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請吧。”
畢娘子落下這麽一句話, 趕客的心思已經擺在了明麵上。
唐見微她們並未立即離開,畢娘子也沒再多言。
六嫂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等事, 薑大夫多和藹可親的一個人,怎麽到了他徒弟身上就這麽軸呢?
六嫂上來勸畢娘子:“行醫救人救誰不是救啊,都是一條命,怎麽還分高低貴賤呢?”
畢娘子道:“這些一心鑽營的販夫騶卒,滿腦子隻有自己的利益,何曾管過旁人死活?如今生了病,又怎麽能夠厚著臉皮想要別人醫治?”
六嫂“哎呀”了一聲說:“畢娘子,如果按照你方才所說,那我也是個商人!也是你所謂的販夫騶卒不是嗎?不能因為我的包子鋪不賺錢你就將我開除商人隊伍啊!”
六嫂的話讓唐觀秋“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六嫂接著說:“就算我是開包子鋪的, 但是薑大夫從來沒有嫌棄過我, 一樣為我盡心盡力。就算是商人, 我們也都是憑自己的辛勤勞動糊口, 從未做什麽惡事啊!”
畢娘子被她的話噎了一下,思索了片刻, 將手裏的東西放下之後道:“六嫂, 你與這些人如何能比?她們住在什麽樣瓊廚金穴之中,你家又是何等模樣?”
“我什麽時候比了?我沒想比!可你要是這麽說的話, 那也是人家能幹啊!人家宅子漂亮,可不都是一磚一瓦給修起來的嗎?”
六嫂被這個不講道理的小娘子弄得脾氣都上來了,嗓門也是越來越大:
“憑借自己的能力賺錢,誰又能多說一句話?”
畢娘子並不和她爭執, 六嫂語重心長地說:
“我了解你想救濟百姓,維護我們窮苦人的心思, 可是你可真是誤會她們了!”六嫂指著唐見微說,
“你既然知道她姓唐, 應該也知道前段時間咱們夙縣泥石流受災的事情。當時要不是她們挺身而出的話,受災百姓恐怕連口救濟的糧食都吃不到!她們可是我們夙縣的大恩人!生病的是她的親姐姐,你怎麽能夠對咱們大恩人的家眷見死不救呢?”
畢娘子冷言道:“既然說起這件事了,我也直言不諱了。重金購置黃金稻米一事,可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先前隻知道唐老板是一個特別能夠鑽營的商人,因這黃金稻米才叫小民看明白了,唐老板何止是普通商人,平日裏積攢了通天的財富,可不止能夠在一年之內給童府修造豪宅那點能力。唐老板真是好手段。”
六嫂聽這孩子越說越離譜,心裏慘叫一聲“完了”,碰到個鑽牛角尖的死心眼,還是怎麽說都不聽的那種。
全程唐見微站在一旁聽著,並沒有反駁。
黃金稻米是用贓款所購,這件事不能與不相幹之人多言。
而且,這位畢娘子的字字句句唐見微都聽得明白。
像畢娘子這種人,唐見微不是沒見過。
無論與她說幾百、幾千句,隻要是她認準的死理,就絕對不會被說動。
逆著她來,是無法撼動她一分的。
六嫂看唐見微她們仨似乎沒有要開口的打算,更是著急。
尋思著接下來該怎麽辦的時候,隻聽大門“吱嘎”一聲被合上了。
院內的風忽然被切斷,與外隔絕的院落之中,靈堂顯得更加靜謐。
滿目的白幡靜止的一瞬間,毛骨悚然。
“鏘”一聲脆響,青鋒出鞘的聲音仿佛能將靈柩之內的屍首都驚起。
沈約合上門之後,將腰間的長劍抽出,麵上毫無驚瀾,手中的劍鋒已然割在畢娘子的脖子上。
這劍是沈約在來夙縣的路上撿到的,劍身有很多豁口,本已鏽跡斑斑。
但隻要是武器,落於她手,必定會起死回生。
被打磨得鋥亮,近距離之下,畢娘子已經嗅到了劍上所帶著的殺生血氣。
她完全沒有料到全程站在唐見微身後,那個一言不發的高個女人,居然會突然做出這麽危險的行為。
沈約這一劍不是嚇唬,出手的一瞬間就已經將畢娘子的脖子割破了。
要不是她手下留情的話,恐怕剛才這一招,畢娘子的腦袋已經落地。
血沿著劍身往下流,畢娘子本要起身的動作戛然而止,側目餘光內的高個女人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看不出她此刻的情緒。
越是難猜測的人,越是讓人恐懼。
畢娘子定在原地,腿有些不自覺地顫抖。
“行醫救人還是人頭落地。”
沈約的劍再逼一分,畢娘子脖子上的傷口立即被開了更深的口子。
吃疼之時,畢娘子雙眼緊閉了起來。
唐見微看出沈約的威嚇對畢娘子還是很有用的。
此時沈約給了唐見微一個眼神,唐見微心領神會,正是要她來唱個紅臉。
唐見微上前將沈約執劍之手握住,慢慢移開:
“不必動粗,我想,畢娘子是明白事理的人,有些話我想跟你說。”
畢娘子睜開眼,臉色慘白,沒了方才的鎮定,嘴上依舊不饒人:
“果然是一手遮天的唐老板,身邊帶的打手都這般威風。”
唐見微道:“她不是打手,她隻是對我姐姐的病太過憂心,而畢娘子持著自己的一番理論油鹽不進,她情急之下才會動手冒犯,還請畢娘子海涵。”
唐見微嘴上是這樣說,可是無論是說話的語氣還是表情,可一點都沒有任何退怯的意味。
畢娘子看著地麵上的紙錢:“所以今天如果我不按照你們說的做,是不是就沒辦法活著離開這個院子?我今天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對嗎?”
