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棋盤
儒門,薌城的立身之本。
千百年來,若非這些儒生兢兢業業,斬斷其他宗門伸出來的鹹豬手,薌城早就嫁人了……我是說,薌城早就易主了。
而近三百年來,儒門想要斬斷這些觸須,變得愈發艱難。
無他,是因為商貿的興起,金錢交易,少不了人情往來,讓各方之間的利益紐帶相互捆綁,變得模糊不清,曖昧不明。
至於這之前嘛,儒門一直奉行簡單高效的手段,那就是將一切宗門拒之門外,除非修真者的品性得到了儒門的認可。
時代變了,大勢所趨,薌城人不可能因為儒門的煩惱和難處,而放棄改變自己,改變家人,改變朋友命運的——錢。
商貿,確實也讓原本清貧的薌城變得富饒起來,各家各戶日夜不息的燈火,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儒門最終也不得不跟著改變,變成了如今與外來戶和本地宗門舔狗對立的樣子,儒門有大量屬於自己的產業和商行,目前為止,一直占據優勢。
然而,這個優勢,在不斷縮小。
不是因為儒門的商行沒落,而是因為……隨著文聖遲遲不出山,敵人越來越放肆了。
像是林家這般,明明世代都享受著儒門的庇護,是根正苗紅的本地人,而且還過得很不錯,又沒啥憫天悲人的淒慘背景,對薌城其實也沒有多少不滿的,都能背叛……何論其他人呢?
以上這些,都是老夫子郝策給珂芋的科普。
“夫子,這些內容是可以隨便和外人道來的嘛?”
“有何不可?盡可能的將問題擺到明麵上,大家一起集思廣益,思考如何解決,薌城就是這樣走到今天的——就算是凡人,偶爾也會有靈光一閃的時候,畢竟聖人千慮,必有一失,而愚者千慮,或有一得。”
此時,珂芋已經收起了霧舟,一起乘坐老夫子的雲架,直接前往儒門。
雙方一番交談下來,夫子郝策已經知道,麵前的人來自琢治洞天,這個洞天似乎一直封閉著,最近才重新開啟。
珂芋也知道了這其中的緣由。
這其實也不算什麽稀奇事,千年的黔玉之禍,影響及其深遠,實際上,很多洞天內的人族都自閉了,字麵意思的自閉,將自家穿界門全部封印或者摧毀,在當年是常規操作。
待到今天,依舊不時有某個洞天,直到今天才小心翼翼的打開封印,發現外邊的變化翻天覆地。
而儒生,都擁有一定鑒別謊言的能力,夫子郝策,正是其中的翹楚,若非如此,當發現不明飛行物造訪薌城的時候,也不會是他出來迎接。
而珂芋的說辭……是大實話啊,她確實是自閉了10萬年,也是第一次出來看世界啊!這個悲傷的事實根本不需要任何謊言掩飾!
琢治洞天的情況並不稀奇,而對於儒門來說,羽仙子顯然是個可以打交道的對象。
看看孩子就知道了,這些孩子都是凡人,而身為修真者的羽仙子待他們卻很和藹,既然與那些修真者不是一路的,儒門當然要爭取。
爭取琢治洞天的修真者,不要被上三派下三門,這六大修真宗門同化,告訴他們——世道不止如此。
隻要是願意善待凡人的修真者,薌城都是很歡迎的。
再說了,羽仙子的修為高深莫測,至少元嬰大圓滿的郝策,沒能瞧出其修為深淺。
夫子郝策說話很直,居然直接將上述自己的考慮和儒門的決策,全部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了。
過於直白和坦蕩,反而讓珂芋有些不適應了:“你們儒門門生說話,都是這麽不拐彎的嘛?”
夫子郝策擺擺手:“非也,聖人雖有雲: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遠於其身,但大體上,我等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而羽仙子您,我看得出來,您是有大氣量的人,我等當以誠待之。”
珂芋點頭,養氣功夫嘛,她自認確實修得不差。
儒門很快就到了,儒門不在薌城,而在西邊的竹林之內,竹林再過去,就是封禁至今的儒山。
門生早就收到了郝策師兄的傳訊,準備好了客房和招待用的茶水點心。
茶是用百年生靈竹的竹瀝泡成,配合上好的升仙茶葉,還有獨特的儒門沏茶法,茶的香氣悠長,僅僅是聞,身心仿佛就能靜下來。
茶點是用竹籠蒸煮而成,帶著靈竹的香氣,甜而不膩——墨書桃這寶寶已經吃掉兩盤了,墨博容一臉沒人見人的模樣,但手裏卻沒停,杏仁膏荔枝膏啥的來者不拒,就連不苟言笑的唐包包,都多吃了幾塊。
——琢治現在還沒有如此像樣的精致點心,這也是事實!
首先糖的主要來源,甜菜和甘蔗就沒有種啊,隻能靠蜂蜜——珂芋為了這個,還去外邊抓了不少蜂窩回來滿足柏溪人的需求。
珂芋默默望了一眼三個見了甜食沒個正形的孩子,郝策連忙表示不礙事,茶點就是用來吃的,吃得開心,比什麽都好。
珂芋默默轉回視線,其實——她也想吃啊!她都十萬年沒吃過像樣的甜食了!
