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關於唐觀秋的各種風言風語沈約全都聽在耳朵裏, 她知道按在唐觀秋身上的罪名絕不可能。
她和妻子青梅竹馬,唐觀秋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心裏最清楚。
唐觀秋愛她, 嗬護著她,即便成親這些年她為了大蒼的安定南征北伐,極少能有時間陪在她身邊, 但在如雪花一般的信箋之中,也從未透露過一星半點的怨恨。
沈約知道妻子對自己一心一意,正因如此, 更覺得從沈家流傳出來的通-奸一說分外蹊蹺。
結合這次綏川前線的反戈一擊,她明白不宜在博陵這個中心地帶久留。
沈約決定暫時遠離博陵, 去夙縣尋找唐觀秋。
聽到這裏, 一直在旁默默聆聽的童少懸欲言又止。
唐見微道:“阿念有什麽想說的便說吧。”
沈約的目光也轉移到童少懸的臉上。
童少懸道:“沈娘子,我有些疑問。若你是天子親自指派前往綏川前線,接掌兵權的話,其實目的很明顯,便是要清查綏川刺史孫允在西北的爛賬,與監察禦史的身份別無二致。這般凶險之事,沈娘子可有做過萬全的自保準備?”
沈約:“你是想說我做這麽危險的事卻沒想過會被伏擊?”
童少懸的確是這個意思, 但又覺得直接說出來有點不妥, 所以說得很委婉。
沈約說:“我去前線之前和天子相談一事,自然是保密的。我和天子在私下有書信往來甚至秘密見麵的事無人知曉。所以上綏川去收掌兵權, 也不是打著天子的名號。”
童少懸點了點頭, 了然:“難怪你秘密回到博陵也沒有和天子相見, 就是怕以一人之力打草驚蛇, 敗露了自己未死之事, 會引來更瘋狂的殺身之禍。”
唐見微:“你是想要繼續蟄伏, 讓所有人都以為你真的死了,對你這條線索放鬆警惕掉以輕心,你才好繼續在暗中調查。”
沈約說:“我領命去綏川明麵上是代表沈家出征,光耀門楣,好迷惑孫允。調查孫允都是在暗中進行。”
說起這件事來沈約還是很悔恨:“大概是之前從未吃過敗仗,對自己太過自信而輕敵,才會中了奸人之計,白白犧牲了數千位追隨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
提及此事,沈約萬分不甘。
童少懸寬慰了她一番之後問道:“前線軍資能被貪沒,必然不會是一個刺史就能辦到的。必定有一條黑線埋在地下,有無數的朋黨營私,才敢動軍資的主意。
“你出征之時肯定和天子有所約定,若是調查到孫允貪汙和挪移軍資的確切證據,能暗中挖出所有蠹蟲自然是好。可若是失敗,必定也有向天子傳信的特殊方式,對嗎?所以你在博陵向天子傳出了消息之後,就迅速離開了危險之地。若是消息能傳到天子的手裏,那天子肯定會再找到你。但如果半路被截,暴露了行蹤,那再想尋你,可此時你已不在博陵。天高地闊的也難找到你的身影了。”
沈約聽她分析得頭頭是道,倒是有點兒驚訝。
初見麵咋咋一瞧,阿慎這位小夫人看著弱不禁風天真爛漫,分明就是個閨閣之中無憂無慮的小娘子。
沒想到一開口便將沈約的想法拆解了個幹淨,讓沈約有些意外。
當然,除了童少懸說的這點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便是沈約實在擔心唐觀秋的近況,給天子留了藏著字驗的信,交托給暗樁之後,她草草將傷處理了一番,便踏上了前往夙縣的漫長之途。
“等一下。”唐見微回味了一下剛才沈約所言,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你是說,你表麵上代表沈家出征,光耀門楣,以此來迷惑孫允?為什麽孫允就這麽放心沈家?”
說到此處,結合沈家在沈約“戰死”之後,立即給唐觀秋按了一個這麽惡意的罪名,楊氏這頭速速找了個借口要將她嫁出去,很明顯是在清掃障礙。
莫非……
沈約摸著空空如也的酒杯,難掩嚴重的悲哀和失落:
“沒錯。沈家很有可能便是背地裏和孫允勾結的亂黨之一。”
此言一出,唐見微很多疑惑都解開了。
“那你……”
沈約說:“如你所知,沈家不止是我家一脈,我耶娘這邊嫡係就有七人,庶出更多。到我這一輩兄弟姐妹不計其數。誰都不可能吧野心放在表麵上,他們在做什麽,是誰的盟友,很難一一細數。我常年在外征討,對沈家內部之事不太敏感。在去綏川之前天子已經將沈家在背地裏所作所為與我和盤托出,讓我自行選擇。”
“選擇為天子效忠,還是與沈家沆瀣一氣?”