唐見微道:“你若是討厭商人的話,盡管討厭我就是。可那些在前線不顧自己的性命,為國捐軀的將士們呢?你也討厭嗎?”
畢娘子納悶:“前線的戰士固然值得尊敬。”
“那他們的遺孀呢?”
“若是他們遺孀有難,小女必傾盡全力醫治!可是,這與你又有何幹?”
唐見微很快換了話題:“聽你的口音,你應該不是夙縣本地人。”
這位畢娘子的口音已經被相當洗腦的南方口音同化了不少,但依舊能聽得出一些北方的痕跡。
她偶爾的咬字習慣,和以前唐府的管家查叔非常相似。
查叔就是東北黃章縣人。
果然,畢娘子說:“是不是本地人又如何?”
唐見微道:“畢娘子可是黃章縣人?”
畢娘子這時終於抬頭,滿滿地看了唐見微一眼,沒想到這個女人居然能知道她的身世。
“你如何知道?”
“即便你從小就被薑大夫收養,在夙縣長大,可依舊鄉音難改。”唐見微說,“如果你是黃章縣人,應當知道沈約這個名字。”
畢娘子眼神一銳:“我自然知道。沈約是我們黃章縣的大恩人。她曾不顧自己的生死,舍身救下我們黃章縣數百人的性命。雖說我耶娘慘死,但她保下我一命……要是沒有她,也沒有如今的我。”
提及沈約,畢娘子萬分感慨。
當初這位沈將軍救下她們時,不過才是個初上戰場,十多歲的小娘子罷了。
雖然畢娘子從未見過這位神人,但關於她的事跡卻是聽說了很多。
她的恩情也銘記在心。
唐見微在聽出她口音時,結合她被收養的身世和年紀便有了猜測。
看樣子是猜對了。
被提及的沈約本人站在一旁不動如山,一雙眼睛看不出在望向何方,是何情緒。
而六嫂卻像是在聽說書,大氣都不敢喘。
畢娘子:“你為何提沈將軍之名?”
唐見微看向唐觀秋:“我姐姐,便是沈約的遺孀。”
雖然沈約本人就在眼前,但是唐見微不可能將她暴露。
沈約身上背負了太多的秘密,即便在夙縣這個東南小縣行走,都需小心翼翼,唐見微沒笨到將她推入險境。
可她還是得想辦法打動畢娘子,軟硬兼施地推著她給姐姐治病。
所以沈約妻子這個名號,唐見微不得不往外拋。
畢娘子心內“咦”了一聲,一並看向唐觀秋。
此時沈約因為方才抽劍的舉動,跟唐觀秋有些距離,唐觀秋被陌生人看了這一眼,心裏發慌,躲到了唐見微的身後。
“她是沈約的……”
沈約是整個大蒼家喻戶曉的名將,雖然普通百姓不知道她的樣貌,可是關於她的事跡卻沒少聽聞。
畢娘子的確聽說過沈約娶了妻,妻子姓唐這件事。
唐見微的姐姐必定也是姓唐了,她們二人從博陵而來,這件事早就在夙縣傳得沸沸揚揚,畢娘子不想聽都沒轍。
所以……這生病的婦人竟是沈約的遺孀。
畢娘子這麽一想立即站了起來,走到唐觀秋麵前,仔細看了她片刻後,問唐見微: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唐見微說:“我何苦冒充旁人。”
畢娘子立即扶著唐觀秋的胳膊,讓她到裏屋坐下。
唐見微等人一塊兒跟了進去。
畢娘子讓唐觀秋坐好,拿出一套銀針,六嫂認得,這套銀針便是先前薑大夫給她兒子紮針時用的那套。
畢娘子雙眼看著唐觀秋的顱頂,眨也不眨,紮針的手法非常老道。
“我先探探唐娘子的傷勢,這九針便是第一探。紮下去之後且看明日她的狀況。要是明日情況有所改善,說明我紮的位置是正確的。若是沒有什麽改變,那就得再尋找其穴位。畢竟顱內狀況以我們肉眼無法查看,隻能一點點地試。”
這畢娘子倒是個直腸子,說不治的時候堅決不治,說治,下手也極快。
六嫂看她所用的手法和薑大夫一模一樣,完全不似生手,看來她先前說自己繼承了師父的衣缽,並非妄言。
六嫂欣喜地對唐見微點了點頭,唐見微便知畢娘子的確有一手。
唐見微正想要感謝,沈約率先施禮:
“多謝畢娘子。”
