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恨相見晚也(五)
老皇帝過來時,窗外的夕陽正落在枯敗的老樹枝裏,暈染一片。倦鳥飛回,獨自返了舊巢,孤寂地望向遠方,一聲不響。
我屈膝坐在床板上,背抵著冰涼的牆,看著他愈發衰老的精神氣,惡劣地,沒有行君臣之禮。
從二十一年春到二十四年秋,也不過三四載光陰,我跋山涉水,離家北上,見過繁華,嚐過孤獨,有過抱負,失過所學,怨恨過,也感激過……到頭來,親人舊友,死的死,散的散,身擔浮名,一事無成,坐在寸步難行之地困惑生死。
這一切,都因他而起。
兩兩相望,聽他以懷念又遺憾的口吻起:“你與阿洵很像,都是圓圓臉,杏仁眼,一笑活潑又靈動。”我靠著牆,驟然就笑出了眼淚。
“陛下對我阿娘莫不是也恨相見晚也?”手掌蒙在臉上,眼淚還是從指縫裏頑強地流了出來。
老皇帝在破舊的床板上坐了下來,混濁又銳利的雙眼打量著我的無禮,卻並不生怒。
“不是,朕識她,在梁渙之前。那會兒,她才十六歲,和你來長安時一樣的年紀。”
他一身民間裝扮,青灰色頭巾裏稀疏地裹著黑白相間的頭發,在我如此失態之下,仍願言語溫和相待。如果沒有或者我不知道那些陳年的齷齪醜事,也許此時他算是一個有點兒和藹的老頭兒。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看著沒有任何妨害的平庸老頭兒,一生站在權力的頂峰,坐擁山河萬裏,手握利刃決人生掌人死,給許多人帶去了榮耀,也給許多人帶去了不幸。這其中有他自己,有他的後宮,他的兒女,他的朋友,也有他的臣民。
我明知他有備而來,有話要對我交代,仍難免心有不甘,忍不住反複討伐:“陛下如今垂垂老矣,形單影隻,午夜夢醒,可否會害怕昔年那些冤屈的孤魂?”
對於我這種落敗者的不遜,老皇帝顯然不痛不癢不在意。
他望著我,緩緩地伸出了長滿皺紋的右手,我看出了他的意圖,將臉偏過了另一邊,朝向窗外。
他落了空,有些落寞地收回了手,以上位者的低姿態向我拋出了誘餌,“四喜,你喚朕一聲爹爹,朕將你放出去。”
爹爹。
我看向他蒼老的臉頰,愣了愣,不知是他異想開還是我病得不輕,於是一字一句道:“我爹爹,李清言,是琅琊郡歡喜鎮上的教書先生,死於二十一年春。”
老皇帝啞口無言地瞅了我會,歎氣道:“當年,阿洵也是像你現在一樣的倔脾氣,所以才……但是李清言之死,你可以去問段樅,與朕無關。他早就沒了生的念頭,要不是撫養你,當年可能就去了。”
“那孟桑呢?梁大將軍滿門呢?他們如何就該死?”我抹了把眼淚。
“孟桑想嫁段樅,是以被平遙利用,自縊而死,緣於她自己。梁渙手握兵符,居功自矜,朕當年若再不出手,屆時被屠滿門的就是喬家。朕喜歡阿洵,阿洵也喜歡朕,我們卻不能在一起。我們又有什麽錯呢?”
老皇帝反問。我驀然想起孝明懿皇後。
每個人同我講話的時候都是誠誠懇懇,讓我以為可信。可是結果卻不過是每個人愛恨之餘的真假參半罷了。每個人在每個饒心裏都何其無辜!
他又道:“李清言是才華過人,滿腔抱負,但為人行事,有許多士子清高的通病,不適合於朝廷。朕那年降罪於他,亦在保他。將你交於他撫養時,朕並不知道你是阿洵與朕的孩子。朕若知道,定不會讓你漂泊在外多年……”
我出聲打斷他道:“陛下何出此言,我阿爹得到過的倫之樂,陛下這一生是永遠也體會不到的。”
我油鹽不進的架勢,老皇帝終不耐,起了身,走了幾步,停住,沒回頭道:“四喜,朕沒有多少日子了,庭芳即位後,會大赦下,借機放你出去。段樅在外麵等著你……段樅,他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之人。你有恨,恨朕一人便好,別辜負了其他人對你的心意。”
恨他一人便好。
我望著老皇帝駝的明顯的背影,將下巴磕在了膝蓋上。
他活了一輩子,終是沒活明白。活著已經這麽累,我單單要恨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