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有唐見微在, 白鹿書院的六藝課前所未有地受歡迎。
本來她隻負責女部的六藝之三,後來男部聽說了唐先生授課之事,一窩蜂地跑去找院長, 讓院長不可以厚此薄彼,他們也需要唐先生的教導。
院長被鬧了個頭大,將唐見微請來, 想要詢問她的想法。
唐見微來書院教書, 本來也是為書院缺少六藝先生救急來的。
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要讓那纏著童少懸的董娘子知難而退。
食鋪裏一堆事兒都壓在童少潛的身上,唐見微還得回去幫忙,不可能真的在書院裏長期執教。
所以唐見微婉言謝絕了此事。
院長很明白她的想法, 同時也對這位唐先生能夠如此受到學生的歡迎有些意外。
當初她來應聘六藝先生的時候, 院長還覺得這位小娘子雖談吐不凡, 禦射全能, 但說到底年紀還是太小,未必能夠讓那群學生信服。
沒想到還沒幾日, 信不信服都兩說了,簡直成了白鹿書院的頭號紅人。
到底是博陵世家女啊,有見識也有手腕。
聽說男部那邊去找院長,要和女部“爭奪”唐先生, 女部的一群小娘子趴在屋外偷聽,聽到唐見微謝絕之後, 這才算是安心, 狂奔回去報信。
“太好了, 唐先生還是我們的!她不去男部!”
一陣歡騰之後, 有人道:“雖然有這個大好消息, 可我們還聽到了一個壞消息。”
“啊?還有壞消息?”
“對, 唐先生隻是暫時來救場的,她不會在咱們書院長期教書,可能過段時間聘請到了新的六藝先生她就要離開了。”
“什麽?她還要走?!新來的六藝先生能夠比得上唐先生的一根小指頭嗎?”
“別又是跟之前那個叢先生一樣……五大三粗,身上一股味兒。”說著小娘子還在眼前扇了扇,仿佛已經聞到那股讓她特別不喜歡的味道。
“說起來,唐先生身上好香啊。”
“對對對!我也聞到了,上回她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那香味可是太好聞了,似乎我在夙縣沒有聞到過類似的薰衣香味!莫非是從博陵帶來的?”
“我怎麽沒聞到?為什麽唐先生都不從我身邊經過?!啊啊啊羨慕死人了!”
“以前我就羨慕童長思聰明,現在我更羨慕她了!自己聰明就算了,還趕上天子賜婚!賜婚也罷,居然隨便一賜就賜了個天仙下凡!以前病懨懨的小個子成了親之後居然越長越高,越來越美!童長思上輩子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吧?”
“據我所知,童長思之所以身子骨越來越好,也是唐先生每日細心給她準備藥膳,一點點調料滋補而成。”
“啊啊啊別說了,再說自刎。”
一群小娘子在這邊七嘴八舌,明目張膽地議論唐見微和童少懸,羨慕之意溢於言表,一字一句都落在不遠處董重靈的耳朵裏。
董重靈在見到唐見微本人之前,還對自己頗為自信。
誰能想到,她會閑到來書院教書?一見之下,董重靈沉默了……
這唐見微的確長得有點好看,可也不至於到天仙的地步吧?
夙縣這些小娘子們個頂個的沒見識,隻不過騎個馬而已,居然讓她們魂兒都被吸了個幹淨!
董重靈聽到這幾個無腦胡誇的人就煩,路過她們時丟下一句“沒見識”,便要走開。
沒想到身後追上來一句嘲諷:
“是啊,我們是沒見識。就算沒見識也好過你比天還厚的臉皮!”
董重靈背對著她們,渾身仿佛被刺紮得發痛。
這些刺再一次紮進了她還未完全愈合的舊傷口之中,覆蓋在她身體上,讓她渾身發涼的,是來自她自己內心深處,冰冷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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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課董重靈沒有去上,她獨自一個人跑到了書院後山,坐在涼亭內發呆。
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她手邊沒傘。
算了,沒傘就沒傘,她也不想回去,不想麵對任何人。
人群讓她極度惡心,此時此刻她隻想躲在沒有嘲笑聲的地方,獨自待著。
天色漸暗,大雨沒有要停歇的跡象,反而更加肆虐。
董重靈不知不覺在涼亭中睡了一會兒,醒來時是被一陣雷驚醒的。
不知是何時辰,董重靈四下看了一圈,發現周遭的環境和她來的時候大不一樣,通向地麵的石階上麵蓄滿了水。
她試著踩了一腳,踩點兒滑倒。
水至少已經漫過了腳踝。
到這時候她才有點害怕,天公似乎也在欺負她,幾個悶雷下來,電閃雷鳴之間天色更暗了。
狂風不止,仿佛一瞬入夜。
一陣颶風猛地刮過來,涼亭邊上的小樹幾乎被連根拔起,向她的腦袋橫掃過來!