“自然如此。”
“你選擇了效忠天子。”
說到此事,沈約並無半分遲疑:“我從來隻有效忠天子,守護大蒼百姓這一條路,不存在選擇與否。沈家某些人……竊勢擁權心存歹念,自行走上不歸路便怪不得別人。他日交鋒之時,我定不容情。”
沈約的雷厲風行和霹靂手段,依舊是唐見微熟悉的模樣。
沒想到身為沈家人,她竟能夠在大是大非之前和沈家切斷關係。
唐見微最是欣賞如她這樣利落之人。
想到沈家之事,沈約便感到心口一股濁氣難消,想要再飲一杯,發現方才喝空的酒杯之中,已經再次被倒滿了酒。
是童少懸為她倒的。
沈約道了謝,一口將酒喝盡。
童少懸勸道:“這酒後勁極大,還是少喝為妙。”
唐見微揉了揉自己的顳顬:“讓她喝吧,她酒量好得要命,喝不醉。”
童少懸可是見識過唐見微酒量的人,她對這酒勁相當了解,能讓她說出“喝不醉”這話,說明酒量是真的好。
沈約喝完一杯之後說:“孫允的罪證確鑿,但天子應該不會輕易這麽快動他。畢竟他隻是個屠夫,真正躲在背後的世家勢力恐怕比想象中的還要龐大。如今你也有了新的歸宿,不怕告訴你,阿慎,此事或許和吳家也有關係。”
唐見微的目光略略一暗。
她自然明白此事和吳家有關意味著什麽……
從吳顯意對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可以看得出來,吳顯意是知道綏川軍資之案的。
她可是吳家的中流砥柱。
如此一來,是否她早就知道耶娘會含冤而死?
唐見微不得不想到,是否吳顯意也是殺害她耶娘的幫凶?
沈約說:“唐家為何會遭遇橫禍,這事我尚且不知,但必定是軍資之案的替罪羊。”
唐見微渾身發寒,腦海中浮現了一件連她自己都不想相信的事:“莫非,我阿耶也是……”
沈約明白她的意思,搖了搖頭:“唐公之德你我都看在眼裏。唐公一身正直不阿,乃是天子最為器重的肱骨之臣,絕不可能做這等事。若他真的是同謀,以他的機敏和地位,也不可能成為替罪羊。”
唐見微額頭上冒出的一層冷汗也算是被沈約的話安撫了下去。
幸好幸好。
沈約說:“我在來夙縣的路上有很多猜測。唐公或許知道此事內情,而最後他被謀害得這般迅速而不留餘地,也證明了我的猜測。唐公必定是非常重要之人。他或許和我一樣……隻不過我僥幸逃過一劫,但他卻遭遇了毒手。你和你姐姐之所以會被楊氏算計,估計楊氏也在先前聽到了風聲,一不做二不休,趁著你耶娘去世,唐家大亂之際奪爵。”
唐見微不解:“若楊氏都能聽到風聲,為何我阿耶防不勝防?”
沈約:“這也是一個切入口,值得深入討論。”
本以為隨著佘永明和佘氏一家被夷族,軍資大案又會陷入僵局。
沒想到死了已久的沈約突然活了,還帶著無數的消息回來了。
唐見微灰了幾日的心重新燃起了希望。
唐見微雖然惱沈家對姐姐一係列的暴行,但聽沈約說完這些,也明白她能留一條命回來,已經是個奇跡。
她和姐姐這一場磨難不得不說是命運的作弄,又如何能怪沈約。
唐見微:“你來夙縣這一路,依舊是隱姓埋名,隻行山野?”
