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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7 章

  衛襲和童少灼奔走幾日之後, 一封密信傳到了衛襲手中。


  衛襲看過之後長舒一口氣。


  “果然如我所料,皇姐還是來了。”


  童少灼在一旁打坐,練習吐納, 閉著眼問:“來何處?”


  “菿縣。”


  童少灼一口氣差點沒運上來, 眼睛嗖地睜開:“菿縣?那不是和咱們一路嗎?”


  “嗯。”


  童少灼一把握住衛襲的胳膊:“她……不會是要去見……外祖母吧?”


  “不然?去菿縣遊曆自然風光?”


  “可是, 她倆不是有仇嗎?”童少灼大致聽聞過長公主和外祖母不對付的事,但細節上沒有考證過,“外祖母都病了, 她去菿縣不會是要斷外祖母最後一口氣吧?”


  衛襲彈了她腦門一下:“不可妄議皇姐。”


  童少灼捂著腦門更是憂心。


  這長公主是衛姐姐的姐姐,兩人感情還特好,萬一真在菿縣撕起來,我該護哪邊才是?

  衛襲卻在自言自語似的低吟:“皇姐總算是走出這一步了。”


  ……


  很多很多年前,久到衛慈有些記不住具體的年份了, 隻記得是年娘子離開之後, 她曾經去過夙縣。


  彼時長孫胤還未搬至菿縣,住在夙縣的長春坊內。


  那時的夙縣城牆矮矮的一截, 灰突突的,是個狹小,四處都是土路的小縣。


  她無法相信, 長孫胤這等德劭賢達舉國盡敬的一代大家, 居然願意住在這等偏遠之地。


  她戴著帷帽騎著一匹特意準備,絲毫不會引人注目的普通馬駒, 緩緩在城中行走。


  這兒小攤小販遍地,說著她聽不懂的東南方言。


  馬糞牛屎鋪了一路,氣味自然不好聞, 全程衛慈都皺著眉屏著呼吸。


  這麽小小的縣城, 很快便走完一圈。


  衛慈想著, 這置錐之地溜達溜達便遇見長孫胤也不稀奇。若是真的遇見她了,衛慈不會動聲色,遠遠瞧一眼就好。


  瞧瞧她老了多少,醜了多少。


  若是她成了庸碌的市井婦人,那正好,這次她千裏迢迢來到東南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可惜未能讓她如願。