董重靈捂著頭驚叫伏倒在地,幸好那小樹被涼亭阻隔,不然的話非得結結實實砸中她的腦門。
可就因這伏地的舉動,讓董重靈之前就沒有怎麽好明白就胡亂跑的斷腿,再一次劇痛起來。
董重靈想要站起來,嚐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有人嗎……”她越來越慌,對著無人的大雨滂沱喊道,“有人在嗎?誰能救救我!救命!”
先前對人群的厭惡感,此時迅速變成了期盼。
繼續一個人呆在這裏,萬一雨下得更大,被積水淹沒了怎麽辦?
要是再一次遇上泥石流,她這一雙腿無論如何也沒法順利逃走的。
董重靈哭喊著,非常後悔為什麽獨自一人來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
可又有誰願意陪在她身邊呢?
董重靈心內翻湧出無數的酸楚,抽噎不止。
忽然,她聽見了踏水花的聲音,立即停下了哭泣,抬頭向涼亭之外的雨瀑中翹首而望。
真的有人!
大雨之中,有個戴著鬥笠身披蓑衣的人向涼亭這兒來了!
仿佛天降救星,董重靈大聲地喊著,也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眼淚和鼻涕混在一塊。
那人到了涼亭,發現趴在地上起不來的董重靈,過來將她扶起。
董重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即撲到那人身上:“救我!我腿斷了!”
那人卻是冷淡地將她往外推了一把:“你這逮著人就撲的臭德行,什麽時候能改改?”
董重靈聽到這聲音,一愣。
唐見微將鬥笠一掀,一張豔麗又冷淡的臉出現在董重靈麵前。
“是你,你來幹什麽?”董重靈立即放開唐見微。
“我也不想來,但學生不見了,整個書院的人都在到處找你。我也是先生之一,沒辦法,隻能出來尋人。你讀書的本事沒有,胡亂自找危險倒是一等一。跑到這危險的後山所為何事?之前書院不都已經三令五申不許來後山?這塊兒極其容易再次爆發滑坡,你想要跟著涼亭一塊兒被埋嗎?”
唐見微板起臉訓人的本事超群,董重靈本來就一肚子的委屈和挫敗,被她這麽一罵直接捂著臉,賴在地上大哭起來。
麵對這般慘哭,唐見微完全沒有想要說好話哄她的意思,反倒是坐到一旁歇歇腳。
她四下觀察了一番,確定後山暫時隻是積水,應該沒有塌方的危險,隨後撐著臉坐下,像看表演一般看著趴在地上耍賴的董重靈。
董重靈哭了半天,發現唐見微一句話都沒有說,悄悄看一眼,這女人居然就這樣冷眼旁觀?
董重靈立即不哭了,擦掉眼淚撐著身子坐起來,怒視唐見微。
唐見微垂著眼皮:“哭夠了?能說點人話了?”
董重靈:“你就是來看我笑話的吧,你才是不會說人話!”
唐見微倒也不藏著掖著:“我的確是來看你笑話的,有什麽問題嗎?我會來白鹿書院教書,不就是為了讓你看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才來的嗎?”
“哼,博陵女真是好大的口氣。就算你是博陵來的又怎麽樣?我可打聽過,你家原本在博陵的確算是有頭有臉,可是你家人不都死光了嗎?現在的你還不是要靠著童家人給你張羅?依仗著童家,你才能夠擺攤開鋪子?說到底那也是童家的產業!”
唐見微笑得特別迷人,還有點兒樂在其中的意味:“是啊,那都是我夫人的產業。別說是食鋪了,就是我本人也都是我夫人的。我和她是正兒八經拜過堂成過親的一對兒,此生此世我們都會在一起,我夫人也隻愛我一個人。我的就是她的,她的也是我的,我們呀不分彼此。”
沒想到唐見微會突然一臉春色地說起這種事,董重靈氣急敗壞:
“誰要聽你們的恩愛之事!”
“不想聽?簡單,那你走就行。”唐見微手指一揮,仿佛給她指一條光明大道。
董重靈腿疼得根本站不起來,更別說是離開了。
唐見微完全是在欺負她!
