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規是個丟人玩意
天氣開始暗下來了，陸二甲點燃了油燈，在昏暗的燈光下，珂芋仔細回憶，這樣一說……是很奇怪，這些匠人，最多隻用過直尺和90度角尺，別說是圓規了，連量角器都沒得。
能夠開發出偃甲的偃師，雖然其使用的靈氣原理與上輩子的物理學有著很大差異，但結構學和幾何學之類的，應該存在共通之處。
再說了，這個世界畢竟還存在萬有引力，物理也不能一點都不講吧？
在這種情況下，匠人的數學工具基本隻有尺子，連三角板都沒得，怎麽想都有些奇怪？
但是……珂芋回憶起自己是如何重新推算出圓周率的。
目測出圓周長，然後除以直徑。
說到底，這和墨老所用的方法有何不同？
而這個計算圓周率的方法，普通人是很難使用的，不是每個人都是祖衝之，有那麽多靈光一閃，耐心、決心和毅力。
從這一點來說……她也沒資格指責別人咋滴。
如果能靠目測就能知道周長和麵積，如果不需要圓規就能劃出一個完美的圓形，那麽圓的計算公式，還有圓規，有什麽存在的必要？
修真者是如此，修真者之下的能人異士，道士偃師之流，也是這樣想的。
在這個世界裏，掌握著知識和智慧的，永遠是這些能人異士和修真者，也就是說，想要成為一名數學家，首先你要有靈根，其次你要有數理才能。
不然的話，你連個幾何都畫不好，談什麽數學？
想要成為天文學家，同樣需要先有靈根，後有天文天賦，因為這個世界有各種提高目力的方法、有神識探知，還能與猛禽共享視野，但就是沒得望遠鏡。
就算是畫家……也是一樣的，因為有靈根，就代表能夠溝通天地靈氣，與萬物交匯，說人話就是更容易有靈感和意境，對作畫必須的空間想象力非常有幫助。
但問題是，以珂芋近來的觀察和詢問可知，擁有靈根的人，比例大約是100：1，也就是100個人當中，平均隻有一、兩個人具備靈根，然後100個靈根當中，有超過7成的靈根不堪大用，屬於再小的山門都嫌棄的那種。
這些人隻能成為能人異士，若是偏要當修真者，除非有奇遇，否則一輩子都別想築基。
總之，100個人當中，算兩個人能擁有靈根，然後還要這人同時擁有科學家的素質和相關天賦？而且這人還要經得住誘惑，不當劍修之類的？
這個研究者的門檻也太可怕了吧？100個有靈根的人中，都未必能找出一個，還要外加敝掃自珍帶來的間歇性傳承斷絕，再加上哪怕有什麽科技成果，也萬萬輪不到對凡人普及，不僅如此，寧可斷絕都不傳於外人，難怪自仙族之後，人族似乎都沒啥長進的樣子。
所以，這不好，這條路人族就算再發展萬年，說不定都還是掙脫不了萬有引力。
一個文明，如果隻有極少數人能夠掌握基本知識和文化，那麽注定是走不遠的。
因為很多才能，往往是在掌握了一定知識和文化之後，才會被人發現，當事人才會意識到自己有這個才能，並開始投注時間與精力。
沒有基礎教育，也就意味著大量的才能和天賦被埋沒，天曉得人族幾萬年下來，失去了多少個愛因斯坦？
而若非珂芋，說不定這世間還會失去一個袁爺爺。
“墨老，其他墨家，是否有普通人也能完整繼承的傳承？”
墨老搖搖頭：“未曾聽過……說來慚愧，老朽這一支，應該是現存墨家一脈裏，混得最差的。”
“你倒是毫不忌諱。”
“這倒不是，”墨老笑道：“也就在上仙您麵前，老朽才敢抱怨兩句。”
珂芋瞄了這人一眼，心說雖然在咱的年紀麵前，你們都算是小輩，但您也老大不小了，撒嬌不合適吧？
“這些工具，你見過嘛？”
珂芋手一揮，現場搓出了圓規和三角板，然後熟練的用它們畫出了一個圓形，還有一個等邊三角形。
她就是想要看看，這個世界的人，對繪圖工具有什麽看法，然後才能決定之後的事情。
但……
她想過，墨老可能會感覺有些新奇，可能會驚歎，也可能臉上啥表情都沒有，隱隱意識到了其意義，但是卻不願意承認。
也有可能，直接拿過工具之後就開始細細思索……