  她在夙縣城內繞了整整五圈,之後又逗留了兩日,沒有如預想之中那樣,與長孫胤“巧遇”。


  長孫胤沒有出現在她的麵前,就連任何一個疑似長孫胤的人都沒有遇見。


  臨走之前,衛慈對自己說,若是能遇見那人的兒孫也行。


  隻要能在這塵世之中再捕獲一絲關於那個人的氣息都好,隻要是一絲活氣兒就行。


  衛慈沒想要打擾她如今的生活,隻是想留個念想而已。


  老天依舊將這扇門緊緊地閉合著,讓衛慈想起長孫胤的冷漠,如這沉默的夙縣一模一樣。


  衛慈再一次撲了個空。


  那愛而不得的遺憾便繼續勒著她的心口,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裏如影隨形。


  年娘子在離開前說過,衛慈的心早就在年少時全部交予長孫胤,被長孫胤毀得稀爛,再也無法恢複原貌了。


  ……


  年娘子姓年,她不知自己耶娘是誰,甚至不知家中行幾,就連“年”這個姓氏都是慧明師太在山腳撿到她時,從包裹她的襖子邊角裏瞧見的一個繡字。


  或許“年”也不是她的姓,無論是或不是,慧明師太都告訴給了年娘子,算是活於人世之中的寄托。


  年娘子是衛慈被廢儲君之位,初離博陵,在尼姑庵中清修時照顧她的小尼姑。


  這個“年”姓衛慈也是後來才知道的,認識她時她叫淨空。


  衛慈上她們尼姑庵清修時沒有告知任何人她的身份,但慧明師太見識的貴人多了,第一眼瞧見衛慈就知此人身份不凡,還有護衛在暗中保護。


  能有這氣韻的定是天家的人。


  慧明師太不好怠慢,就照衛慈的意願,在人跡罕至的山頂別閣為她清掃出了一處清靜之地,每日派小尼姑淨空去送齋菜,順便照看。


  那時淨空不過十四五歲,瘦瘦小小,端個水盆都不利索。


  衛慈雖是被人伺候慣了,但瞧她笨手笨腳,生怕她一盆子水澆下來將被褥都給澆透,便不時搭把手。


  淨空來伺候這位“大人物”原本就提心吊膽生怕自己做錯了事被懲罰,根本就不敢抬頭去看她,卻沒想到這位大人物比她所想的要和藹許多。


  一來二去,淨空也就沒那麽怕她了,甚至敢偷偷瞧她。


  淨空在尼姑庵裏長大,所見的都是不施粉黛的尼姑,長得都是普通人的模樣,她也沒想過“美醜”一事。


  可這大人物卻是全然不同。


  鉛華弗禦輕靈嫵媚,更是因為眉心常有一絲隱約愁緒,平添了神秘之情。


  衛慈讓淨空第一次明白,所謂的“絕色美人”該是什麽模樣。


  在山上住了兩年,這年冬日衛慈百無聊賴,便在山間開了一個池子,專用來泡熱泉。


  她泡熱泉時喜歡飲酒,有時候人進了池子裏,酒沒在手邊,便會差淨空幫她拿。


  這大人物在佛門清靜地喝酒,可真是胡作非為。


  衛慈讓淨空別告訴慧明師太:“這是咱們倆的小秘密。”


  淨空點頭點個沒完,衛慈浸在熱泉裏,瞧她目光落在自己肩胛之上,都直了。


  “瞧什麽呢?”衛慈問她。


  淨空立即收回了太過大膽的眼神,一張臉紅得能滴血:“對、對不住!我不該看的……可是,實在太好看了,我沒能忍住……”


  衛慈看她麵紅耳熱話都說不利索的樣子,覺得好笑:“是我沒穿衣服,又不是你,你緊張什麽?”


  淨空聽她話語之間似乎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還帶著笑意,便大了膽子將目光轉回來繼續看她。


  衛慈問:“要一起洗嗎?”


  淨空深吸一口氣,腦子裏一片空白。


  待她再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在熱泉之中了……
.

  三日之後,衛慈打算離開尼姑庵,問淨空是否願意跟她一塊兒離開。


  淨空驚訝不已:“我能一塊兒走嗎?”


  衛慈對她說:“你若想走,我便去向慧明師太討你。”


  淨空沒想多久就回應她:“我想走,讓我跟殿下一塊兒走吧!”


  慧明師太早也瞧出來淨空塵緣未了,與佛無緣,也沒有強留的意思,便準她離開。


  淨空用回她的本姓,衛慈稱她為“年娘子”,兩人下山,一塊兒去潘縣生活。


  在潘縣的日子平淡如水,衛慈給年娘子開了個賣胭脂的小鋪子,看她樂在其中。


  二人像是伴侶一般生活著,年娘子對衛慈過往之事特別感興趣,想知道為什麽她身為皇室之人,不在京城也不去封地,卻在外麵流浪。


  衛慈便與她說了與長孫胤那段師徒孽緣。


  隻不過沒有提及長孫胤的名諱。


  說完這件事之後,年娘子悶悶不樂了一段時日,兩人之間漸漸有了隔閡。


  衛慈知道年娘子介意此事,但她所言沒有半句假話,她心裏的確還有長孫胤,長孫胤是她一切的啟蒙。如今她的言談舉止心性見地,全都是長孫胤一點點捏出來的,她的魂都沾著長孫胤的氣息,不是她說能割舍就能割舍的。


  衛慈也不屑說任何謊言哄騙任何人。


  半年過去,有一客人常常來胭脂鋪,年娘子與其交談甚歡,衛慈看在眼裏也未多說。


  再過了半年,年娘子來跟衛慈道別。


  “我知道殿下忘不了那個人。”年娘子說,“殿下的心早就碎了,如今殿下再愛誰,不過是將那細碎的情感黏合起來去盛水。無論剛開始水注得多滿,最後總是會從縫隙中漏完的。”


  衛慈倒也不意外,問她:“你要和那人走?”