“回歸正題,”珂芋說,“儒門當年於天地有庇護眾生的大恩,於情於理,我等都該報答一二。”
郝策聞言,起身就是一禮,珂芋趕緊扶住老夫子,不受這一禮。
“夫子還是先說說,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吧。”
夫子郝策重新坐下,似乎在權衡這什麽,珂芋也沒有催促,因為她知道,接下來,這位夫子要說的內容,恐怕就是“沒法盡可能拿到台麵上,讓大家一起參謀”的事情了。
“你們琢治,如今可還有文廟?”
珂芋:……
陸二甲依舊帶著臉譜麵具,他站在珂芋後方,因為知道自己不會讀空氣而一直沉默著,但發現珂芋有點猶豫,便忍不住回答:“不好意思……沒有。”
夫子郝策臉上也不見惱怒或者不滿,他隻是點了點頭說:“那……就要從頭說起了。”
似乎,夫子郝策並不是責問琢治為何沒有文廟,這個問題,隻是說明的一環。
“您知道文運嗎?”
運勢、緣分,大道推衍。
隻要是大道,就必然有影響其興衰的運勢存在,同樣的,文脈也有文道,自然有文運。
珂芋沉默了一會回答:“如果我的猜測沒錯,儒門的文運……在當年文聖庇護眾生的時候,就耗盡了吧?”
不管是之前與畫中魔是共生關係的書生,還是她自己所見,路上從林家人那兒打聽來的版本,都是文聖以文廟為支點庇護眾生。
文聖本人哪來如此大能?當然是透支修為,透支生命,文運,傷及文脈!
而據說,文聖本人應該有好幾個徒弟的,可這些徒弟如今卻根本不見影子,顯然也是在當年……
就是因為文聖、文脈和文運同時大傷,儒門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連最後的地盤,都快要失去了。
這就是所謂的,老天不站在自己這邊,怎麽努力都沒用吧?
夫子郝策坦然點頭,顯然,儒門上下都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
“近千年來,我們也不是沒有想過要修複文脈,恢複文運,然而……”
夫子郝策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現狀已經說明了結果。
直接原因是,其他宗門治下,根本不允許百姓修建文廟!
雖然有學塾,然而教材卻全是經過修真者編纂和修改的,有失儒風的歪門邪道。
外加郝策沒提的文聖齊子回涼透了一事。
種種因素影響之下,儒門,如今已經衰弱到了極點。
儒門日薄西山,苟延殘喘,而這次幾大宗門,就像是嗅到的鮮血的豺狼那般,隨時有可能直接整個儒門撕裂,與之相比,東鬆仙君的布置,不過隻是鐵騎踏平土地之前的,一個小小試探罷了。
“您願意說服林家倒戈,已經幫我等大忙了,薌城的風景雖好,看完後便早些回去吧。”
珂芋:……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類似的發言了,畫中魔是這麽建議她的,夫子郝策也是如此建議她的。
隻是,她的心境,比起最初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有了很大的轉變。
……不開心,很不爽,意難平,為什麽?
珂芋花了點時間梳理自己心理,然後她得出了結論:
很簡單,為什麽……好人沒有好報呢?
為什麽,為人族爭命的儒生,到頭來卻要死在同族手裏?
最意難平的是,這個快要死的好人,到頭來還在擔心把別人拉下水。
夫子郝策,難道真的有必要對珂芋這麽坦誠嘛?
沒必要,真的沒有,他這麽說,說得這麽清楚明白,就差直接吼一句:
——別給儒門陪葬了,趕緊滾吧!
就是想要讓珂芋在最短時間內明白,儒門這趟渾水太可怕了,讓她知難而退。
“我還以為,就算不畫個大餅,您也會說些吉利話,至少……不會讓人這麽心灰意冷。”
旁邊端茶的書童揚起小臉,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我儒門一人做事一人當,自己的道自己護,是生是死,但求無愧於心!”
珂芋笑了——
“好,那咱們就嘮叨幾天,不趟這渾水了。”
夫子郝策點了點頭,覺得不枉自己當了一回直腸子:“薌城是個好地方,這幾天無事,你可以多看看。”
對,她不趟這渾水了,為什麽要趟水呢,不累嘛?
直接把渾水連地皮一起掀了不就完事了?
對,她本來是想入鄉隨俗一點的,現在想來還是算了,這棋路太臭了,直接掀棋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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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其實磨了好久啊……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女主直接開始掀棋盤,一條是珂芋決定尊重儒門的選擇,見證到最後,然後幫助薌城重建新的儒門。
第一條路偏向人性,也就是意難平,第二條路偏向神性,也就是更接近於佛係心態,什麽都可以。
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思維模式,也決定了本文之後兩種不同的走向。
想了想……如果神性是要好人沒好報,珂芋肯定會選擇不當這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