但，她完全沒有想過，墨老臉上居然浮現出了一絲難堪的表情，就好像最高領導人在和你講話的時候，突然拿出了一隻大大棒棒糖塞到嘴裏……
雖然比喻有些奇怪，但墨老的感覺就是如此。
什麽情況？
“上仙，您，您這是……”
墨老似乎難以啟齒，好在珂芋有先見之明，旁邊還有個憨憨陸二甲。
果不其然，在墨老漲紅了臉也沒能發表意見之後，陸二甲似乎不明白對方為啥這麽躊躇，於是直接說了：
“其實我當年也覺得，畫圖好麻煩啊，所以就自己用木板，畫了很多圖案模子，但師傅當時氣得把我揍了一頓，他說我這是在基本功上偷懶，說出去丟人……”
珂芋幾乎沒法理解：“基本功？”
“是啊，三年走形，五年手穩，隨手畫出各種設計圖，是匠人的基本功，”陸二甲點點頭說，“如果依賴模具才能完成繪製，好像是會被看不起……”
“是被認為像是小孩子的塗鴉一般，難登大雅之堂。”
墨老破罐子破摔一般補充了一句。
這大概是約等於，數學家算個兩位數的加法還要摁計算器一般，令人感覺無法信服其口中的數學成果。
珂芋點點頭，表示自己懂了：“那刻度尺又算什麽？”
“與那些普通工匠不同，我們這多是為了讓門外漢放心……”墨老說，“雖然我等一看便知具體長短，但外人總是不放心，所以我們行走江湖，都會帶一把公尺，適當比劃兩下。”
珂芋：……
她終於明白為啥這個世界這麽久了，連個圓規和三角板都沒有了。
不是凡人笨，而是因為他們覺得用這玩意丟人！
能人異士們以此為標杆，認為用模具和刻度尺是一件丟人的事情，於是上行下效，普通匠人們以上邊的偃師為目標，自然也不會用偃師覺得丟人的工具，甚至自己也會覺得用三角板丟人……哪怕他們切實感受到了隻有一把尺子的自己寸步難行。
雖然經過長久的練習，能一筆劃出各種圖形，看著是很老道，功夫深，但是……
“最近新柏溪的匠人完全不夠用吧？”
墨老對於這個話題轉換速度有些愣神，他點了點頭，坦然承認：“確實如此。”
“那麽，現在需要緊急培養一批匠人，沒錯吧？”
墨老覺得自己終於理解了上仙的意思，他點點頭說：“上仙，可是要老朽用這些……三角板和圓規，快速培養新的工匠？”
“差不多……嗯，我會讓學院留一間教室給你，開辦夜校，讓有空的人來聽課，先從幾何圖形和算術開始講吧，隨後我會給你一份教案當做參考。”
珂芋說完，自己解釋了一下什麽是夜校。
墨老皺起眉頭：“夜校？”
照明是個問題。
新柏溪現在什麽都缺，製作油燈需要的植物油或者動物油脂，如今很多地方都缺，煮飯做菜缺油，工具製作和保養用油，織布製墨印刷肥皂木料等都要用油。
而現在新柏溪就隻有一個油坊，可想而知，油有多緊張了。
而今晚，又為了讓大家鬆口氣，拿出了不少酒和吃食，連帶照明用的油脂也掏空了，一番計較下來，總算是能撐到半夜。
至於酒，是兩周前才開始釀的果酒，味道肯定不咋滴，但是對於幾個月來沒沾酒腥的人們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調劑了。
再說了，就算是在柏溪城那會兒，現在酒也不多，還多是用一種酸到沒人吃的野果釀的。
真正的好酒，也就隻有有錢人才能喝得起了。
“照明……你連這個都沒法自行解決？”
墨老呼吸都停了一瞬，因為他從上仙眼中，看到了濃濃的失望。
“做為一代偃師，你的眼界就停留在凡人一定要用油燈照明上？”
“還是說，哪怕已經與凡人沒什麽兩樣，依舊覺得偃術一道，凡人不配使用？或者這些知識高貴，用在衣食住行上是傷風敗俗？”
珂芋這會兒雖然字字戳心，但卻有些心不在焉，因為阿餘前輩突然喊了她一聲，然後告訴她——那片霧林，終於有修真者前來查看情況了。
陸二甲聽得頻頻點頭，看起來他早就對此有微詞了。
墨老黝黑的手背之下，骨節發白，這位資曆深厚的老偃師眼神驚疑不定，他思考了數秒鍾，這才出聲：“您是……您是想把偃術，交給凡人……不，讓所有人都能使用？”
如果是正常人，隻會比墨老更加驚恐。