  年娘子一咬牙承認下來:“是。”


  衛慈道:“我手頭上還有百來兩現銀,鋪子賣了之後,你一並拿去吧。”


  年娘子沒想到衛慈居然絲毫不留她,眼眶一熱,更是堅定了要離開的決心。


  “我知道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全然擁有殿下。沒人能全然擁有你。誰愛上你,便是誰的劫難。”


  年娘子在離開之前留下了這句話。


  多年之後,博陵陶挽之帶著一腔真誠對衛慈告白,自願做她的家臣。


  衛慈看見她,自然而然地想到曾經的年娘子。


  那時兩個人的交情還不算很深,但是衛慈還是將自己的往事一並告知了陶挽之。


  “有人說,誰愛上我便是誰的劫難。陶娘子風華正茂,當以仕途為重,沒必要耽誤於此。”


  陶挽之卻說:“殿下的舊事我也有聽聞一二,殿下一腔真情付錯了人,實在可惜。殿下之心當被人愛著、護著。我不敢保證往後不會有嫉妒、倦怠的時刻,但是我敢保證,今生對殿下之情矢誌不移。既然殿下是我的劫難,那便讓我受著,我甘之如飴。”


  ……


  這場夢境很漫長,日夜不休,全速前往菿縣的顛簸路途上,曾經與她有過交集的那些人悉數登場,衛慈幾乎將她這四十多年來的歲月重新走了一遭。


  而在夢境的最後,她還是回到了十歲時,在那青槐樹下快步而行。


  她知道前方背對著她的就是讓她怨了大半生的人,可即便如此,奔向長孫胤的腳步依舊沒有停下。


  她的愛和恨一幕幕,清清楚楚。


  無論她放與不放,長孫胤都是她今生最深的痕跡,無法磨滅。


  若是人生重來,她還是會選擇與長孫胤相會。


  她心裏是有疑問,這個長孫胤不曾回答她,天地也未理會她的問題,其實答案她早也知道,不需自取其辱。


  但她想見長孫胤一麵,隻一麵也好。


  就算長孫胤老了醜了,變得不似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她也想見。


  這最後一麵若是見不著,這些年的怨又是為了什麽。
.

  唐見微帶著阿難和童少潛風塵仆仆地到達菿縣時,童少懸和童博夷在菿縣城門口等著她們,雙方碰麵之後便立即去了長孫府上。


  路上問童少懸和童博夷外祖母的情況如何,兄妹倆隻是一聲長歎。


  “情況很不好。”童少懸說,“外祖母已經昏迷了好幾日,什麽也吃不了,問她話也答不上來。恐怕……”


  馬車之內四人都沉默了。


  唐見微懷裏的阿難就像是看懂了現在的氣氛,沒調皮搗蛋,安安靜靜的。


  外祖母和外祖父所居之地沒隨外祖父為“宋府”,而是名為“長孫府”,可想而知外祖母在家裏的地位。


  長孫府本來就不大,因來探望她的長孫宗族的人這幾日來了不少,長孫胤的兒女們也攜家帶口地趕來,院子裏都是談話之聲,擁擠不堪。


  童少懸和童博夷帶著唐見微阿難和童少潛穿過前院,到了南院,唐見微一眼就瞧見了那用來衝喜的靈堂,以及一個大大的棺材。


  唐見微渾身一凜,忍不住將阿難抱得更緊一些。


  童少潛見著了和耶娘在一塊兒的外祖父宋明玉。


  前些年見宋明玉還是麵若白玉,沒什麽皺紋,看著比實際年紀要年輕許多。


  今日再見,頭發已然全白,臉龐瘦得如刀削一般,眼下青黑,形銷骨立,看上去精神狀態已然垮了。


  宋橋和童長廷狀態也很不好,自從來菿縣之後就沒怎麽睡,日日難捱提心吊膽,眼睛早就紅腫不堪。


  唐見微帶著阿難過去見宋明玉,宋明玉抱了抱阿難,露出難得的笑容:“你們帶阿難進去看看她吧,剛才醒了一會兒,嫌吵,我便讓人都到前院去了。這下應該還沒睡。”