畢娘子並不知道眼前這位道謝之人就是她的救命恩人,沒搭理沈約,依舊全神貫注地紮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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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回家,唐見微跟著寸步不離,想要好好觀察她的狀況,若是有什麽突發問題也好及時照應。
突發問題沒有,倒是唐觀秋肚子餓了,想要吃飯。
唐見微問她想吃什麽,唐觀秋尋思了一番說:“想吃水煮魚。”
唐見微眼神一亮,沈約也跟著一塊兒驚喜不已。
她倆都知道,以前唐觀秋就特別喜歡吃唐見微做的水煮魚。雖然她吃不了太辣的口味,可是對香辣饞人的水煮魚卻無法抗拒。
每回吃水煮魚,唐觀秋都會配下一整碗米飯。
如今又提到了水煮魚,這應該是唐觀秋思索之後的結果。
畢娘子的紮針是有效的!
“好好好!這就去準備!”唐見微眼裏含著淚,立即往庖廚衝。
姐姐能好嗎?
姐姐真的可以康複嗎?!
唐見微暫時將激動的心思按住,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她跟自己說,隻要姐姐能夠好一點就行。
慢慢來,慢慢來。
唐觀秋在第二次紮針之後,睡眠的時間更長了,且飯量也有所增加。
每日三餐不落,而且都是非常主動的進食。甚至還沒到飯點的時候她開始喊餓。
和以前需要哄著她才吃幾口的情況全然不同。
畢娘子開了幾副藥,讓她配合紮針一塊兒治療。
為了能夠在最重要的治療時間內更好的照顧姐姐,唐見微托一位老食客為白鹿書院尋了一位不錯的六藝先生,將她替了下來。
反正小妖孽已經被打跑,唐見微的高大形象已經烙在白鹿書院學子們的心上,童少懸那頭暫時安全。
現在的唐見微,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姐姐身上。
就算一直告誡自己,不可傾注太多希望,不然失望之時可有苦果子吃。
可捫心自問,自然還是無比盼望的。
無比希望這一次能夠出現奇跡,姐姐的病情真的能夠好轉。
沈約也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唐觀秋身邊,她和唐見微兩人輪番照顧,盡量能夠將唐觀秋所有的變化都記錄下來,回頭再告知給畢娘子,好讓她對症下藥。
整個盛夏,唐見微和沈約,這兩個唐觀秋至親至愛之人,在用愛意將頑疾一絲絲地從她的身軀之中抽離。
每十日去畢娘子那兒紮一次針,回家之後再吃藥。
這段時日唐觀秋的精神狀態特別好,有時候甚至能夠跟她進行簡短但是有內容的對話。
唐觀秋的病情的的確確在好轉。
就在唐見微她們覺得姐姐的病情就要迎來重大轉機之時,卻又生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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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入秋,晨間,唐觀秋隻是晨起在院子裏走了一走,秋風吹過,她忽然劇烈頭痛。
沈約看她不太舒服的模樣,便將她帶回房去休息,讓秋心去喊唐見微。
唐見微本來是要去鋪子裏的,但見姐姐頭痛得起不來床,便立即跑去找畢娘子,接她到府中一看。
畢娘子幫唐觀秋揉按了穴位之後依舊沒能起效,唐見微著急,問她能不能紮針。
畢娘子道:“此刻她脈絡淤堵,不可紮針,不然的話恐會引起嚴重後果。”
唐見微:“那可如何是好?”