董重靈作勢又要哭,可是轉念一想,就算她哭,這個壞女人也不可能說上一句好聽話,還會被她小瞧了去。
董重靈嘴角往下垮了一垮之後,很快將情緒拉了回來,擦掉眼淚,不哭了。
“不哭了?能說人話了嗎?”唐見微似乎在等她。
原來這個唐見微是真的來找我說話的……董重靈看向唐見微,用撒嬌的語氣說:
“你看書院裏那麽多人喜歡你,你完全可以再去找一個合襯你心意之人啊,為什麽要扒著童長思不放?我知道你為了氣我,故意在她脖子上留了個吻痕,想要證明你和她的感情有多好。可是,你們倆是在完全沒有感情的情況下成婚的,不是嗎?就算後來培養出了一點點的感情,你也不能攔著長思再尋她的真愛啊。”
“真愛?誰?你?”唐見微一點兒都沒有被她的話所激怒,反而用憐憫的目光看著她問,
“阿念應該有跟你說過,她從很早以前就喜歡我了吧。我和阿念可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天子她老人家真是有眼光。”
“阿念?是童長思的小字?”
“哦?你還不知道呢?”
董重靈說不過唐見微,本能地開始撒潑:
“那又怎麽樣?你現在耶娘也死了,就算回到博陵也是舉目無親吧,沒人搭理你!對童少懸的仕途也不會有任何好處!可是我就不一樣了。我阿耶是昂州長史!他最聽我的話了,隻要我說一聲,他必定會助童少懸上京應考,這夙縣貢生的名額非她莫屬!根本無需再爭!行卷和省試之時也能給她更多助力!這些你做得到嗎?”
唐見微點頭,讚同道:“我的確辦不到,以我的學識的確無法在應考上幫到阿念,但阿念也不需要旁人的幫助。就算沒有人幫忙,夙縣的貢生除了她之外還有誰?你且在白鹿書院找出一個能與我夫人學識相媲美之人?”
董重靈忽然想起了童少懸那“神童”的名號。
“再者,阿念外祖家可是長孫氏,你剛才所說的一切,隻要你能辦到的,長孫氏隻怕會比你辦得更利落百倍。你覺得是你董家可以和長孫家一較高下?”
“什麽?長孫氏?”董重靈完全不知道童少懸的外祖家居然姓長孫。
“而且,有件事我要跟你說明白。”唐見微收斂了笑容,站起來直視她,極有壓迫感,
“無論這世間有多少人,旁人喜誰惡誰,都與我無關,最合襯我心意的人就是阿念,隻有阿念。她是極難尋覓的良人,我既然這般幸運能夠擁有她,我就會用盡我全力扒著她不放。此生此世我都不會放開她,她是我一個人的,我也隻屬於她。若是誰妄想插足我和阿念之間,隻要我唐見微還有一口氣,就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你也知我凶悍,你若是再對我夫人糾纏不清,我就不止是凶悍了。”
唐見微上前一腳蹬在董重靈的肩頭,幾乎將她踩回地麵。
“我夫人如何將你這條命救下的,我便會原原本本地討要回來。”
董重靈被她凶神惡煞的舉動嚇壞了,想要掙紮,卻完全無法從她的強大力量的控製之下掙脫。
“放開我!”董重靈大叫著,“唐見微!你要殺人!”
就在董重靈以為今天要命喪於此的時候,唐見微將腿撤開了。
董重靈眼眶裏還掛著驚魂未定的眼淚,唐見微卻將她扶了起來,坐到一旁。
董重靈實在是想不明白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些什麽,感覺她的脾氣一時一變,極難琢磨。
唐見微說:“如果你能改過自新,從此對我夫人隻以同窗的身份相待,不再纏她的話,我不介意和你做個朋友。”
董重靈詫異:“誰要和你做朋友?”
“是麽?”唐見微說,“你轉到白鹿書院,不就是想要重新開始嗎?結果依舊一塌糊塗。董重靈,你身邊怎麽連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唐見微的話讓董重靈心上某個地方被痛快地撕開,她完全沒想到居然有人懂她所想,知她所怨。
要是說之前的裝腔作勢的哭,是她從小到大為了得到某些東西或是某人關注而練就出來的本事,那麽在唐見微說出這句後,她失聲痛哭,則是從未有的真實悲痛。
董重靈放聲大哭,哭得地動山搖,連風雨聲都不及她。
唐見微是有意說這句話,走出解開她心結的第一步。
沒想到這人……哭聲能把鬼都吵死,唐見微捂著耳朵嫌棄道:
“行了,哭兩聲意思一下就好,如何連喊帶叫?”