  長孫胤向來喜歡清靜,宋橋就帶著唐見微和阿難兩人進屋去,童少潛一會兒再進來。


  進屋的時候卻見長孫胤坐了起來,花白的長發梳理好了,整整齊齊地搭在肩頭,自己披了衣服,將床邊的窗戶打開,正在看窗外。


  “阿娘。”宋橋她們進來,輕喚了一聲。


  長孫胤緩緩地回頭,半晌之後道:“今年天兒冷,這時候便凍鼻尖了,明年會是個豐年。”


  唐見微發現,長孫胤是瘦了許多,憔悴了許多,可即便病重之時,她依舊保持著震懾人心的從容優雅。


  宋橋見她說話條理清楚口齒清晰,心裏激動,抱著阿難上前來:“阿娘,瞧瞧,這是阿念和阿慎的女兒。你看看,多可愛。”


  長孫胤看了看阿難,阿難和她有些疲倦的眼睛對上之後,也不怕生,歡快地“噠”了一聲。


  到底是血濃於水,這兩雙眼睛何其相似,隻是一雙點漆似的明亮圓潤,另一雙已然黯淡,眼角布滿皺紋。


  長孫胤伸手要逗逗阿難,阿難小小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長孫胤的手指。


  長孫胤笑了笑,似乎很開心,回頭問唐見微:“我可以抱抱她嗎?”


  唐見微:“當然可以!”


  長孫胤抬起手將阿難接了過來,其樂融融的樣子讓宋橋又沒忍住,回身擦眼淚。


  唐見微跟上來:“我瞧外祖母的狀況挺好的。”


  宋橋:“你是沒見前兩日,一直昏迷不醒,我真怕……真怕等不來你們,就這樣過去了!老天保佑,看來阿娘見著阿難之後,精神頭也回來了些。”


  二人正在低語,聽長孫胤對著阿難哼著小曲兒。


  宋橋和唐見微都聽出來了,這是博陵小曲兒,哄小孩時常常會哼的一段輕快的調子。


  “阿行啊……瞧瞧你,跟娘長得多像。”長孫胤溫柔地對懷裏的嬰孩微笑。


  宋橋卻是如遭雷擊。


  阿行是宋橋的小字……


  阿娘是將阿難認錯成小時候的她了。


  阿娘精神頭沒有好起來,她是完全錯亂了。


  長孫胤開心了一會兒,又陷入了愁緒。


  “阿娘對不起你。你原本該有大好前程。”


  宋橋慌得不行,情不自禁握住唐見微的手。


  ……


  童少灼和衛襲到菿縣時,長孫胤再次陷入了昏迷。


  童少灼在她身邊守了一夜,她才略略醒轉了片刻,看見了童少灼。


  兩人說了會兒話,童少灼握住她的手哭了許久,將屋外的衛襲鼻子也哭酸了。


  童少懸和唐見微發現天子居然跟來了,可是被狠狠一陣驚嚇。


  衛襲讓她們別聲張,就當是普通家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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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降暴雨,衛慈的馬車被堵在距離菿縣還有十裏地的山道上。


  最後十裏地。


  她眼睜睜地看著一棵百年老樹被狂風卷倒,橫在山路中間。


  衛慈立在大雨之中,看著那橫斷的老樹。


  “殿下!你快回去!”護衛說,“我們立即疏通道路!”


  衛慈沒動彈。


  天邊紫龍狂閃,大地被震得顫抖不止,渾身濕透的她往山的那一頭,菿縣的方向瞧了一眼。


  黑夜被一道疾電照亮,將她的臉色映得蒼白如紙,僵硬無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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