畢娘子道:“我去熬些藥,讓她喝過之後安睡一段時間再看。”
沈約一邊幫唐觀秋按摩緩解疼痛感,一邊凝神聽畢娘子的話。
此時她心裏就已經有了些不祥的預感。
畢娘子說:“瘋症最是容易反複,你們不可操之過急。”
她們沒讓畢娘子回去,接她在童府住下,安頓在客房裏。
等唐觀秋喝完藥之後,睡到了晚上,再醒來時頭疼的感覺有些減緩,不見她喊疼。
但是唐觀秋的眼神再次渾濁茫然,和她說話,她沒辦法給予正常的回應。
這熟悉的感覺讓沈約心頭上一涼。
“難道……”
沈約大步流星地過來找畢娘子。
畢娘子來檢查一番後,緩緩地歎了一口氣:“這便是我說的反複。前期太順利了,銀針強行打通了顱內脈絡,對唐娘子必定有所損傷,隻要一個不察便很容易讓脈絡淤堵,就有可能回到先前的狀態。”
沈約的額頭上蒙了一層的汗,聽完畢娘子的話,眼前一黑,強行集中精力,問道:
“所謂反複,便是又反又複。她還可以再好的,是嗎?”
唐見微和童少懸在旁不敢吭聲,全程盯著畢娘子,隻希望能從畢娘子的口中得到一絲希望。
畢娘子道:“和第一次紮針時一樣,我無法保證最後的結果,隻能盡力醫治。”
畢娘子這般說法,讓人無法反駁,唐見微她們這些親眷雖是心急,可也不好為難畢娘子。
沈約向畢娘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畢娘子歎道:
“據你們所說,她近段時日狀態不錯,想必脈絡應該已經比之前暢通不少。如今要做的就是繼續治療,且保證她不受外界刺激。但也不可一直悶在屋中,不然的話也會導致心情不佳,依舊會影響病情。這裏麵的分寸是挺難拿捏的。可瘋症便是這般難以揣測。腦子裏的病,最是不可控。”
畢娘子交待:“不讓她受外界的刺激是一,更重要的便是讓她心情愉悅,一切順著她來。”
畢娘子紮完針之後便回去了,沈約將她送至馬車上,柴叔送她回府。
沈約心事重重地穿過回廊,回到臥房。
此時唐觀秋再次睡著了,唐見微正將她被子蓋好,對沈約比了個“噓”的手勢,拉著她到屋外說話。
這一整日沈約眉頭就沒鬆開過,唐見微知道她自責,覺得是自己沒照看好姐姐,才導致她受風寒,病魔重返。
唐見微寬慰她:“畢娘子也說了,腦子裏的病不可控,即便今日姐姐沒有出門,也有反複的可能性。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用自責也別急躁。有你陪著姐姐,在姐姐身邊,本身姐姐的心情就是愉悅的了。你若愁眉苦臉,姐姐肯定也會察覺。”
沈約點了點頭,此時她也意識到自己這一整日的表情恐怕都很嚇人。
唐見微雙臂抱在胸前,對月沉默了片刻說:
“你今天都沒怎麽吃東西。我給你做點吃的,一會兒送來。你的傷還沒痊愈,得將自己養好了,才有體力照顧姐姐。”
沈約道:“有勞了。”
唐見微本來想說“都是一家人,有什麽好謝”,但突然想起沈約和姐姐的關係如今道不明白,這句話也就沒說出口。
沈約回到房內之時,唐觀秋並沒有對剛剛進屋的人給予什麽反應。
原本躺在床上的她此時坐了起來,坐在床邊,不知在思索何事。
“阿淨,還疼嗎?”沈約跪坐在她麵前,握起她的手。
麵對麵的姿勢才能更清晰地觀察唐觀秋的表情。
唐觀秋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慢慢地,眼波因她的聲音有了些變化,緩緩看向沈約。
“阿應?”唐觀秋溫柔的目光從沈約的五官上輕柔地撫過,沈約握緊她的手,努力呈現一個讓人看見之後舒適的笑容,
“是我啊,我在這兒。”
“你回來了!”唐觀秋毫無征兆,忽然往前撲。
沈約沒料到她會有這麽衝動的舉動,急忙將她接住。
身上還未好明白的傷因為唐觀秋的動作而有些迸裂的跡象,沈約吃疼,也為了能維持好兩人的平衡,便順著唐觀秋的動作往下躺倒。
“我知道你等我等得很辛苦……”
唐觀秋雙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襟,後背劇烈地起伏,幾乎要將她的衣襟生生扯開。
聽到熟悉的聲音,嗅到讓她安心又欲念驚瀾的氣息,唐觀秋混亂的思緒中,有一道清晰的感受衝破了一切混沌。
那是一種想要索取,想要融合的衝動。
她抱著沈約,緊緊地貼著她,感受沈約的體溫透過薄衫撲在心尖之上的悸動。
“你是阿應,是我的愛妻。”
唐觀秋捧著沈約的臉,在注視了短短幾息之後,咬上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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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觀秋終於對沈約發動了隱藏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