有句俗話是這麽說的：仙家本事，非凡人所能染指。
換言之，一介凡人若是敢染指仙家本事，那麽不管他是為了什麽，落得什麽下場，凡人們都會罵一聲“活該”。
這個仙家本事，可不止是指修真者，就算是能人異士，他們會的東西，也被歸類在這個範疇內。
大環境是如此，而據說這一切，其實都來自仙族的傳承和教導。
阿餘：這是因為我族的多數造物對於凡人來說都太危險了，為了防止你們做大死……簡單來說就是安全守則，你們理解到哪裏去了？
可惜，阿餘前輩無辜的呐喊，墨老和陸二甲是絕對聽不到的。
“……原來隻是安全手冊上的操作規定？”珂芋摸了摸下巴，“這意思被扭曲得真是微妙。”
阿餘：對，這鍋咱仙族不背，你趕緊的和他們說清楚！
珂芋點了點頭，對陸二甲和墨老說：“其實，你們理解錯了。”
這次，就連陸二甲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在當時，人族基本不具備理解靈氣的能力，都是我們提供什麽，你們就用什麽，會用但不知其原理，這就是當時人族的情況，所以我們仙族的前輩，為了不讓你們作死作孽，碰到危險品丟了性命，這才有此誡言，本意是希望你們遠離危險。”
盯著兩人的眼睛，珂芋一字一頓的說：“不是讓你們用做敝帚自珍、維持地位的借口的。”
在這句話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珂芋看到墨老在這個瞬間，似乎有所明悟。
他仿佛是終於能夠放下了什麽一般，突然起身，對珂芋行了個大禮。
珂芋等著他解釋。
“上仙……我柏溪墨家，其實原本也算是柏溪城的名望大族，每一任城主的繼任，都要經過我柏溪墨家點頭，現在的三家，在那個時候，說得直接些，隻是跟在柏溪墨家身後喝湯的小家族。”
“但是……在大約三百年前，我柏溪墨家突逢變故，由於大量先輩仙去，我們這一脈斷了很多傳承，而很多失傳了製法的孤品，都毀在了柏溪城的逃亡之中，實不相瞞，老朽之所以願意答應上仙您興建書館，正是因為存著萬一哪天柏溪墨家再出變故，也不至於斷了傳承的念想。”
……沒想到，墨老爺子居然從這個角度理解了她的一部分真意。
珂芋忍不住再次扶額。
聽起來沒問題，但是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你現在不在乎自己的偃術被別人瞧去啦？”
“其實……如果是在柏溪城那會兒，如果沒有發生這場逃亡，老朽絕無可能同意，但是……”墨老長歎一口氣，“在逃亡路上，老朽實在是見過太多的人死去，太多的傳承，我們祖先流傳至今的智慧，那些技術和知識，都留在了死去的人們身上，就連記載著各種秘術的書籍，也在路上化作取暖用的篝火。”
“老朽的師傅，師傅的師傅，這世間的一切世俗倫理，都在告誡我等，柏溪墨家的秘術，絕對不可傳於外人，留於外人之耳，但……如果傳承斷了，在曆史中化為塵埃，那之前的種種堅持，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既然是這樣想的，那之前為何是那樣的態度？”
“呃……千百年傳下來的鐵則，居然是誤傳，但老朽之前不知啊，老朽隻是擔心，這書館，會不會是您特意為我等準備的考驗？”
珂芋麵無表情：“你想太多了。”
“上仙，請恕罪……”
“免了，對了，既然墨老你已經認識到了知識公開保存的好處，那麽……其他匠人，那些敷衍的家夥們，又是怎麽考慮的？”
墨老露出了為難的神色，而陸二甲挺直了背脊，說：“想來，是覺得您是壞人人……”
“住口！二甲子，你這人口無遮攔也要有個限度！”
而珂芋當然不在乎陸二甲說啥，也不會把那些匠人當成敵人，她隻是讓墨老稍安勿躁，然後說：“別擔心，我不會把那些人如何的，反正，他們以後一定會很後悔，非常後悔。”
說罷，也不打擾兩位抄錄柏溪墨家的偃術了，珂芋隱去神念投影，來到阿餘前輩麵前。