董重靈哭得眼睛都沒了,咧開的嘴倒是占了臉的一半大,聽唐見微這般冷血,還在嘲笑她,對著她一邊哭一邊譴責:
“還不是你說的我!我哭怎麽了!許你說就不許我哭了?!我身邊就是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以為我想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哪兒不好了?!你們怎麽就不理我了?我隻是想要爭取自己喜歡的東西,難道有錯嗎?!誰也沒教過我該怎麽做啊!嗚嗚嗚嗚——嚶嚶嚶嚶——”
董重靈哭得渾身發抖,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將所有的怨氣和委屈都哭完了,渾身力氣哭了個幹淨,這才虛脫一般靠在涼亭的柱子上歇會兒。
“哭完了?”唐見微問她。
董重靈用一雙魚泡眼瞪唐見微。
“哭完了就回去吧,別一會兒真的塌方,咱們都得死在這兒。”
唐見微重新將鬥笠戴了起來,董重靈抽泣著問她:
“你真的……是來找我的?”
“不然呢?”
“為什麽?為什麽要找我?”
“因為你是我的學生。”
“就算是學生,我纏了童少懸這麽久,難道你不是該恨不得我死嗎?為什麽……”
“你不會得到我在意你這個答案的。”唐見微毫不留情地拆穿她,“要說在意,也是因為你是我夫人的同窗,隻要和我夫人有一點點關係的人,我都在意,僅此而已。而且,恨不得你死和你真的死了,這是兩碼事。”
董重靈將眼淚擦掉,看著唐見微的背影問她:“唐見微,我是不是……真的很惹人討厭?這輩子,是不是真的不會遇到真心喜歡我的人?”
唐見微一邊將鬥笠的繩帶係在下巴之下,一邊說:
“想得挺美,你自己都不曾真心對待過別人,又怎麽可能得到別人的真心回饋?要想被愛,首先要學會如何去愛人。”
董重靈張了張嘴,本能地想要反駁她,可是思來想去一番,不得不讚同唐見微的話。
“其實,我曾經有一個很喜歡的人。那人……和童少懸很像很像,都對我十分冷漠。”
董重靈雙臂撐在身子的兩邊,濕透的身子瑟瑟發抖。
這是她第一次跟別人提及這件事,這件讓自己丟臉至極的事。
“我不明白,我明明長得不錯家世也好,為什麽大家都對我避而遠之。從小到大我耶娘隻給我疼愛,我想要的東西他們都會無條件地滿足我。可是他們沒人告訴我該怎麽去愛一個人。我不知道……愛不就是占為己有嗎?其實你不也和我一樣?想要占有童少懸。”
“愛包括占有,但不隻有占有。寬容、疼愛、相互理解、相互扶持、至死不渝……這些也是愛的一部分。”唐見微看著連天暴雨,說著說著想到了童少懸,想到她的愛人,嘴角克製不住地往上揚。
董重靈聽著她的話,充滿了向往。
“我也想要!”
“?”
“我也想要一個愛我的人!我可以寬容對方疼愛對方,也能至死不渝啊!”
“這種事哪是動動嘴皮子就能有的?”
“那我該怎麽辦?”董重靈身子前傾,拽住唐見微的蓑衣,哀求道,“唐先生!唐姐姐!你告訴我吧!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行?!”
唐見微露出了得逞的微笑:“自然是要去更廣闊的天地尋找答案了。”
“更廣闊的天地?你是說?”
“我的家鄉,博陵。在博陵你能遇到來自天南海北各式各樣的人,在那兒,你一定能找到一個與你誌趣相投的愛人。”
董重靈沉思:“博陵啊,好遠……”
“怕了?那你別問我,自己慢慢想吧。”
董重靈長長地歎了一息,如今她在白鹿書院也被淪為笑柄,繼續呆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而且這個博陵女可真高傲,偏偏又特別能說到她心裏去。
所以,去博陵就能變得這麽厲害麽?
博陵到底是個什麽臥虎藏龍的地方?
“哼。”董重靈撇撇嘴,“去就去,怕你不成?”
※※※※※※※※※※※※※※※※※※※※
童少懸:我怎麽覺得,這是你給董重靈下的套呢?故意將她指到博陵?
唐見微:有嗎?
童少懸:我還不懂你?!
唐見微圈住童少懸脖子:是是,我寶貝最懂我了。來親親。
一番親吻之後,童少懸:剛才在說什麽事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