣能稱得上第一?
可眼下唐見微抱著童少懸從他們眼前而過,當真像是仙人下凡,不是媚悅流俗之美,而是衣袂不染風塵,玉潔鬆貞的仙子之美。
仙子在長廊之上一晃而過,很快便進了刺史的臥房。
唐見微將童少懸放在她在床上,拿著蒲扇給她扇著風,連帶著她刀光劍影的夢都慢慢撫平。
這一路抱過來唐見微受了傷的手臂都沒點兒發酸的跡象,可想而知阿念輕飄飄的瘦了不知多少。
數月來童少懸一個人住,自然懶得收拾,被褥不疊也沒工夫疊,就算再亂也就她一個人,能湊合就湊合。
季雪無論手頭多忙,也會按時來幫她歸整。
可童少懸成親之後,從頭發絲到腳後跟全都是由唐見微細致地照顧。寢屋裏從懸梁到牆角的布置,也全都是出自唐見微之手,童少懸早就習慣了唐見微體貼入微安排著的所有細節,任何一點不對勁都讓“這兒不是我家”的感覺如影隨形。
現在唐見微來了,童少懸的家也來了。
唐見微拿來藥盒子,幫童少懸檢查一下傷口。
右手的傷剛給固定好,這得養。
嘴角剛結痂,被她剛才一激動,崩開了,又滲了點血出來。
唐見微從小到大受了不少傷,看見自個兒的血沒什麽感覺,可一見童少懸身上見了血嗑出了傷口,她就腿軟牙倒。
唐見微的食指屈起,平著壓在童少懸的下唇麵上,控製著拇指的力道,輕輕將她上唇頂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查看了傷口之後說:
“你這張嘴可得給我老老實實閉幾天,養好了傷再說話。”
另一隻手的指腹沾了一丁點兒的藥膏,往她嘴角縫的裂口裏輕抹。
唐見微的手非常穩,上藥全程沒有顫抖,童少懸都已經做好了上藥的過程會引發疼痛的準備,沒想到,一點兒都不疼,隻有嘴角微微的涼意將原本火辣的痛感慢慢減緩。
童少懸聽話地沒敢張口,嘴唇都沒動,虛著聲音委委屈屈地問她:“那是不是也沒法親你了?”
唐見微見她可可憐憐像隻小貓似的,在她的唇上點了一點,再疼惜地舔了舔,沒敢太放肆。
唐見微:“你不能瞎親,不然傷口再迸了有你好受。這段時日親吻的尺度由我掌控。”
童少懸:“咱們家的尺度什麽時候不是由你掌控的嗎?”
唐見微想了想,也是。
她倆從成親到現在,童少懸也就當年被她要給不給的態度折磨得魂不守舍時,才硬氣了那麽幾回,將兩人關係定了下來。
其他時候無論是床上的事兒還是床下的事兒,哪一件不是唐見微定奪?
童少懸擔憂著她大老遠跑到齊州,還帶著阿難一塊兒來了,那博陵那頭一堆事兒怎麽辦。
“放心吧,你媳婦我辦事,你還有不放心的時候?”
唐見微說她這兩個月將博陵的事兒基本都擺平了。
或許是因為西南戰況的變化,讓敏銳且不想引火燒身的博陵瀾家安分了一段時日,沒了瀾家依仗的吳家,也很快收斂了氣焰。
唐見微得知阿念在西南克製住了瀾仲禹,還跟大姐大嫂感慨,以為阿念去西南適應都得很長一段時日,沒想到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她不僅適應了,還將瀾仲禹這隻猛虎給摁住了。
當初她沒跟著去是正確的。
不然阿念肯定沒辦法全身心投入到齊州的防務之上。
但瀾仲禹可是姓瀾,瀾家人的手段唐見微這些年陸續領教過,她怕阿念表麵上占了優勢,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唐見微還是想去齊州的。
無論是擔憂還是思念之意,都催得她恍燥難安。
瀾家安分了,吳家也沒那麽銳進,早就在博陵占據主動的唐見微也懶得主動招惹,反正她手下的賭坊正開得如火如荼,先經營好了再擴張也不遲。
她率先發出了停戰的信號,原本就大傷元氣的吳家很快跟隨著她的步伐,緩下了角逐的戾氣。
沒有瀾家的幫持,吳家甚至不再和唐見微正麵對決,而是把重點營生從賭坊轉移到了別的行當。
唐見微繼續派人盯著吳家的動向,一旦有貓膩立即回報。
唐見微和路繁沒放鬆警惕,更沒忘了繼續招募人才的事兒,不斷在博陵擴大勢力的同時,京兆尹總算傷了王家郎的胡人給繩之以法,算是給了王公和唐見微一個交待。
收拾完博陵的爛攤子已經是童少懸離開四十日之後了。
唐見微每日忙得幾乎不著家,終於有了一絲閑情,回到童府剛推開門,一片小旋風便衝進了她的懷裏。
紫檀慌慌張張地奔出來,見唐見微將阿難給抱起來,鬆了一口氣:“三娘你給她攔住了!哎喲,太好了,快點治一治難娘子吧!我就一眼沒看好,居然從屋子裏溜出來了!快有我高的木柵欄都攔不住她,真怕再一眨眼她就開始上房揭瓦了。”
紫檀手裏還拿著一隻白花花的雞,方才在庖廚裏正要切雞,餘光裏有個小團子跐溜一下從眼皮底下溜了過去。她立即往窗外一看,謔,不是她們家難娘是誰?