沈約道:“為了以防萬一,隻能如此。本來我在元月之時就能抵達夙縣,可是東南這一代山野我比較陌生,路上竟遇到了一隻大蟲。若是放在往日,一隻大蟲我倒也不懼,可因為奔波不已,身上的傷一直沒好明白,竟差點成了它的腹中物。與它搏鬥完之後,我向夙縣前進的腳步又慢了不少,抵達那馬家坡時便昏迷了。在遇到你們之前,我醒過來兩次,但精神不濟無法獨自行走,似乎因為一身的落魄無法收拾,嚇著了幾個稚童。”
“隨後就有了馬家坡鬧鬼的傳聞。”
“原來是將我當做了鬼。”
“還有小孩被吃的傳聞……”
沈約也有點哭笑不得:“都是一些風言風語罷了。”
如此一來,前因後果都理順了。
沈約不是不想回來,這一年多的時間裏她從遙遠的西北回到了博陵,再從博陵出發奔向夙縣,一路上連官道都不敢走,生怕暴露身份。
即便九死一生,她依舊跋山涉水不歇步,回到了姐姐身邊。
可是現在的姐姐身邊,已經有了……
想到此事,唐見微就有點兒悶腦的暈眩。
姐姐的病情,因為癡症做過什麽,和季雪之間的事,唐見微不可能不讓沈約知道。
即便姐姐和沈約已經不是妻妻關係,但姐姐心裏一直記掛著誰,她再清楚不過。
一向識不清人的姐姐,在見到那個馬家坡上麵目都無法看清的“鬼魂”時,竟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這便是旁人無法參透的感應。
唐見微明白的,若是她和童少懸在一塊兒生活十年,即便童少懸也落魄至此,唐見微也有信心一眼就認出她來。
姐姐對沈約的執著,唐見微都看在眼裏,也隻有沈約能給姐姐快樂。
可是沈約對姐姐是如何想的?
此時的姐姐已經和之前不太一樣了,沈約愛的是那個聰明溫柔的姐姐,是能夠參透旁人痛苦,不吝憐憫的姐姐。
可是,現在的姐姐就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準確表達,甚至與沈約之外的人有了肢體上的親密觸碰……
這一切沈約能接受嗎?
就算現在能接受,往後呢?一年五年十年之後,要是姐姐的病還是沒好,沈約厭倦了,開始欺負她,甚至拋棄她呢?
到時候,姐姐又該如何是好?
季雪卻是不一樣的。
在她認識姐姐的時候,姐姐就已經病了。
姐姐對她“肆意妄為”之時,季雪都不曾有過任何的怨言,也遵守承諾,一直在細心耐心又保持距離地照顧姐姐。
唐見微捫心自問,若她是季雪,每日麵對自己喜歡的人,隻能照顧卻不能靠近,這實在太折磨人,她做不到。
唐見微陷入了兩難之地,她明白,自己再愛姐姐,終究是個局外人,她無法代替姐姐做任何決定。
唐見微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沈約明白現在的姐姐和她熟悉的那個人不同之處。
告訴沈約,姐姐經曆了什麽,在她不在的時候,又是誰在為姐姐默默付出。
這個結,隻有她們本人可以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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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府前廳花圃內,郎朗星光之下,季雪正在打理枝葉。
手裏捏著一根徘徊花的花枝,本是要將旁枝修剪去,撚上了枝條季雪便凝在了原處,就連眼睛都未曾眨上一眨,思緒早也飄到了遠處。
肩頭有人落下一掌,季雪驚得一哆嗦,手被徘徊花花枝上的刺給紮破了。
“你怎麽回事?發什麽呆啊?”
剛剛從鋪子回來的紫檀路過此地,看季雪獨自發呆,本來想過來跟她說端午就要到了,該采買粽葉了。沒想到隻是輕輕一拍,竟讓她嚇了這麽大一跳,還紮破了手指……
季雪將指腹含在口中,悶著搖了搖頭。
“這一天天的,心事重重。”紫檀嫌棄道,“能不能把心思都花在正事上啊?端午粽葉你這邊準備還是我來準備?”
季雪說:“我來就好。”
“行,那就交給你了啊。對了,幫我多買一萬片回來。”
季雪神情恍惚地點了點頭。
端午時節鋪子裏也肯定需要售賣粽子,就不等三娘提醒了,紫檀直接給準備好,到時候三娘肯定要誇她心思周全。
因為今日不宵禁,食鋪關門晚,紫檀這個時辰才回來。
將曬好的衣衫收回來,抱在懷裏往東院走的時候,紫檀看見前麵走來一位女子。
這女子身穿一身飄逸的月光黃長衫,行動如風,卻又帶著一絲陌生卻熟悉的氣息。
這是……
紫檀忽然停下腳步,她看清了……
這是,沈約。
是沈約的亡魂!
沈約見到紫檀,喚了她一聲,卻見她神情巨變,將手裏的衣衫一股腦丟了過來,大喊一聲:“鬼啊——!!”
連滾帶爬地跑了。
沈約將衣衫從臉上拿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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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我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