走路都走不清楚已經開始能奔了,加上她原本就特別能爬,爬的速度比黃鼠狼都快,這會兒上天入地怕都難不倒她。
紫檀心都蹦到嗓子眼了,立即拎著雞脖子衝出來逮小耗子。
唐見微看懷裏的皮猴子還在笑,和阿念一模一樣的大眼睛笑成了新月,也不舍得打罵她,就點了點她的小鼻子:
“若是你童娘瞧見你會跑了,該多開心。”
阿難會走路了,也會說一些簡單的字,唐見微沒在家的時候紫檀專門負責照看她。
家裏沒有奶娘,而紫檀有活兒幹的時候,會讓別的婢女看一會兒阿難。
可這小耗子誰也看不住,隻要眼珠子稍微從她身上轉開一息,她準溜沒影。
在院子裏跌跌撞撞都是小事,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和阿花那麽好,成天往阿花的欄裏鑽。
阿花是童家上下待遇最高的小寵,跟了童家十多年的老狗阿黃都沒它待遇好。
阿花的欄裏每天都有專人打掃,幹幹淨淨。
自從阿難喜歡鑽豬欄後,紫檀更是不敢怠慢,恨不得將阿花的豬欄收拾得比她的寢屋都幹淨。
阿花本就聰明溫順,阿難拽它耳朵往它身上爬它也不生氣,一人一豬仿佛認識了好幾輩子。
阿花在童府的地位崇高,阿難還是它一不小心推波助瀾折騰出來的,加之它性情溫和,便不將它關著,府裏但凡有人醒著,就放它出來溜達。
隻要不順著房簷溜達到別人家去,成了別人家的下酒菜,誰都不管它。
因為阿花喜歡在太陽下散步,而在阿難能夠自由支配自己的雙腿之後,常常能在童府裏看到阿難騎著阿花一塊兒溜達的奇景。
阿難和阿花的情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溜達中愈發深厚。
唐見微打點好博陵各項事宜,打算去齊州和童少懸團聚。
她原本是不打算帶阿難去的,想麻煩大姐和三姐照顧阿難,有空的時候便教她讀書習字,到了年紀便送去國子監。
就算阿娘不在身邊,可博陵安全,回頭宋橋和童長廷回來了,一大家子的人都能疼愛她,嗬護她好好長大,總比帶去西南受苦的好。
不知這一別得多少年才能重聚,唐見微對這塊當初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如今的小耗子精還是很不舍得。
做了許久的思想鬥爭之後,打算狠一狠心就這麽走。
沒想到被阿難發現了。
那日唐見微很早就要出發,平時這個時辰阿難還在做著夢,可不知道為何,唐見微在極輕微地親吻了她的臉蛋之後,她就醒了。
不僅醒了,還拉住她的衣角,叫了聲“娘”。
唐見微看著阿難將哭的臉,將她抱了起來,知道她聽不懂,但還是像對大人一樣對她說:
“阿娘要去找你童娘了,你好好待在家裏,聽姑姑們的話,別太頑皮,明白嗎?我和你童娘……會盡快回到你身邊的。”
阿難雪亮且常年沒心沒肺的眼睛裏,居然有了些淚意。
她將圓圓的腦袋靠在唐見微的肩頭,什麽也不說,短短的胳膊緊緊摟著唐見微的脖子,死活不撒手。
唐見微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了,可被女兒這麽一撒嬌,原本的鐵石心腸立即裂開了一道縫。
“要童娘。”阿難在她耳邊說。
唐見微感歎,果然是阿念的親女兒。
你瞧瞧這招人眼淚的勁兒,跟阿念一模一樣。
雖然不知道是對是錯,也不能說這完全是阿難的選擇,可那時唐見微便無法放下阿難了。
即便是再親的親人,若阿難沒在娘親身邊長大,她的童年該多寂寞。
我行,我可以,我有能力照顧好阿難。
唐見微打定主意將阿難帶上,一塊兒前往西南的時候,全家人來送她們。
阿難原本是雀躍的,可當她的目光順著人群看到了阿花黑漆漆的小眼睛時,立即指著阿花的方向,焦急地噠噠噠了好幾聲。
唐見微:“……”
小祖宗,你跟阿娘遠征呢,還要帶上你那大寵物?
“噠噠噠!噠噠噠!花花!”阿難發脾氣了,口齒不清地哼唧,硬要帶阿花。
唐見微:“…………”
沒轍,唐見微隻好讓家仆們把阿花搬上了馬車。
一路上阿難和阿花肝膽相照,幾乎形影不離,唐見微沒少囑咐她:“你就祈禱西南那邊夥食好,別讓人盯上你的阿花,弄一出千裏送五花肉吧。”
阿難:“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